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8日晚，儿子迫不急待地上网对照高考的标准答案估分，突然，他冲出卧室，大声喊道：“我考了360分！”

反而在这类事上，儿子总是留有余地，从不虚高。

读者们一定能想象当时的我们。我和晏紫，还有儿子。

晏紫避开儿子，哆嗦着对我泣语：“我就像……听到了一声天籁。”

6月9日，儿子到学校填报了唯一志愿：中央戏剧学院。

6月25日，全省高考出分，儿子考了421分，语文、数学、外语、文综，4门课都过了100分。

晏紫是哭着将这个消息打电话告诉儿子的。此时的儿子人已在郑州，在那里学开车拿驾照。

这一代孩子，无论生活观念还是生活方式，都迥异于他们的父辈。父母们可要认清现实啊。

我想我不能吝于褒奖了，想想儿子这几年也不容易，他是怎么走过来的？就冲他106天的三纵之旅，我这时也该狠夸一下他。我发去短信：修远，爸爸祝贺你，你太不同凡响了，总不叫人失望！

7月7日，中戏出高考录取分数线：283分，与2008年同。

7月17日，儿子收到中戏的录取通知书。

儿子终于实现了他人生中来之不易的一次有限的“完美”。

晏紫将通知书复印了多份，原件精心保存。

后来的某一天，我看到章子怡的一档电视访谈，她说直到中戏的大二，每次回家返回时站在中戏的门口，看着那块写着“中央戏剧学院”的校牌，她都忍不住对自己产生疑问：我真的是中戏的学生吗？她说她惶恐，敬畏，倍感压力，甚至不敢抬脚迈入（大意）。她说她的今天得益于当年的惶恐和敬畏，逼她变得超乎寻常的刻苦和坚韧，以后的拍戏中，什么样的苦她都能吃下去。

后来的某一天，儿子对我说：我用三个月读了三年的书。

我有很多话想说，却没说，留到现在说。

因人因材施教，不等于所有的学校老师都要对个别个性学生实行“一国两制”，否则一片乱象。无视规则，自行其是，将个人意志凌驾于集体意志之上，也只有向兰芳老师允其存在并作特例试之。此“制”不能作为范示，至少，对那些遵守规则的学生显失公正。到了大学，是否也要求大学的规章、规则服从你的个人意志，也要对你实行“一国两制”呢？大学要是没有向兰芳怎么办？

“三个月读了三年的书”，高考考了400多分，是因为你考的不是普通综合类大学，而是文化分要求较低的艺术类院校。高考超出录取线138分，固然有可反思探讨之处，如每天早上睡得足足的，下午精神抖擞，学起来如海绵吸水，晚上再请老师单独补课，而不是像现行教育中的考生们长年累月披星戴月拼消耗，结果劳而无功；设若有人非常适应上午上课下午睡觉晚上加班效果极佳怎么办？设若又有人适合白天睡觉晚上学习效果如得神助怎么办？设若有人对半天学习半天玩乐每周不双休的时间安排仿若量身定制心向往之，又怎么办？这样的个性要求和需求实际上是大量存在的，而社会意志只能对其说“不”。

我还想特别在此对儿子说：你虽然考上了大学，但你真正的文化程度只是初中。如果你不在今后的日子里努力读书学习，积累文化知识，你将永远是个初中生！

儿子离“完美”还很遥远。儿子需要尽快改变和成熟起来。

所以，每当亲人和朋友向我们表示祝贺时，我都对他们说：“儿子还是个悬念。”

2009年，儿子就读的省重点高中高考成绩比较黯淡，苦读了多年的学生们很多没能如愿以偿，全校无一人考过600分，这对这所历史名校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反而是儿子所在的分校13班，在该校是考得最出色的，许多学生尽其所能、所长进入了他们心仪的重点院校，得到了理想的归宿，向兰芳老师因之而备受瞩目。

2010年是该校建校90周年，学校“痛定思痛”，立将向兰芳调入本部，带高三的一个重点班，向老师一时“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也不知这一年向老师是怎么过来的，也不知她究竟使了什么“魔法”，2010年高考毕，她所带的班50人，28人考过了600分，全班人均分过600，两人进入北大，35人考上全国重点大学，50人几乎都过了一本线。井喷般、奇迹般的爆发，终于使憋屈了一年的学校在2010年90周年的校庆日，不至于面对这所湖北省著名老校及学校的前辈校友们时，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有个“魔法”是晏紫后来知道的：全班学生在这一年里都管向老师叫“向妈妈”——向老师，像妈妈。向老师对家长们说：“在家，孩子们是你们的孩子，在校，他们就是我的孩子，我以一个老师和一位母亲的名义向你们保证。在家你们别管孩子的学习，只关注孩子的情绪，学习的事全交给我。”其结果是，没有一个孩子对向妈妈逆反。高考在即，班上的学生被分到不同的考场，学生们找到向老师说，向妈妈，我们想要您的一张照片，考试时我们把您的照片装在身上，这样自己就更有信心了。向老师马上将自己的生活照洗印了50张，并去商店挑选了50条红色包装的阿尔卑斯心语糖，分送给全班每一个学生。

仅仅一年的时间，这哪是“魔法”？如果真要说“魔法”，那是爱的“魔法”。

而接手并观察这个所谓的“重点班”不久，向老师有一天说出了令学生们震撼的话：这种学习把你们全都变成了做题的机器。有的同学表情像木头。除了做题，你们还会什么，还知道什么？生活，社会，人生，你们想过这些没有？照这样学下去，你们将来只会跟分校13班的学生打工。

我不知该如何评价向老师的这段话。学生考得再好，向老师再优秀，也终究为的应试。幸与不幸，记录在此，由人评说。

晏紫获知此信立刻给向老师发去短信：非常非常祝贺！我既激动又感慨，您真的太伟大了！！！

都是老师，都有儿子，又曾经因为儿子，晏紫和向老师有过频繁的交流和独到的心得，成了知音。此是后话。

还有件颇有意味的事：向老师将自己高中在读的儿子今年从理科转到了文科。

2009年8月25日，晏紫送儿子到中戏报到。

临行前夜，我给儿子写了一封信，然后连同儿子2005年写的那篇文章的读后感一起封好，交给晏紫，嘱她离开北京时交给儿子。

父子书（20）

修远：

我要送给你另一种祝福：你终于脱离了孤独的生活，将和许多志同道合的同学和朋友在一起了。

和这封信一起给你的，还有2005年初你买电脑时我让你写的那篇《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读后感。我当时说过的，这篇文章我替你保存，我会在你或我的人生的某个时刻把它交给你，现在我不保存了，把它还给你，我认为这是你人生的某个“时刻”，无论对于你我还是这个家庭，这个“时刻”都是重要的。

下面我想和你谈三个话题。

一，读书与电脑

你不爱读书，这和你爱电脑有因果关系（也与我从小没有培养你的读书习惯，

错过了最佳时期有关系）。每天起床或放学、外出归来，你第一件事就是开电脑预热，完全是下意识，像一名训练有素的、被电脑编程的生活程序员。如果不开电脑，你就会神不守舍坐立不安。电脑是被人控制的，结果人反被电脑控制，几个常用键多年来被你按成了失去光泽的坑。比尔?盖茨是电脑“国王”，他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说，他的大量不是在电脑上而是在书本上。他每天只允许女儿上两个小时电脑。陈道明为什么戏演得那么好，演康熙演得神形兼备游刃有余，因为他“腹有诗书”，和康熙一样是个酷爱读书的人，据说他的枕边床上都是书。天份和勤奋，是表演艺术成就大小的两个要素，天份不论论勤奋，勤奋之途唯读书与实践，而读书与实践不可能在电脑上完成。大学4年，是你进京求学的4年，我希望你能逐渐疏离电脑亲近书籍，不指望4年里有大量的课外，但4年里学校发给你的书要争取全部读完。用4年时间和坚韧的毅力培养出的习惯和兴趣，为4年后的大量打基础，这是我最期待的。当你真正进入了那个文字的世界之后，你会获得在电脑上不可获得的快乐，会由里到外发生变化，感觉自己变得与众不同，从而发现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承担任务从事工作出入人群时没由来的那种沉着、从容和自信。

我还告诉你一件事，去年你在北京考前培训班时，奶奶来过我们家，那是奶奶最后一次来我们家。那天她问我要《古文观止》，我在书房找了一遍没找到，等我找到，半个多月奶奶就过世了。奶奶89岁了还要看《古文观止》。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不是去汉口逛过江汉路步行街吗，在步行街出口的长江边，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有一栋颇有气势的西式建筑，那是海关大楼，武汉人也叫它江汉关大楼。大楼上有三个黑色的繁体大字“江漢關”，这字是奶奶的堂伯父宗彝写的，那是20世纪20年代的民国时期，奶奶的堂伯父时任湖北省教育厅长。2002年春我登武当山金顶，临近绝顶看到岩壁上有描朱的四个大字“一柱擎天”，也是出自奶奶堂伯父的手笔。什么时候你去武当山登金顶的时候留意一下。

二，恋爱与婚姻

大学四年，恋爱或许来或许不来。如果来了，理智者把恋爱列入“选修”而非主课。据我多年见闻，现今的大学恋情开花的多结果的少，因此，我以为这对男孩更有一份要求和责任，因为总体上说，这是一个由男性主导的世界，无论生理还是心理上男性都处于优势地位。现在绝大多数家庭只有一个孩子，男孩子女孩子都是父母的最爱，孩子一大，男孩叫父母操心，女孩叫父母担心。你掂量一下就知道，“操心”与“担心”在父母心中的分量是不一样的。我说这些你会明白我的意思。当然，我也不愿意你受伤害，甚或大到像你妈学校两个大二男生那样因失恋去跳江。一般而言，男性较女性容易从失恋中解脱。如果失恋了，你要记住，这是上帝的安排，或是上帝另有安排。

至于婚姻，现在说它为时尚早，我只想提示一点：当你准备和一个女孩结婚时，你要问问自己，我是否能够容忍她的缺点乃至性格缺陷？不能容忍最好别结，带着隐患进入婚姻必有后患。反之，女孩对你也一样。每个人都是有各种缺点缺陷的。如果双方都是犯了错又能认错改错的人，那当然是婚姻的理想境界了。

三，倾诉与倾听

倾听是一种美德，而倾诉不是。

我之所以特别说到这个问题，是希望你能具有倾听的美德。倾诉是人的本能，是心理和生理的需要，在一定的年龄段和特定的情况下，它对于身心健康是非常重要的，甚至是一生都不可缺少的。不过，倾诉止步于感性的表层，形不成美德，因此，倾诉容易而倾听很难。生活中倾诉的人多，愿意倾听的人却很少，所以倾听成了美德，倾听于是大大提高了进入美德的门槛，变得弥足珍贵。倾诉不需要太多东西，但倾听需要太多的东西，同时也获得太多的东西。倾听是底气，是谦逊，是理性，是度量，是博大，是包容，是克制，是宁静，是尊重，是敬畏，是善良，是海纳百川，是厚德载物。倾听远离平庸，接近真理。倾听是无限，或无限种可能。

主张“倾听”并非主张你“不说”，我是强调侧重。主张“倾听”，是因为你成年了，还因为你是男性，要有有别于他人的特质。

还有，你的口语表达迟滞，含混不清，逊于你的书面表达，是一大障碍，“台词”也就成了你须痛下功夫的弱项。

唉，不唠叨了。明天你就要离开家了。这么些年，我们父子间难免相互烦难，总想着你快点长大快点离开家，离开家你就真正长大了，懂事了，不被羁绊不被干涉了，自由了快乐了不孤独了，一旦你真的长大了成人了就要离开家了，好多的话，又都堵住了，说不出。

去吧，儿子，新生活在等着你。

爸爸

2009年8月24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