作者:李海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8186字
夏冲以两个文科班总第四十一名的成绩结束了高一学年。戚敏说,拿到这种成绩嘛,跟用一个锤子砸了砸舌头然后吃木瓜差不多—滋味麻木,就像没吃一样。她排在理科班总第二十名以内,考虑到总人数超过三百,是好舌头吃木瓜般的成绩了。严竺的更好,理科班总第七名,是前十名里唯一的女生。至于张然,倒好似砸了舌头,没有木瓜吃,排名还在夏冲之下。
夏明远对夏冲大为满意,一来他的成绩好于他的预期,二来居然没被开除。“可见夏冲的表现还没那么差!”他兴奋地说。乔雅沉默不语,显然既有与丈夫同样的庆幸感,又失望至极。
夏明远再找正式工作绝无可能,并无他法,只能做生意。当时批发市场红火,他便有意尝试。家里有些积蓄,分出一小部分留作后备,大部分拿来做买卖本钱。卖什么呢?夏明远做了一番潦草的市场调查,决定卖这一年最时髦的商品:变形金刚。他已经了解到,这东西颇为畅销,如果去广东番禺的工厂进货,便可保证丰厚的利润。乔雅颇为紧张,特
意在医院里请了假,要陪丈夫走这一趟。这一天,他们打点行装,对夏冲和夏冰说,祝爸爸妈妈成功吧,就出发了。
家里只剩下夏冲和夏冰兄妹二人。每天早上,夏冰睡眼惺忪地闯进夏冲的房间:“我饿了。”夏冲就煮一锅胡萝卜丝面条,点了香油,自信地问:“好吃吧?”夏冰挑着面条,吸溜两根,放下了。夏冲诧异:“不好吃?”夏冰愁苦地说:“跟吃胡萝卜丝蛔虫似的。我们食堂老孙都比你做得好。”
最初夏冰还带着一点儿舞蹈学校的派头,乔模乔样,举止优雅,没出两天便露了馅,一大早,趿拉着拖鞋,头也不梳,刷完牙叼个牙刷,在院子里跟一帮小孩打扑克,输了还耍赖。奶奶来了一次,说,这是什么样子?把夏冰带走了。她也让夏冲去她家,夏冲说,我去姥姥家吧。他也没去姥姥家。
家里没人,他逍遥自在,只恼恨戚敏每周五天读补课班,没有时间陪他。这天下午戚敏终于在楼下打出了一串自行车铃声,夏冲神魂颠倒,从窗子里探出头去,招手,把食指竖在唇前。戚敏四下观察一番,悄没声放好自行车,像个偷情少女一般蹑手蹑脚地上楼来。
夏冲打定主意这天什么都不做,只接三千个吻,不料戚敏一进屋子就说:“我们去公园吧!今天天气可真好。天天上什么补课班,闷死我了。快走啊,穿鞋!我可不想再在屋子里待着了。”
他们长途跋涉,到了城市南端的南湖公园,时候已近傍晚。戚敏带了一袋椰角,他们坐在湖边分着吃。她把椰角塞进嘴里,脸颊上就出现了一个尖角,自己用拳头一打,尖角就跑到另一侧去了。夏冲看得入迷,也想仿效,却只是打疼了自己。湖面平静,只有几只肥皂盒般的鸭船搅起涟漪。
老太太们在柳荫下金鸡独立,手擎宝剑,木然地看着夏冲一拳一拳地揍自己。
“夏冲,”戚敏说,“你总是那么灰心丧气,倒霉的是,我听了你的说法,觉得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继续说下去:“刚才你说你只想做个某人?是这么说的吧?我的想法也差不多。只是我不要做某人,我要做埃文基人。你知道埃文基人吗?大致上,鄂温克人在西伯利亚的亲戚就叫埃文基人,在中国的埃文基人就叫鄂温克人。我想做的是贝加尔湖边上的埃文基人,每天捕鱼啊、采野果啊、养鹿啊,不论干什么,都不离开湖边。我跟别的埃文基人不大一样,他们生火,我不生火,什么都吃生的。逮到鱼我就吃生鱼,逮到青蛙就吃生青蛙,逮到夏冲呢,嗯,这个不吃,留着给我讲倒霉的故事。不管干什么我都唱歌,一直唱到傍晚,就像现在。”
又是一个浮云朵朵的夏日傍晚,要把面前的湖水想象成贝加尔湖却不容易,首先是因为这个湖小得可怜,野果和鹿之类也付之阙如,其次是因为她的头正靠在他的肩膀上导致他心猿意马。“我是满族人嘛,所以跟埃文基人有点儿亲缘关系。”她说,“你知道吗?贝加尔湖里居然有海豹。有人说是湖底下有个洞,一直通到北冰洋。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反正它是个内陆湖,却有海豹。有海鸥的湖有很多,有海豹的湖,可能只有这么一个吧?是不是?你说神奇不神奇?”
三千个吻自然是接不成了,只接了二十七个。入夜,他又送她回家,在夜色中,他们静悄悄地拉着手,躲避着可能遇到的熟人。在她家楼下,她说:“今天真开心。”夏冲说:“我也很开心。”她说:“嗯,你平时也像这样开心好不好?亲爱的夏冲,你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儿太不开心了。有一点儿不开心倒是可以,可是不要太不开心。嗯,亲爱的,我觉得你有点儿孤僻。”
傍晚带来的愉快陡然间消失了。夏冲的身体变得僵硬。怒气突如其来,他感到自己应该转身离开,永不再见她才好。她问:“你生气了?”他们低声争吵起来,他心里怪罪她说他“孤僻”,却言不及义地推说她别处不对。突然,她拉住了他的胳膊,说:“啊,你别生气,我是为你好,希望你高兴,我喜欢你。”语调之温柔,前所未有。“我只是希望你开心。”她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脸颊。
这天晚上,夏冲摔倒在他的床上,没有像以往一样立刻沉入无梦的酣眠。他既体味着纯然的快乐,又感到伤心。戚敏的话令他深受震动。
“孤僻”这个词在他心中掀起的波澜,说是惊涛骇浪也不为过。无论如何,尽管他的孤僻差不多是人皆可见的事实,却从没有人对他当面点破过。这个词毕竟颇为沉重,夏冲的感觉是,说谁孤僻,简直就像是说谁患了与戚秀文相仿的病症,要按时吞服药片才行—十二点的那一份大概尤其重要。可是躺在床上,他回味着戚敏口中的这个词,却渐渐感到它变得又轻又暖。她已经察知了他的孤僻,对他的爱却并未减少。如此一来,他像获得了又一次特赦,陡然安心了。这感受恐怕唯有听到“恕你无罪”可比。他感到异样的轻松、畅快。最终,他大感惊讶:她爱他。这是真的!这个夏冲,有什么值得她爱的呢?他深知自己乏善可陈。又幸福,又辛酸,他睡着了,在梦中担忧着这一切只是南柯一梦。
这段时间,戚敏还来过几次夏冲家。他们亲吻、听音乐、聊天,满心欢喜,却又吵了两次架。
为什么非要吵架不可呢?夏冲不知道。可是他又知道,起因都在于自己,说无事生非也不为过。他正在通过争吵来试验她是不是足够喜欢他。有几次,她哭了,接下来夏冲也哭了。他们非常疲乏。然后他满怀歉疚地道歉。这些争吵、哭泣,折磨着他们,又让他们变得更为亲密。
一天下午,夏冲开玩笑似的解开了戚敏的一个衬衫扣子。出乎他的意料,她并没有翻脸。十分钟后,他已经在他的小床上抚摸她的***了。他的耳朵捕捉着她细微的哼吟声,又贪婪地亲吻她。她面色绯红,任由他脱去她的衬衫。她那略带沙哑的声音仿若一块银子跳荡在冰盘中。正是在自卑和自负之间摇摆的年纪,陡然间,所得的这一切令夏冲自信满满,那感觉就像启动了一座核反应堆,被上帝锁住了千万年的能量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在那唇舌缠绕之间,他不仅求得温存,更要摄取对方的魂灵。当他想把手伸进她的牛仔裤时,牛仔裤太紧,卡住了他的手。“不行,不行。”她说。这个小埃文基人,忘记了带上她的鱼叉,只好徒劳地抓住他的手腕。于是他强行伸手进去。她湿漉漉的。陡然间,她害怕了。“别这样,”她说,“把手拿出来呀!我害怕。”他于心不忍,抽出了手。须臾,戚敏翻身趴在床上,后背微微颤抖。他在这后背上印上珍惜的一吻。床单上,一只只蓝色的小熊开怀大笑,用花生一般圆乎乎的手指头指着他,嘲笑着他。他在她身边躺下,耳朵挨着她的耳朵,吃吃笑着,看着天花板。这笑声让她安心下来。
有时候,戚敏下午去补课班,就上午来看夏冲。他们缠绵一番—她不再说“别这样”,但也不允许更多—中午,他们就商议着做一顿午餐。真糟糕,他们会做的全部的食物就是炒鸡蛋和胡萝卜丝面条。“不错啊。”戚敏评论夏冲的胡萝卜丝面条说。当然,她又建议说,还是买两块面包,喝咖啡好了。夏冲笑得要死。她喜欢吃豆馅面包,喜欢吃小豆雪糕,还随身带着两块绿豆糕,到了补课学校就冲汽水喝,以防中暑。咖啡也算豆吧?总之,菜包差不多是靠吃豆为生。吃罢了午餐,夏冲就送她去补课学校,接下来他去打台球、踢球,或者随处转转。
这天下午,怀着莫名其妙的兴奋,夏冲捡起一块石子,打在铁路边的棚户区里一户人家晒在门口的被单上,惹得院子里一个懒散地躺在藤椅上的姑娘粗野地咒骂起来,而他嘎嘎笑着跑掉了。
铁道边的空气多么适合跑掉。那烟炙的气味、花粉的微粒、细小的尘埃,凶猛地涌进了他的鼻孔。奔跑带动的风的话语,烙记在耳朵的记忆里。他一路跑过砂石堆、吊车和铁轨边的丛丛青草,步子均匀而有力,好似将要永远跑下去。一直跑到一家五金商店所在的拐角他才停下脚步。多么惊奇,他居然如此快乐,为自己的怦怦的心跳而感到快乐,为气喘吁吁而感到快乐,为自己跑开的鞋带而感到快乐。几乎是第一次,他认识到自己只有十六岁,居然如此年轻。
这些天里,没有人打扰他们。只有一次有人敲门,夏冲以为是夏冰回来了,等戚敏穿好裙子,他去开门,门外却站着边翠玲。她不说为什么而来,像刀片似的挤进门来,见屋子里站着一个女孩,面色绯红,顿时打着哈哈,做出一副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不点破的样子,问这姑娘叫什么,几年级,家住哪儿,等等。戚敏也就难为情地一一作答。夏冲就向戚敏介绍,这是我小婶。边翠玲问完了话,又叽叽喳喳地问夏冲这些天怎么吃的饭、去没去奶奶家,等等。问完便走。夏冲关上门,狐疑说,她干什么来了呢?戚敏说,不是看你?夏冲说,她看我?黄鼠狼给鸡拜年。对了—他陡然反应过来—是我爸我妈快要回来了吧?戚敏说,你怎么知道?
夏冲说:“我爸不是要做生意吗?租了一个门市房,房子是我叔叔他们分厂的,我叔叔经手。肯定是爸爸妈妈要回来了,她来送钥匙。没事的话,她绝对不会来。她不给我钥匙,没准儿,就是故意不让我知道我爸我妈要回来了,好让他们抓住我们!没准儿我爸我妈都到院子门口了!”
戚敏为之咋舌:“会吗?”夏冲说:“也许。”他几乎猜对了。夏明远和乔雅是第二天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