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阿夏阿冰·阿旺晋美(1)

作者:李海鹏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

本章字节:9712字

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夏璐死了之后,夏氏家族只有一个女孩了,就是令人遗憾的夏冰。


夏冰有很多绰号,“钩子”、“小肾炎”、“老板娘”,等等。当然,都是夏冲取的,把她气得发疯,他却说,这一切是她自取其辱。比如她被叫作“钩子”是因为她总是模仿附近院子里一个风骚的女人的举止,而那个女人的绰号就是“钩子”。叫她“小肾炎”是因为她总是把“沈阳”说成“肾炎”。这个绰号是乔雅最严厉禁止的,因为不吉利。“老板娘”则来自于有一次夏冰冒失地说,自己将来想当一个老板娘。她八岁了,像每个孩子一样,已了解写作文是必须撒谎的,因此在作文中说她的理想是做一名教师,“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其实她想当的是小卖铺老板娘。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免费地、无限量地享用小卖铺里的蛋糕、汽水、糖果和冰棍了。


一九八四年夏天,夏冲升上了初中,从“硅小”到“硅中”,感觉就像只是升了一个年级。


转年四月,他给夏冰取了一个新的绰号。那时他刚刚听到一首歌: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的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他发现了这个格式,把一个词分开,并在每个字前面加上一个“阿”。这样一来,夏冰在他口中就成了“阿夏阿冰”。他也注意到了电视新闻里常常提到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阿沛·阿旺晋美,这样一来,夏冰又成了“阿夏阿冰·阿旺晋美”。毫不犹豫地,夏冰立刻回敬夏冲为“阿笨阿蛋”和“阿笨阿蛋·阿旺晋美”。


阿夏阿冰·阿旺晋美既是败家子,也是守财奴。她和夏冲各有一只存钱罐,小塑料房子,平时把零钱从烟囱里塞进去,庄严承诺不到必要的时候决不开门。有一天,乔雅说,必要的时候到了,他们该参加《北京晚报》主办的“爱我中华修我长城”捐助活动。他们打开了小房子的门,夏冲的存款滚滚流淌,他从中取出了二十元交给乔雅。然后大家都盯着夏冰的小房子。每个人都了解,那些硬币早已化为各种美味,主要是炸糕,被她吃到肚子里去了。夏冰夸张地摇晃她的小房子,晃得那么厉害,就像里面有一座银行,直到所有的钱都跳出来了,于是真相大白:她只有一块八毛七。她只拣出了一个五分硬币,两个一分硬币,放到夏冲的钱旁边。


“就说是我和他一起捐的吧,”她坦坦荡荡地说,“国家能不能给我写封表扬信,寄给杨老师啊?”


她的确非常需要表扬信。杨老师对她很不满意。夏冰的同桌是个男孩,叫耿云霄,上课的时候,夏冰对他说:“你不许动,我躺会儿!”就在椅子上蜷缩起来,头枕在耿云霄的大腿上。杨老师正讲着课,满心疑惑,夏冰怎么没了呢?就问:“耿云霄,夏冰呢?”耿云霄想站起来回答老师,却不敢站起来,想回答说夏冰躺着呢,也不敢说—夏冰正躺着掐他的大腿呢。


无论乔雅如何苦口婆心,夏冰都拒绝交出剩余的一块八。乔雅很难像对夏冲那样对她疾言厉色,更别提揍她了。夏冰自幼由奶奶带大,仰仗奶奶,几乎有治外法权。她也最大限度地利用了特权。她说,她计算过了,把这笔钱存到银行里的话,利滚利,到她结婚的时候就是一大笔钱。


“好吧,”乔雅黑着脸,记仇地说,“到时你就用这钱吧,我决不给你嫁妆!”


没有人能拿走夏冰的一分钱。可是豆豆是她的克星,让她彻底破了财。在它到来之前,家里养着一只猫,也不大,即将成年的样子,夏冲和夏冰都宠爱有加,可是豆豆一来,他们的宠爱立刻就转移到了它的身上。豆豆是一只巴哥犬,最初才一个月大,圆滚滚的,只能喝牛奶,憨态可掬,转圈儿咬自己的尾巴,走路时昂首挺胸,流里流气,状似拳击手,却时常摔一个马趴,魅力之大远非那只猫可比。这只猫非常嫉妒,总是欺负豆豆,豆豆只有可怜地嚎叫的份儿。长大之后,它仍然不是猫的对手。猫躲在凳子下面,伸出一只爪子攻击豆豆,刺拳快如闪电。夏冰就此认定这只猫的人品不好,恨之入骨,一连打了它几顿。有一天,猫钻进橱柜,偷了一条鱼,还故意把鱼放在大家都能看见的地方。显然它跟夏冲一样,也开始恨这个家了。不出三天,猫就消失了。夏冲找了找,全无头绪,也就作罢。想必是被别人家收留了。


作为一个起绰号的专家,夏冲至少给豆豆起了二十个名字,比如“火枪手”,因为它脾气很冲,或者“毛珍”,因为它像《尼尔斯骑鹅旅行记》里的同名大白鹅一样自我感觉极佳,总之个个精彩绝伦。可是夏冰坚持叫它豆豆,因为这曾是她的名字。没办法,反正人人都知道,夏冰是没什么品位的。


豆豆聪明活泼,待人体贴,嘴馋。它长齐了牙齿之后,夏冰买给它一袋鱼皮豆。豆豆兴奋地追逐满地乱滚的豆子,嚼得嘎嘣嘎嘣响,吃尽之后就像马一样喷着鼻子,感激地缠绕在夏冰的腿边,绕啊绕啊,把她的心都绕酥了,于是又买了一袋鱼皮豆。两个豆豆之间很有默契,她喂了它吃的,它就把爪子在她的手腕上轻轻一搭,表示把她当作是一伙儿的,她们将永不分离,如果有一天世界末日了,就一起去抓猫吃。这一搭简直要了夏冰的命。很快,她的嫁妆全部换成了鱼皮豆。这时她又心疼起钱来,攀比着夏冲,逼迫着他也把钱拿出来,买鱼皮豆给豆豆吃。


夏冲立刻就拒绝了。跟奢侈的妹妹相比,他过着清教徒般的生活,把每一分钱都塞进塑料小房子,虽然自己也为之苦恼。“我自己都没吃过鱼皮豆,你以为我不想吃啊?”他不满地说。


夏冲不得不暗自惊叹,夏冰对豆豆太好了,简直可以为它付出一切。她喂它吃的,抚摸它,三句话不离豆豆。每次放学回家她都是急匆匆地跑回来,立刻就要见到它。她的脸上充满柔情。她给它梳毛,抱着它睡觉,挠它的痒痒,一旦醒了,发觉它不在身边,立刻就喊,豆豆!第一时间寻找它,已经成了她的本能反应。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她跟它亲嘴,看着它时目光温柔,如梦似幻。她成了豆豆的妈妈。有一次,夏冲看见她跟它说话,还哭了。他瞠目结舌。


他也喜欢豆豆,尤其喜欢带它出去玩,他骑上自行车,小小的豆豆在车边向前猛冲,身侧的肌肉在毛发下面涌动着。飞驰吧,狮子鼻的小姑娘!那是愉快的傍晚,空气是暖和的,太阳像一杯汽酒,你与你的小狗为伴,道路好似永无尽头,一切都变得温煦和美好。但是,他对豆豆的爱远远不如夏冰多。夏冰的眼泪让他暗暗震惊。他从没想过还有另外一个小孩像他一样孤独,至于夏冰,就更是连想都没想过了。他十二岁,孤独的滋味尝尽,对于何为孤独,却不甚了了。


夏冰是多余出来的孩子。在这一点上,她有一个人可资参照,就是小姨乔芳。当年索玉琴到了不想怀孕的年纪,意外地有了乔芳,乔芳就成了多余的小孩,乳名就叫“多多”。同样,乔雅当时也不想再要第二个孩子,准备堕胎,可是到了医院,夏明远哭了,他说,你怎么这么狠心,这也是条命呀。乔雅觉得羞耻,一个爷们儿,哭什么?她妥协了,这样就有了夏冰。让夏冲觉得有一点儿不可思议的是,直到很多年后,夏冰仍旧对这个自己出生前的小细节耿耿于怀。


“你们压根儿就没想要我。”当夏冰长大了,又没有长大到足以控制情绪的年龄,就这么说。


这年夏天,一个周末的上午,家里没人,夏冲在棕色茶几的白塑料蒙布上面看见一张对折的纸条,打开来看,是夏冰写的:“再见了,亲爱的奶奶,我死了,你别想我。请帮我照顾豆豆。”


夏冲很难过。他担心她会自杀。同时他心里想:原来她也是这么想的。是的,妹妹跟他一样,也想自杀。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把纸条放回了箱子上面。晚上夏冰回家来,他仔细观察她,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次日纸条消失了。纸条没有放在鸭绿江街的奶奶的房间里,而是放在他们自己家里,也许说明夏冰想让父母注意到它。纸条是对折的,而不是封好的,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这也许真是诀别,也许只是一种袒露心中苦闷的委婉之举,提醒父母她需要更多的爱。夏冲不能确定。他也从来没有同夏冰聊过这个话题,从来没有。唯一一次提及此事是在很多年后的一次全家人聚齐的晚餐上。夏冲说起他小时候曾看见过夏冰的纸条,是写给奶奶的遗书。夏冰接口说,是啊,是有这事,不只那一次,有很多次呢。


乔雅说:“是吗?我从来不知道啊。”


她很惊讶。不过,只是当作孩子们的童年趣事去惊讶。于是大家换了一个话题。


阿夏阿冰五岁时曾说,再过四年,她就九岁了,就会比夏冲大上一岁,那时她就是姐姐了。夏冲说,她的年龄永远也追不上他。夏冰问:“等我一百岁呢?”夏冲回答说:“那我就一百零三岁了。”这个答案完全突破了夏冰的知识边界,让她非常愤怒。当时她认为世界上存在着最大的数字,对古印度的佛教徒来说这个数字是“大数”,对她来说则是一百。“那时候你早就死了,”她说,“你死成了臭煤球儿你死成了臭大便—臭大便啊臭大便,臭大便啊臭大便!”


夏冰是没什么品位的。她的性格与哥哥完全不同。夏冲是寡言而有礼貌的,夏冰则是多嘴多舌和粗俗无礼的。夏冲小时候由姥姥索玉琴带大,夏冰由奶奶齐凤珍带大,姥姥对孩子恩威并重,奶奶则只知道溺爱。乔雅武断地说,这就是他们之间性情差别的由来。


夏冰六岁那年,家里搬到了思齐街,从此她远离了奶奶的万般宠爱,不得不全盘接受母亲的严苛对待。夏冲猜,夏冰有点儿无所适从。事实上,她神经紧张。夏冰一度是个哥特风的小孩,她说那么多关于死的话决非偶然。她对死怀有神秘主义的兴趣。她还是一个真正的朋克,趿拉着一只凉鞋,另一只顶在脑袋上,街上的阿姨说,小姑娘,这多不好看呀。她就站定了,双手叉腰,告诉人家,闭上你的逼嘴吧!她勇于尝试白酒,在街上打奶奶,还在路边当着行人小便。她高傲而且拿腔拿调,有一长串瞧不起的人的名单:三婶边翠玲、生活委员沙好美、夏泽、陈垚、全部的农村人和夏冲。


总之她很少欣赏什么人。对于那些一到冬天便满街游走的山东乞丐们,她倒是满怀同情,甚至给过一个老头儿足足两毛钱!她还鄙视一切脏东西,看见有人指甲缝发黑就大皱眉头。唯独大便是个例外。她不喜欢使用自己家的卫生间,喜欢跟院子里的小孩一起挤公共厕所,排便的时候,还要故意拉一点儿在木板上,以便取样研究。她精心选出含有豆瓣、韭菜的一小坨,用右手中指搅拌,这样她就有了一根黄色的手指。她把它直直地伸出去,像自己已经尝了一点儿味道似的紧抿着嘴巴,逼近院子里的每个小孩,他们四散奔逃,对她又敬又畏。这种嗜好持续了至少几个月,直到大便突露狰狞面目。


有一天,乔雅强迫她服用了一颗宝塔糖,夏冰先是说头晕,然后就去厕所拉屎,当她想取样的时候,吓坏了。这个故事在夏家是相当著名的,直到很久以后夏明远还会讲起。那是个星期天,他正在院子里擦洗他的永久牌自行车(海城地震时他曾把它扛在肩上),就见一个小孩喊叫着从厕所里冲了出来,正是夏冰(他在医院里哭了一场,才保证她没有在出生之前死掉),脚踝上绊着小碎花的裤衩,肛门里卡着半截儿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蛔虫,像一条尾巴。她在院子的杂物之间跳来跳去,撞翻了菜筐,扯掉了晾在竹竿上的床单,疯狂得没人能捉得住。她跳到街上,耳朵上夹着老朴太太家的芹菜,跳得如此之快,蛔虫都被甩成了一条波浪线。


当她被夏明远捉住,扯出蛔虫,并指出这是她玩大便的报应之后,夏冰痛哭流涕,发誓改悔。从此,每当拉屎的时候,她就像个仙女,忍耐着生命的令人扼腕的不完美,娴雅地闭着眼睛。


到了八岁这一年,夏冰仍然对两件事情想不通,第一、大家都那么缺钱,国家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多印一些钱?第二、既然妈妈不想跟爸爸生自己,为什么不跟别人生?关于第二点,这一年,她对夏冲说,妈妈本可以这么干,妈妈在跟爸爸结婚之前,有过另一个男朋友。乔雅可以跟那个人生她。这样她就可以是另外一个孩子了。夏冲立刻禁止她再说这样的话,否则就揍她。


鉴于夏冲严肃得可怕,夏冰向他透露了一件神秘的事。去年冬天,乔雅在医院的同事郭阿姨约她到家里见面,于是在一个雪前的早上,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