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世立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4
|本章字节:5930字
汽车朝着当年的仓屋塝公社驶去。
我要完成一个夙愿:带儿子去37年前我插队落户的小山村,去看看那里的山林田地,去看看我当年劳动的地方,去看看那里的乡亲和他们的生活,去看看37年前我那早已颓圯的“故居”,去看看儿子父亲当年的16岁。
我也有“37年还旧国”!
早已不是当年棘草丛生的山间小路,而是长达30余里的通车公路。从小溪塔到仓屋塝,从仓屋塝到小溪塔,这条路曾被我们往返地行走,走了多少次,记不清啊。这条路甚至留下过我们赤脚来回60里的足迹。那时小溪塔是区,我们去小溪塔是去区里,是上街,区里系着我们希望的根,去时星星还在,回时又添了许多。同是这片天,还是这块地,今天,我带着儿子回来了。37年,世事难料。
抵达时,漫山遍野的桔林尚未挂果,却苍翠欲滴,青气逼人。熟悉的山村轮廓,亲切的草木气息,坳口通向住地的蜿蜒坡道,挑过火粪插过水稻的田亩,永恒的方位方向袅然飘荡的炊烟,直入魂魄唤起无尽回想的柴禾燃烧的烟火气……哦,我16岁的青春。
因为年轻,因为青春,因为艰辛,因为痛苦,因为幸运,因为命运,因为上苍着意的安排,让父子两代人此时经历的一切,如此的富于命运感和沧桑感,如此的富于美感和诗意。
我心说,儿子啊,我们对生活要怀着一颗感恩的心。
乡亲们看到了比我还高的儿子。儿子仍然穿着训练基地的夏装:军绿色短裤和圆领短袖衫。他们从儿子左胸肩的领口处看到了墨写的三个字,知道了儿子叫“徐修远”。
我的“故居”在原来小队仓库右边的两间屋。仓库是干打垒的厚厚的泥巴墙,黑色的布瓦顶,称以“粉墙黛瓦”也受用,只是黑瓦已疏漏,白墙已斑驳。墙壁上“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毛主席是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的林彪语录,虽经岁月剥蚀仍依稀可见,褪去的是当年鲜红的色泽。还有墨色的“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平时半干半稀”,立时似有肠鸣反应,想起连续两月不见一谷一米,一日三餐吃红薯,拉出的也是红薯的模样的年月。这些字是我当年看着小队会计画线打格一个一个描上去的,我们还给他搬凳扶梯;此刻,我仿佛又闻到了当年那红色油漆的气味。仓库前面原是稻场,现在变成了桔林和油菜地。
儿子冷看,一声不响。我不解说,一语不吭。此来故地,不为让儿子明白什么,只想让他看看什么。仿若隔世,历史的陈迹唤不起两代人的共鸣,感受不到共同语言的乐趣,沉默是最好的方式。一不留意,语言会成为内心冲突的引信。
乡亲喊来徐振柏给我们开门。当年就在这仓库前的稻场上,徐振柏和几个小伙伴经常一拥而上围着我扳跤,全被我甩得仰面朝天满地打滚,无有一次胜绩。20多年后徐振柏是谭家冲的党支部书记,买下了当年的这处第三生产队的集体财产包括我的“故居”,现在是这私有仓库的主人,正面的大仓屋堆着他家小卖部的化肥,右侧我们的“故居”则一直空着。
“故居”外面一间是灶屋兼饭堂,里面一间是卧室,逼仄的两间屋子曾经住着我们四个知青。开锁,拉开锈迹斑斑的铁栓,推开两扇对开门,熟悉得惊心的一声嘎吱声响过——死屋般的霉烂气息,满目蛛网密织,满地杂虫乱窜。灶台塌了,烟火熏得漆黑的土墙上,当年我那个雅拙的刻字犹在,那个“詹”字一眼看去,心都紧了。
“故居”岂止是颓圯,连里间的卧房都没了,乱草疯长,深齐腰身。
我在我的床铺位置长久地默立。仓库后山上夜半松涛的呜咽又带回了少年的回忆,像一只手抚摸我如今心律不齐的心。朦胧的视线里,我知道山上那不是松林是桔林,尽管我多么希望那是松林。
我像一个青春的凭吊者。我对“故居”的往事怀着复杂的感情。
我没对儿子讲过我曾经在这屋里怎样忍饥挨饿欠饭吃,怎样两个月吃红薯屙红薯。我也没有对儿子讲过当年三个知青招工离开,而我因为家庭历史问题和海外关系屡屡招工招生被刷下后,剩我一人住在这屋里的孤独恐惧的日子。我曾在这块长着荒草的地方日夜和老鼠作伴。仓库是老鼠的天堂,白天它们合伙与我夺食,晚上,蚊帐四周的木头床沿是它们列队游行的大道,叽喳声吵闹我的睡眠,而蚊帐沿圈几乎全被鼠齿洞穿。曾有3个老鼠在我的帐顶过夜,半夜醒来发现帐顶压成了漏斗,我挥拳击去,三个老鼠先后着地摔得叭叭作响,我能从声音判断出它们的肥瘦。有天夜晚老鼠啃了我的脚趾,晨起看时,齿处露出血痕。所有这些和那些,过去我从没对儿子讲过,直至今日也没对他讲过。我没有机会,儿子没有耐心。
整个“看”的过程,儿子没吐一字。我只是在离开我的床铺地方的时候对儿子说,这是我睡觉的地方,脚抵灶屋,头朝后山。
我和儿子站在“故居”门前照了一张合影,我穿着皮鞋,他穿着“军装”。
我们去了颜名达家。他单身,房屋是废弃的一间校舍,我想,这样的“家”儿子看了心里肯定很受刺激。我还想,儿子会不会感觉一瞬间回到了书本上的解放前。我们还去了屋后他家坡地的桔林,桔林中间有一株桃树,桃子红熟了,满树的那个殷红与火热。儿子和桃树合影,兴许能在父亲37年前劳作过的山坡上留下自己的历史感。
午饭是在当年的老队长颜成德家吃的。老队长于两年后的2009年5月病逝,享年84岁。去世的前一年,83岁高龄的老队长还能挑七、八十斤的柑桔下山。
饭后,儿子换下了“军装”,脱了那双裂了口漏了底的、陪他走过1000公里的耐克运动鞋,然后赶往宜昌市,搭乘下午三点的高速大巴回家。途中他下车买了宜昌的特产小食品苕酥,数量不少,要送给他的小伙伴们,还有奶奶。
宜昌距武汉将近1000里,过去与四川接壤,今与重庆为邻,境内著名的西陵峡是出入川地的门户,也是三峡的第一峡。宜昌是鄂西的边地,但在我们心里,它不是边地是福地,至少我和晏紫会这样认为,并相信不久的将来儿子也会这样认为。
我们和宜昌的渊源太深啊。宜昌是我们的命中注定啊。
再见了,宜昌!
儿子没和我同座。他坐我背后,长时间望着窗外。他一直在听mp3。我给凝望窗外的他拍照,他没在乎。长长的4个小时,我们几乎没有交谈。我和儿子心里装了太多的东西,反而觉得不知从何说起,寂静中显出了几分沉重。为了改善难免有些尴尬的气氛,倒是儿子偶尔让我吃点这个吃点那个。在我思绪繁复的某个时刻,忽然一只手轻轻地从我背后伸过来,我一看,是儿子。我不解地看儿子一眼,儿子笑而不语。我马上明白了——儿子的手。儿子这时的手是多么好看一只手啊,五个指头指甲全长出了,指甲长而椭圆,甲面光洁放亮。他的手型指型原本就比我的好看,像他妈。两只手10个指头却多少年被儿子只啃不剪,怎么也戒不掉,指甲深陷,甲尖凸凹不平。这手过去弹过钢琴打过篮球,如今洗过衣服抱过柴禾打过军体拳练过俯卧撑拳握撑,却“出落”得美丽修长如斯……我的心热了一下,朝他会意一笑,儿子收回手去。
我心说,三个月,就这也值了。
晚上8点,儿子回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