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海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8620字
乔芳这一年十七岁。一天晚上她不见了。第二天清晨,扳道工也没有出现在街上叫卖油饼。这一天家里的气氛非常紧张,夏冲看到,乔年不时骑着自行车来找乔雅,低声地激烈地说着什么,时而交谈几句便匆匆离开。这情形让夏冲颇为紧张。到了深夜,家里还点亮着白炽灯,姥爷、姥姥等人都来了。乔允升愤怒地问夏明远:“你们厂的人,有什么亲戚可投靠,你打听不出来?”夏明远沮丧地说:“厂子一万来人呢,我哪认识那么多?我再打听吧。”穿上大衣,又出去了。
次日早上,夏冲睡眼惺忪地在院子里接水刷牙,一个叫葛大爷的老头儿,抓着痒走了过来。
葛大爷问他:“你小姨找着没?”夏冲摇摇头。“那你知道她干什么去了?”夏冲又摇摇头。葛大爷猥琐地一笑,低声说:“她跟卖油饼的私奔了!”夏冲慌张起来。老头儿又问:“知道私奔是啥意思不?”夏冲又摇头。老头儿左手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圈儿,右手食指在里面捅来捅去。
就是在这一天,乔芳被抓了回来。几天后,有一次,夏冲听见乔雅对夏明远说:“乔芳也真是的,一个姑娘,怎么就这样?”夏冲对这件事的了解,就到此为止了。他只知道,这对家族来说是件很不光彩的事情。那个卖油饼的不再做生意了。只一个星期,别的卖油饼的人就夺取了他的市场。夏冲却仍旧对这个人恨之入骨。他思虑甚久,暗下决心,要报复这个人的儿子。
这个人有两个儿子,柴庆一和柴庆双,柴庆双正是夏冲的同班同学。夏冲憋着劲儿要揍柴庆双一顿,只是忌惮着柴庆一,才迟迟没有动手。柴庆一特别混,读五年级,已经敢打女老师了。
班里有些笨小孩,有的总尿裤子,有的不会算数,有的总把“毛”写成“手”,把“6”写成“9”,柴庆双也是其中之一。他比谁都厉害,能把“田”字中间的一横一竖都写出头儿还带拐弯儿,写成一个王八。
夏冲抓住敌人的弱点,动手之前,先给柴庆双起了个外号,“柴王八”,立刻在整个班级里风行起来。有一天大伙儿正叫着,孙小天听见了,厉声喝止,问,叫谁呢?快嘴的小孩报告:老师,夏冲按柴庆双写的“田”字给柴庆双起了个外号叫柴王八!孙小天噗哧一声乐了:真他妈损!
柴王八也有他的本事,只不过是在课堂之外。他擅长用弹弓打鸟,弹无虚发。他爸爸给他做弹弓,用钢线扭成铮亮的弹弓架子,用八条浅黄色的、弹力最好的水皮子做成一尺长的皮筋,用毛面儿的猪皮做弹丸兜。绝对超一流的弹弓,石子打出去又狠又直。任何一种鸟,不管是燕子、麻雀、乌鸦还是蓝颏,柴王八全不认识,但是他嘿嘿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就像地狱里来的小孩似的把它们统统打下来。他走到哪里,哪里的鸟就收拢翅膀,捂住嘴巴。
除此之外,柴王八就一无是处了。他智力最差,个人卫生最差,学习成绩最差,还对组织纪律缺乏概念,换言之,根本不懂何为服从。他连跑步都跑不过别人。众所周知,要想跑得快,就一定要模仿飞机。最常见的办法是抡圆了胳膊跑,就像随身带着螺旋桨。街上到处都是两臂舞动得密不透风的变态孩子。作为神童,夏冲琢磨,既然要模仿,模仿速度更快的喷气式飞机岂不是更好?于是他跑起来就把两只胳膊伸成一对儿后掠翼。可是这么跑竟然很慢,还容易摔个狗吃屎。柴王八什么招数都不会,只懂得撒开欢儿跑,速度却比夏冲的后掠翼式还慢。
夏冲本想找堂兄弟夏汐和夏泽一起揍柴王八,继而对抗柴庆一。可是,如果夏汐和夏泽问他,为啥要揍柴王八,他该怎么回答呢?为此他犹豫不决。他没想到,其实他们根本不会问他。
在给夏明远买散啤酒的时候,夏冲常在排队的孩子里看见夏汐和夏泽。啤酒车就像小水车,黑乎乎的罐子里装着冰冻啤酒,尾部有阀门,拖出一根胶皮管子。每晚五点钟,给大人买啤酒的小孩们的聚会准时开始。一排小孩,一人拎一个暖瓶,在那儿排队。啤酒的清爽苦味,丝丝渗入到匍匐在街头的工业废气的刺鼻气味之中。夏汐比夏冲大一岁,夏泽比夏冲小一岁。这哥俩儿正闹蛔虫,都黑瘦,夏汐个子高,眉宇间隐隐透着股狠劲,夏泽尖嘴猴腮,眼睛又大,咧开嘴一笑像只猴子。他俩扬手招呼,夏冲,夏冲,前边儿排!夏冲就加个塞儿。别的孩子发出一阵嗡嗡声。夏汐在十岁以下的小孩里是最能打架的,这时就骂街,***他是我弟弟,想排哪儿排哪儿!队伍里有不服的,你妈逼夏汐,怎么骂人呢?夏汐不屑做口舌之争,只问一句,让不让排?单单这一句话,就包含了最严厉的威胁的意味。对方迅速权衡一下,色厉内荏,没人说不让排——可是不能骂人啊!夏汐见好就收,保持威慑,那行了,行了啊!
队伍后头,严竺又招手又跳脚,急着喊:“夏冲夏冲,你让我也排你那儿去吧!”夏泽笑得嘴丫子都咧到耳根了,大喊:“你俩什么关系?”夏冲害臊,做缩头乌龟,不理严竺,就听她生气了:“下回你上我家我可不给你开门!”这一下,小孩们炸了锅了——想不到还真是对象啊!
街边就是饭馆,灯光昏暗,炒菜的刀锅响声响成一片,香味阵阵飘散。孩子们盯着里头吃饭的大人,口水涟涟。饭馆里一排窗口,这边交款换票,那边交票领菜,中年女服务员在窗口后面用胳膊肘撑着身子,傲慢无礼。墙上挂一块黑板,写着各种“才”:拼盘、鸡蛋炒韭才、樱桃肉、瓦口鱼。几个大人在窗下推杯换盏,直筒的大塑料杯里装的正是刚从啤酒车里打的散啤酒。
猛然间,排队的小孩一起喝起彩来,原来饭馆里面闹起来了。一个新烫了大波浪的女的怒气冲冲闯进饭馆,张牙舞爪,大发脾气。这下子队伍也不排了,小孩们呼啦啦全涌过去,鼻子贴在窗玻璃上。这女的原来是孙小天,正骂她男人呢:“行啊你,发了工资不管老婆孩子,跑这儿一个人吃香的喝辣的!”夏冲心情激动,向大家介绍,这是我们老师,这是我们老师!“我操!”孩子们一片惊呼,啧啧赞叹,又共同感慨,这种娘们儿,还能要吗?孙小天的男人丢了面子,仗着酒蒙了脸,跳起来就打人,不敢真打,胡乱搡了几把,孙小天却不含糊,运指如钩,在他脸上认认真真地挠出许多斜向的血道子。厮打间,夫妻俩不免污言秽语,对对方母亲进行了一百多轮性攻击,让人听来***高涨,煞是热闹。孙小天一拧身,几乎是个红色娘子军的英姿飒爽亮相:“我让你吃!”掀了桌子,杯盘洒落一地,一盘才吃了一半的凉拌菜凌空飞舞。
男孩们惊愕不已,都表示这种做法决不能接受:“娶这种娘们儿!可倒了霉了,太败家了!”
这在当年是寻常景象。工人阶级就是下班之后喝三个小时啤酒的阶级,工人阶级的妻子就是跟啤酒争夺丈夫的工资的女人。工人阶级的男孩是未来的“爷们儿”,而女孩是未来的“娘们儿”,一生下来,立场泾渭分明。那男人落荒而逃,孙小天穷追不舍,后面跟着叫嚷着要他们赔偿损失的饭店服务员。突然间,夏泽躲在暗处大喝一声:“孙小天,你妈逼!”嗓音跟夏冲的一模一样,不可分辨。孙小天猛回头,披头散发,状如母狮,夏冲吓得肝胆俱裂:老师,真不是我啊。
倘若没有这样的插曲,孩子们就会少很多乐趣,但是一切安安静静的,更合夏冲的胃口。夜色渐浓,啤酒厂的人连喊两遍:“没了啊,没了啊,再有十分钟收了!”排得太靠后的小孩就怏怏地撤了。夏冲拎着沉重的暖瓶找到严竺,说:“给你倒点儿吧。”“不要了,反正我爸喝不喝都行。”严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跟夏汐夏泽这种人,你能学出什么好来?”夏冲心中惭愧,目送她消失在黑暗之中。小孩们陆续打到了啤酒离开,找个地方蹲下,拿下暖瓶的铝盖倒啤酒,边走边偷喝,还问:今天的啤酒怎么一股骚味啊?黑暗中传来呼应,兑了你妈的尿了!
潜在的援军,夏汐和夏泽,已经跑远了。夏冲的求援行动一天拖一天,毫无结果。他失望地走回家去。啤酒车慢吞吞地离开了,水龙头开着,残酒倾尽,洒了一路,味道弥漫整条街道。
这天下午第二节课后,夏冲终于跟柴王八打了起来,他怒火中烧,不计后果,频下狠手,被孙小天当场擒获。夏冲自信满满,料定柴王八完全不会打官司。孙老师果然只问夏冲:立正!怎么回事?
夏冲过度自信,啰里啰嗦,把“然后”说成了“完事儿”:“我在走廊里跑,完事儿撞了他一下,完事儿他就骂我,完事儿我就骂他,完事儿他打我一拳,完事儿我打他一拳,完事儿他就咬我……”
孙小天大笑,完事儿了还说什么?她攥起带尖角的拳头,把夏冲打了一个跟头。柴庆双正嘻嘻笑着,孙小天冲他来了招儿黑虎掏心,却落了空——柴王八收敛笑容,如临大敌,闪身躲了。孙小天连杵几拳,全部落空,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跨步拎起柴庆双的衣领,噼噼啪啪抽了几个结实的大耳刮子,打得柴王八哇哇大叫。全班小孩本来瞧夏冲挨打瞧得开心,这时都板起了脸孔。夏冲坐在地上,心情颇为复杂。他既感到胸口剧痛,屁股也墩得够戗,又欣然见到仇家遭到严惩,盘算了又盘算,得出结论,总的说来应该感谢老师比恨老师更多一些。
这时,柴王八吐血了。他先是从嘴角淌出一条红色的唾沫,然后吐了一口鲜血,接着咳嗽起来。周一蓓坐在第一排,看得真切,立刻就吓哭了。夏冲顿时也觉得事态严重,神经紧张起来。
孙小天也面色凝重,想了想,把手指捅进柴王八的嘴里,抠了半天,竟在指间夹出一枚断齿,神色顿时轻松。她拿出手绢,擦去了柴王八嘴唇、下巴的血,又掸了掸他衣襟上的斑斑血迹,回头对大家说:“我们全体同学,都到校园里去!”全班同学一个挨一个出了教室,穿过走廊,到了外面。孙小天下命令:“稍息,立正,小臂看——齐!齐步——走!”她嘟嘟地吹起了哨子,他们就迈开步子,走到了校园一侧的平房面前。立——定!向左——转!她宣布,柴王八长大了,换牙了,现在,要把这颗牙扔到房子后面去。大家要给柴王八加油。柴王八本来哭得快昏过去了,闻听此言,惊奇地舔了舔牙床上的豁口,咯咯笑起来,像个幸福的吸血鬼。
“柴庆双,加油!柴庆双,加油!”孩子们齐声助威。柴王八抡圆了膀子,奋力把牙掷过了屋顶。
孙小天亲热地把柴庆双汗津津的脑袋夹在腋下,用狐狸诱骗乌鸦的温柔口吻说:“如果柴庆双的家长问,柴庆双怎么流血了,我们该怎么回答呀?该怎么回答呀——他换牙了!对不对呀?”
“对——他——换——牙——了——”小朋友们齐声回应。
夏冲觉得这一切有趣极了。他倏然回望屋顶。那颗断齿,裹着一层闪亮的黏液,正在冉冉飞升,划出一道又白又灰的轨迹。一只鸽子姿态庄严地在天空中飞过。一个奇异的激灵在他的皮肤上散出阵阵涟漪。那一瞬间,断齿看上去就像一粒鸽屎,被鸽子的暖和、温柔的肛门排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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