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异常地冷静。他说：“您马上就会知道，朋友，我要告诉您的第一件事是，当我在调查您时，我告诉自己：‘不对，如果他是劳斯的话，教授的女儿一定会发觉！’那是一定的，不是吗？可是，在我观察杜尔杰克夫人这段时间以来的态度之后，我很确定，先生，她始终都怀疑您是劳斯。”

本来已经坐下的麦蒂尔德现在又努力站起来，以惶恐的手势表示她的抗议。

杜尔杰克整个人好像被痛楚彻底击倒了。他坐下来，以正常的音量问道：“麦蒂尔德，你真是这样想吗？”麦蒂尔德低头没有回答。

霍尔达以一种我无法原谅的残酷态度继续说：“我回想起您从山雷摩回来后她的言行举动，处处都流露着她的焦虑和恐惧。请让我说完，杜尔杰克先生，我必须解释，所有在场的人才能了解，我正在厘清状况！从那时起，山杰斯教授女儿的态度没有一刻是自然的，她顺从您的意愿尽快举行婚礼的原因，正是证明，她想永久摆脱心中的忧烦苦恼。我记得那时她的眼睛明明白白地在说：‘我怎么会到处都看到劳斯？甚至连在我身旁，即将是我丈夫的人身上，都有劳斯的影子！’先生，据我所知，她在火车站时的道别使人心都碎了！那时的她已在叫着：‘救命啊！’她希望从自己的想法、从自己的想象中解脱出来！或者，是从您本身呢？可是她不敢告诉别人她的想法，因为她担心别人会说她。”

霍尔达从容地靠近杜尔杰克的耳朵，小声说了一句话——小声到麦蒂尔德听不见，但却足以传到我的耳中。

那句话是：“你是不是又疯了？”接着他退后一步，说道，“所以，亲爱的杜尔杰克先生，您现在应该都了解了吧！为什么她后来对您的态度异常冷淡，可是有时她又很愧疚，因为她也不很确定，所以她时而又对您体贴万分。最后我必须说，您有时是那般地阴沉，我不免想，您是不是已猜到了，杜尔杰克夫人在看您时，在和您说话时，常会沉思不语、心里常猜着您是劳斯吗……不过我可以告诉您，并不是‘如果他是劳斯，山杰斯小姐一定会发觉’这个念头使我清除了对您的疑虑，因为她无时无刻不是这么想！不！是另外一件事使我不再怀疑您！”

杜尔杰克喊道：“可是如果我是劳斯，我拥有了山杰斯小姐以后，我应该继续让别人相信劳斯死了，这对我才有利不是吗？这个推理再简单不过了，是不是？我不应该再出现啊！难道，我不是从劳斯开始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失去麦蒂尔德的吗？”他的语气既讽刺又绝望。

霍尔达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他说：“对不起，先生，对不起。请允许我冒昧说一句话，您再次忘了什么是正确的推理……因为正确的理由所指出的，和您所看到的完全相反！我观察到的是：当您的太太相信，或是快要相信您是劳斯时，您唯一的办法是，让她看见劳斯存在于您出现以外的地方！”

听完这话后，黑衣女子慢慢退到墙边，挨近霍尔达，呼吸急促，眼睛直盯着脸色变得严峻吓人的杜尔杰克。至于我们其他人，都对霍尔达这番不容置疑而且新鲜的推理所吸引，急着听他的下文，所以没有人打断他，我们全都等着知道这记者出人意料的推测结果。年轻人稳如泰山，不紧不慢地说下去：“虽然，为了您的利益，您得让她看到劳斯存在您出现以外的地方，可是这事并不急，直到发生了一件事。请您想象一下，我是说想象，亲爱的杜尔杰克先生。曾经有一次，只有这么一次，您在无意之间让麦蒂尔德看到劳斯的真面目，所以您必须要立刻让他再复活一次，而这次，当然得是在您存在之外的地方，您得让您太太相信，复活的劳斯不是您！啊！冷静下来，我亲爱的杜尔杰克先生，我请求您……我不是已经说过，我对您的疑虑已经完全消失了吗？如今，焦虑使我们忘了如何推理，我们不妨试着推理以为消遣。现在，假设您就是劳斯，下一步我该如何思考便很清楚。这些是数学的步骤，您是学者，应该比我更了解。在假定您就是劳斯之后，我自问道，在布格车站时，您为什么会以劳斯的模样出现在麦蒂尔德小姐面前？劳斯的确在她眼前复活，这是个无可否认的事实。可是却不可能是故意的！”

杜尔杰克不再打断他的话。霍尔达继续说：“就像您所说的，杜尔杰克先生，劳斯的出现使您的幸福消散了，所以这次的出现若不是有意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那是一场意外！如此一来，整件事一下子变得很清楚了。哦，我研究了许久布格车站的意外。我继续分析，您不要害怕，在布格的餐室时，您以为您太太会在车站外等您，因为她是这样告诉您的。所以您在写完信后，想回到您的包厢梳洗一番，因为易容大师需要检视一下自己的伪装。您心想，再演几小时的戏，过了边境，到了她完全属于您的地方后，您就要卸下面具。因为不管怎样，您的面具戴得太久了，也很辛苦。没错！这面具使您非常辛苦。所以一进到包厢，您就把它拿下来，想休息几分钟。您才拿下伪装的胡子和眼镜，便听到车厢门打开的声音。您太太一看到没有胡子和眼镜的劳斯后，立刻吓坏了，尖叫着冲出去……啊！您知道情形很危险了！您太太如果没在其他地方看到她的先生杜尔杰克的话，您就完了！所以，您马上戴上面具，从火车包厢的窗户跳到另一个月台，在她抵达前赶回餐室！她看到您时，您还来不及坐下，而是站在她面前。您成功了吗？很可惜，没有！您的不幸从此开始了，因为她再也无法摆脱您可能就是劳斯的恐怖想法。在月台的煤气灯下，她看着您，突然像疯子般放下您的手，逃进站长室。啊！您更加明白了，您必须驱散她可怕的想法。您一出了站长室后，马上就折回来，关上门，假装您也看到了劳斯！这是为了让她平静下来，此外也是为了骗过我们——万一她告诉了我们她的想法的话。于是您先发电报给我，通知我！当我想到这点后，您一切的行为都很清楚了！您不能拒绝她去找她父亲，因为她会抛下您，自己前去！但是，您还没有完全失败，您还有希望可以挽回。在旅行途中，您太太仍然迟疑不决。她交给您她的手枪。她的想象力使她产生妄想，她的脑中想着：‘如果他是杜尔杰克，就让他保护我；如果是劳斯，那就让他杀了我！我不愿再去想了！’在红岩时，您再度感到她的疏远，所以劳斯就又出现了。你看，亲爱的杜尔杰克，我所思考的是不是很完整？甚至于您以劳斯的面孔再次出现在曼屯，也就是您乔装成杜尔杰克去坎城等我们的那次，我也知道您是怎么行动的。您在您朋友面前，搭上了在卡拉凡车站的火车。然而您只坐了一站就下车，也就是在曼屯车站。您在化妆室待了一会儿，然后以劳斯的模样，出现在去曼屯散步的朋友面前。接着您又搭了下班车，到坎城与我们会合。可是那天您听到也来坎城车站接我们的鲁斯先生说，麦蒂尔德并没看见劳斯时，您气恼白费了一番功夫，遂决定当天晚上让她从方塔的窗口，看到站在杜里欧小船上的劳斯，您看，亲爱的杜尔杰克，假使我的猜疑属实，连那些外表再复杂难解不过的事，也就变得简单合理了！”

虽然我自己明明亲眼看过并触摸过“澳大利亚”，可是听到这些话时，也忍不住发起抖来，怜悯地看着杜尔杰克。在场所有的人也都为他颤抖着，好像面对着一个即将承担司法冤案的受害者一般。因为霍尔达说的太有可能了，每个人都在想，霍尔达在如此周全地推理出杜尔杰克就是劳斯的可能性后，究竟还能用什么论据证明他是无辜的。

杜尔杰克本来情绪很激动，现在稍微平静下来听这年轻人说话。我觉得他就像一些坐在被告席上的被告，在检察官滔滔不绝地指控他们的罪行时，眼睛睁得大大的，既震惊又害怕，可是全神贯注地听着，有时连他们都以为自己犯了其实没犯的罪。他后来说话时，没有那么生气，可是有点好奇的害怕。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天哪！我不知道我怎么躲过这危险的！”

他语气变得异常平静地说：“既然您说您不再怀疑我了，先生，听完您说的这些话后，我很想知道是什么使您消除怀疑的？”

“先生，为了赶走我的疑虑，我必须有证据！一个简单但绝对的证据。它要能直接清楚地告诉我，两个杜尔杰克之中，哪一个是劳斯！先生，是您给了我证据的。就在您将‘多出的人体’的论证范围合上的时候，那天您承认——事实上也是如此——您说您回到房间后就关门上了门闩是骗了我们；您没告诉我们您是在六点回房的，而不是五点。可是就布合尼亚老爹所说，而我们自己也观察到，您是在五点回去的！只有您和我知道，五点钟进门的杜尔杰克不是您。可是您并没有说出来！别说您觉得五点没什么重要性，这很重要，因为这让您知道，另一个杜尔杰克就是在这时进入方塔的——真的杜尔杰克！所以，您在假装惊讶之后，便不再提这件事！您的沉默骗过了我们。如果您是真的杜尔杰克，为什么要隐瞒劳斯伪装的杜尔杰克已在您之前进了方塔？除非您是劳斯，您要骗过我们，不让我们知道另一个杜尔杰克！两个杜尔杰克中，说谎的那个一定是假的！所以我不再怀疑了，我确信，您就是劳斯！而当时躲在衣橱的是杜尔杰克！”

“你说谎！”

我仍以为是正牌的杜尔杰克，扑向了霍尔达。

我们把他们拉开，一点都没丧失冷静的霍尔达指着衣橱说：

“而且还在里面……”

接下来的一幕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令人永生难忘。顺着霍尔达的手势，一双看不见的手将衣橱推开，和“多出的人体”的那个可怕夜晚一模一样。

然后，多出的人体出现了！方塔里充满了惊讶、感动还有害怕的声音。黑衣女子发出了凄楚动人的叫喊：“胡博！胡博！胡博……”

这是喜悦的叫声。两个杜尔杰克站在我们面前，两人是如此相似，以至于黑衣女子本可错认……可是她的心是不会被骗的，就算她的理智在听完霍尔达无懈可击的推理后，还有任何犹豫。她伸出手迎向从可怕衣橱走出来的杜尔杰克，麦蒂尔德脸庞洋溢着再生的喜悦光辉。先前我常看到她忧郁的双眼逃避着她身旁男人的视线，现在她欢欣愉悦地定定看着这个人，平静而且确定。是他！是她以为已经失去的他！她曾试着在另一人脸上寻找他，可是徒然，所以她日夜指责自己的荒谬疯狂！

至于另一个男人，直到最后一分钟，我都无法相信他有罪的那个愤怒男人，他看到证明他罪行的活生生证据站在他面前，使他真正的身份再也无法掩饰后，再次试着那每次都救了他的举动。那么多人围着他，他居然还敢逃！我们这时才明白他到底有多大胆！他在我们面前演了好几分钟的戏，他早就知道他和霍尔达的谈话结果会是如何，可是仍然以一种超乎凡人所有的力量控制住，不表现出来，同时狡猾地拖长谈论的时间，让霍尔达尽情陈述他的推理过程，他知道霍尔达一定会找出他的破绽，可是在这当中，他也许可以找出逃亡的方法。他算得那么准确，在我们走向另一个杜尔杰克的当儿，他冲进了麦蒂尔德先前住的房间，我们都来不及阻止他。

他用力关上门，动作快如闪电！我们发现他消失时，已太晚了。他的诡计再次成功。之前，霍尔达只注意通往走廊的门，并没注意到假的杜尔杰克慢慢接近麦蒂尔德的房间。但他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他知道他无法从这房间逃出去的。可是，当劳斯这恶贼逃到门后，关上他最后避难所的门时，我们愈来愈焦虑，好像突然全都疯了一样，我们用力拍门，大声叫喊，害怕这个逃亡的天才又要成功！

“他要逃走了，他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溜走了！”鲁斯是最生气的。这场景令艾蒂异常激动，她紧张得直掐我的手臂。没有人注意杜尔杰克及黑衣女子，身处暴风圈中的他们，好像已忘了一切，连我们的叫喊声都置若罔闻。他们没说任何话，他们互看着对方，好像发现了一个新世界！一个霍尔达帮助他们找到的爱的世界。

霍尔达打开通向走廊的门，向三位仆人求援，他们带了猎枪赶过来。但是我们需要的是斧头！那扇门相当厚实，闩着的门闩也异常粗重。吉姆老爹拿了根木头柱子做撞锤用。我们每个人都加入了撞门的行动。门开始动摇了，我们的心绷得好紧，我们对自己说，门打开时，也许只会看到墙及栏杆……我们等着可怕的事发生，或者正好相反，期待什么事也不要发生，因为我们猜想，劳斯有可能消失无踪或者在空气中融化了。这些念头使得我们更加疯狂。

在门开始动摇动时，霍尔达命令仆人重新拿好猎枪，听从他的命令。不过他要他们在无法活擒他时才可开枪。然后他用肩膀再次撞门，门终于倒下了。他领先冲进房间。

我们走在他后面。在门口时，所有的人都凝住不动，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第一，劳斯竟在房里！哦！看得很清楚，整个房间里，我们只看到他。他很平静地坐在一把扶手椅中，就在房间中央。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祥和而且专注。他的手臂平放在扶手上，头靠着椅背，好像要对我们演讲，等我们提出意见的样子。我似乎看见他嘴上讽刺的笑容。

霍尔达向前走了几步，他说：“劳斯，劳斯，你投降了吗？”可是劳斯不回答。

于是霍尔达碰碰他的手及脸——劳斯已经死了。霍尔达指给我们看他的戒指。戒指的镶盖是开着的，里面原先已装有夺命的毒药。鲁斯倾听他心跳，然后宣布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