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世立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4
|本章字节:6326字
2月22日(正月初五)晚12点,晏紫接儿子短信,让我修网络线,他回来要用。
2月23日(正月初六),晏紫改变了主意,决定还是让儿子坐小车。她说长途汽车全封闭缺氧更难受。又说,车到中途时,让儿子下车吃一次麦当劳。其情悲壮,引人联想。当日,晏紫将儿子班主任发给她的短信转发儿子:学校开过会,学生必须完成寒假作业,没完成的不许报到,不许进教室。儿子回信:不会做。
2月24日(正月初七),晏紫给陈锋打电话,告知明天儿子来宜昌。陈锋说,三纵从腊月二十九就开始有学员送来,现在每天来十几个,基地爆满。
2007年2月25日,是个黑暗的日子。
这天是正月初八,年刚过完,城市与人群还裹在浓浓的过年气氛之中。中午,司机叶军开车载了我和晏紫,直奔汉口火车站。
此事对所有人都隐瞒了,包括随车的我妹夫。直至今日,姥爷姥姥对此仍不知觉,已经过世的奶奶就更不用说了。隐瞒是因为我们意识到了此事的残酷,不仅仅是将儿子骗去,更是使用了变相劫持的方式。我们不能让这种残酷惊扰老人的晚年。对一个16岁的孩子施行这种残酷,我和晏紫其实都不轻松,那种隐隐的不光彩的道德亏欠和情感亏欠多天来一直压迫着我们。途中,晏紫没说一句话。我也不言一语。我们表面安静,内心紧张。我们可能已经多次不约而同地想到哪怕还有任何一条路可走,我们也决不走这条路。
下午一点多钟火车到站,儿子和玮玮一起回来。
儿子和我们见面后,他笑着和我挥了一下手,还带了点顽皮的味道。那一刻我忽然被儿子的这一笑一挥手弄乱了心。我好心酸啊,心里差点打了退堂鼓。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心怀鬼胎的小人,一个阴险歹毒的恶人。我心里十分难过,脸上却挂着虚假的微笑。我想这时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啊,只要我不坚持,晏紫这时一定会不惜折弓断弦功亏一篑的。可是,我已经不能了,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儿子这时穿着红色带帽的绒衣,整个人还带着新年的喜气。他急着找小店给手机充值,完后,我们朝停车场走去。
难道我们的言行表情有什么破绽吗,或是陌生的司机叶军这时的表情过于严峻,儿子竟狐疑、踌躇着,半天不肯上车。天,我们这儿子太敏感惊警了。
儿子最后还是上了车。
汽车扔下了我妹夫,朝通往宜昌的公路驶去。我坐前面的副驾位置,儿子坐司机背后的左车门位置,玮玮坐中间,晏紫坐右车门边。车门已上锁。埋头按手机的儿子突然抬头往窗外张望,叫道,怎么不是回家的路?车往哪里开啊?晏紫说,回家呀,这是另外一条路。过了一会儿,儿子发觉越来越不对劲,又叫起来:这不是回家的路,你们要到哪里去?
晏紫不能再瞒了,说,过年,陈叔叔请我们去宜昌聚会,明天就回。儿子陡然激怒了:你们为什么骗我?我不去!我下午还有聚会,跟他们(同学或朋友)都约好了!我和晏紫这时已无话可说,任儿子在狭小的汽车空间里委屈而又愤怒地吼叫。他困兽般不停地喊“我要下车”,可汽车正加大马力朝市郊驶去,直至驶上汉宜高速公路。
晏紫中途让儿子吃麦当劳的计划自动取消了。我对叶军说,中午饭吃不成了,直接开宜昌。
车行一路,气氛十分紧张。潜江站是停车休息上厕所补充食物的中途站,汽车没停,从它身边疾驶而过。
行程过半后,儿子渐渐安静了。然而,这是一种比焦躁狂躁更为可怕的安静,他在心里种植了“愤恨”,暗植了“报复”,在愤恨与报复的心理催动下,他说了一句令人寒心的话:“好吧,那就让我们相互折磨吧。”说完,他戴上耳机,打开mp3,头靠窗玻璃闭上眼睛。
晏紫掂出了这话的分量,在车后座不停给我发短信:老徐,这不行啊,看样子今天晚上就要送去!
原计划在宜昌市住一夜宾馆第二天去三纵,晏紫这时改变了计划:是否与陈总联系一下,发短信给他,今晚很难过去,必须去他那里!
我立刻给陈锋发短信:陈总,情况不好,儿子今晚就送来。
接着我又给陈文杰发短信:晚上一起吃饭,饭后直接送走。
陈文杰回信:听你的。
将近5点,陈锋回短信:你什么时间到?到了最好住酒店,明天上午报到。
我急回:马上到!
4个小时400公里,到达宜昌时天已黑,陈文杰一家已迎在一家饭店门口。
一下车儿子就不停打手机,上楼后又突然下楼来,在街上四处张望。晏紫紧张地跟下楼来围着他转,叶军也暗中跟着,担心他跑。他身上有钱,晏紫怕他包一辆的士回武汉。晏紫向儿子保证,叶军也表态,第二天一清早,还是叶军开车,专门送他一人回武汉,他可以不参加陈叔叔家的聚会。儿子无计可施,一阵焦躁过后,随晏紫上楼来。晏紫吓白了脸,把我拉到一边说,不行,太危险了,是不是吃饭时在他的饮料里放点安眠药?她担心儿子会作出出其不意的举动。我否定了。我知道,儿子还不是那种胆大妄为的孩子。
吃完饭上车,我们说去宾馆住店,儿子又犹疑着不上车,问晏紫为什么不上,晏紫说她坐另一辆车。
还是按来时的座位,只是晏紫的位置上换了陈文杰。我不看晏紫,直到车开动我都没看一眼晏紫的脸。
车往市郊的黑暗里开,前面越来越黑,我的心直往黑暗的谷底里沉。
车到三纵大门口停下,我给陈锋打电话。不一会儿,60多岁的门卫向师傅打开了铁栅门,车开进去,几名男管带围了过来。我的头皮哄的一阵发麻。我没对任何人说一句话,我不忍看即将发生的情景,不管不顾推开车门乌龙着自己的大脑闪身跑进了右边的门卫室,听任外面哪怕洪水滔天。我坐在凳子上,背对门卫室的门,身体低垂。我感到身子发软,发冷,两条腿微微颤抖。这时,我听见向师傅轻轻地一叹:“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我相信,每个孩子被送到这里时,出声不出声向师傅都会有这悲天悯人的一叹。
我此刻强烈的感觉却是不要可怜父母心,该可怜的是孩子。
返回的汽车里没有了儿子。
我在这里隐去陈文杰和叶军还有玮玮向我转述的“接收”细节。我希望我这辈子都不要想起!
这一天,是儿子年轻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我们让儿子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一瞬间与世隔绝,那一刻天塌地陷,那一刻从高空坠入深渊,那一刻从天堂到地狱。
尽管,这“黑暗”是我们制造的,尽管儿子的姑姑们事后谴责我们“残忍”诉说儿子的无辜,我还是不想在这里对自己进行道德谴责和良心审判,因为在此前后漫长的时间已经审判并惩罚了我们。所有的说法都可以存在,都可以众说纷纭,都可以叫我们上天入地,重要的是在一个我们(我和晏紫)认为正确的时间,我们做了。
返回的车内一直沉寂,唯有知情后玮玮止不住的啜泣。
蓦然间,我想到了这样一个事实,我又愿意相信有一只命运之手安排了这一切:1970年2月,我16岁,从武汉来到千里之外的宜昌县小溪塔区仓屋塝公社谭家
冲大队三小队插队落户;
2007年2月,儿子16岁,我在37年前插队的小山村里偶然得知了徐向洋教育训练工作室,其“三纵”基地就在宜昌;
37年后,我将同为16岁的儿子送来宜昌。
惊人的相似与巧合。父子16岁时的命运内涵虽不相同,但有一点相同,都是来此承受人生苦难的初潮。
命运!命运这个东西!
返回陈文杰家时,晏紫已是个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