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办公室，按照惯例，他先是冲上一杯浓茶，喝上几口。而后，叼上一支“三五”牌香烟。对于茶，刘建明并不挑剔，只要够浓，能提神就行。但是烟，除了场面上的应酬，他只抽“三五”。按刘建明今时今日的身价，即便是抽一两百块钱一包的高档烟，也不稀奇。但是，刘建明却专好这一口。为此，还特别托在英国的朋友捎来纯正的“三五”。刘建明对烟的理解很简单：烟，并不是某个人身份的标签，而是一种日常用品，关键是要对口味。现如今，许多人就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消耗在那些无关紧要、不痛不痒的小事情上。

刘建明一连抽了两支烟，眉头紧锁，在偌大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的脚步，听起来略显沉重，甚至带点紊乱。突然间，刺耳的手机铃声响起，扰乱了他的思绪。

刘建明缓过神来，掐灭烟。是老对手陈伟斌的电话。

陈伟斌，花园集团的创始人。

花园集团的主业也是商业地产，旗下拥有五家商场、四个大卖场、两个大型商业城，外加一个规模不小的批发市场以及一幢5a甲级写字楼，实力不容小觑。一山不容二虎，在东州的这个圈子，陈伟斌和刘建明，明里暗里都在斗着，较着劲，扳着手腕。归根到底，是为了争夺第一把交椅。

陈伟斌出道比较早，20世纪90年代从部队复员。嗅觉灵敏的他，依靠着在部队的人脉资源，进入了商业连锁领域。从一家小超市起步，打下了一片广阔的天地，成就了一番大事业。他创办的花园集团，长年盘踞着东州该领域的头把交椅。后面的跟随者，倒掉了一批又一批，却丝毫动摇不了他的地位。

直到十年前，刘建明的出现才打破了这个局面。刘建明仅仅用了十年的时间，便撬动了陈伟斌近二十年的根基。如今的花园集团，单看表面，无论是规模，还是摊子，都要比东都置业大。但是，效益和利润，却远低于对手。最要命的是，近几年花园集团的地盘不断被东都置业蚕食，特别是在市中心商业圈的争夺中，花园集团完全落入下风。为此，陈伟斌不得不做暂时性的“战略撤退”，将集团的发展重心往郊区迁移。

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郊区的购买力大不如市中心。如今，花园集团旗下的两三家商场的总利润，才敌得过东都置业的一家。至此，两个人的梁子也就结下了。这些年，陈伟斌一直在反攻，攻势却一一被刘建明化解。

“刘董啊，恭喜恭喜啊！”还未等刘建明问，陈伟斌便笑呵呵地道贺。

“恭喜？”刘建明又是一愣，紧接着问，“陈董，我有什么值得好恭喜的？”

彼此是“死敌”，这一点，心照不宣。但是场面上，该顾及的礼节还是要顾及，毕竟，在东州城两个人都是有头有脸的，有矛盾，但总归尚未撕破脸皮。你带着情绪和对方说话，传出去，岂不是成了笑话。更何况，两个人还在一起“共事”。

三年前，为了规范商业地产这个领域，在市总商会的主导下，成立了行业协会，会长一职，由总商会的一位秘书长兼任。副会长设两席，就是刘建明和陈伟斌。行业协会挂牌后，每半个月，会员单位的老总都要象征性地在一起聚聚，称为行业内的“吹风会”。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到万不得已，没必要闹僵关系。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某些人看来，是一门大学问，甚至是艺术，在刘建明眼中，却是粗浅的表面功夫。所有的伎俩，可以概括成两个字：面具。当下，每个人的手上，都备着多张面具，目的是为了应付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人。但是，能看清面具之后的真面目，才是更高的境界。

在圈子里，陈伟斌可是出了名的“笑面虎”，见谁都是一副笑脸。所不同的是，笑的形式不同，内容不同，性质不同，有谄笑媚笑，也有阴笑冷笑，尤其是把笑里藏刀这门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

“刘董，怎么，在我面前还藏着掖着？”陈伟斌又是一笑，反问道。

“陈董，我压根儿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怎么藏着掖着？”刘建明耐着性子，回应道。

电话那头，传来了清脆的打火机声，陈伟斌有意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刘董，我听说，东都置业很快就要收编裕隆连锁了。这可是一桩好买卖、大买卖，难道不值得恭喜吗？”

这起收购案，八字还没一撇呢，陈伟斌是如何听到风声的，刘建明心中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不过，仔细想想，也正常。“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些年，在刘建明面前，陈伟斌一直有一种挫败感。因此，一直在暗中监视着东都置业的一举一动，试图寻求契机，将其连根拔起，收回失地。况且，如今的社会，尤其是商业圈，根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就会闹得人人皆知。信息资源，早已成为商业竞争不可或缺的因素。

“是吗，这么大的事情，我这个公司的董事长怎么就不知情呢？”刘建明故作惊讶，“不过，陈董，话又说回来。对于裕隆连锁，我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这一点，你也是知道的。但是，即便是确有此事，收购这么大的摊子，可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毕竟，在我这个董事长之上，东都置业还有股东大会。更何况，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我兴趣再大，裕隆系不放手，没准备卖，我总不至于强买吧！”

陈伟斌是混迹生意场多年的老手，刘建明的手上，也有几把刷子。高手过招，许多问题，点到为止即可。不能把话说死，说死了，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也不能什么意思都不表达，那等于废话。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既然陈伟斌主动抛出了这个问题，一上来，就打出了大炮、猛炮，那就来个“四两拨千斤”，采用模棱两可的态度，让他去猜、去悟。

“刘董，那倒也是。毕竟，裕隆集团尚未公开对外挂牌出售。不过，依裕隆连锁的现状来看，那是迟早的事情。一旦挂牌出售，这可是块大蛋糕，东都置业有机会，别人也有机会嘛。市场经济讲究的可是公平竞争。”

“那是当然，有竞争，才能优胜劣汰！”刘建明一语双关道。

“好啦刘董，我就不打搅你了，有什么事，我们再私下沟通。”末了，陈伟斌又添了一句，“刘董，要是真有这样的机会，我们花园集团也不会轻易放过。”

处理完公司业务，不早不晚，正好下午五点半。今天上午，刘建明特意给吕志刚打了个电话，约他一起吃个晚饭。至于原因，只是说叙旧，刘建明没多说，吕志刚也没多问。

在路上，他又不自觉地琢磨起了上午陈伟斌的电话。不管陈伟斌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一旦裕隆连锁挂牌出售，花园集团也会插一脚。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只要双方有共同利益，即便是敌人，也可以“联姻”。因此，刘建明平时在为人处世上，轻易不得罪人，哪怕是敌人，表面上也要一团和气。

刘建明在事先订好的包厢，等了十来分钟吕志刚才到。

吕志刚，何许人也？东州企业界的大佬级人物、明泰集团的创始人，集团所在的电器行业，在全国都能排得上号。商而优则仕，近些年，吕志刚头上也多了许多光环：市政协常委、市青联副主席、市总商会会长。

“建明，抱歉，赶上晚高峰，迟到了。”

“吕会长，我也刚到。况且，我们只是私人聚会，没必要把时间掐得那么准。”

交往多年，彼此又私交不浅，刘建明称呼吕志刚为吕会长，听起来，的确是有些客套，显得生分。不过，刘建明却不这么看。共事不假，但场面上，有些界限还是应该划清的。他的心思吕志刚也明白，刚开始的确显得客套，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一切都是性格使然。相反的，性格，正是吕志刚最为看重刘建明的地方。

这些年，东都置业的“饕餮史”之所以如此顺利，私底下，吕志刚也做过分析。其一，刘建明做事专一，长期固守商业。而其他企业，见什么做什么，多元化投资，战线过长，疏于管理，导致“风起处大厦倾颓”，满盘皆输。其二，与众多饕餮者短时间内操作多个项目不同，刘建明讲究的是稳扎稳打，做一个是一个，彻底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并做出扎实的项目规划，让每个项目本身产生造血功能，而不是依靠母体要饭度日。其三，也是最为关键的，刘建明的人脉关系自始至终都维持得很好，有交集，却不近乎于媚，刻意保持一定的距离。

一番寒暄，酒过三巡。吕志刚主动问道：“建明，那件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吕会长，坦率说，这么大的事情，仅仅两三天的时间，我也拿不定主意。毕竟，相比较于之前的中岛百货和商业大厦，裕隆连锁的摊子更大。摊子越大，也就意味着情况越复杂，彼此需要一个了解的过程。更何况，裕隆系尚未对外公开挂牌出售，我过于主动，万一热脸贴了冷屁股……”

“怎么，建明，你不相信我？”

“吕会长，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能够在第一时间将这条消息提供给我，我已经是万分感谢。再者，你也知道，对于裕隆连锁，我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

“那是当然，除此之外，你刘建明作为操盘手，在收购企业方面是行家。要不然，我这个老朋友也不会第一时间想到你。虽说我们同在一片屋檐下，但是，感情归感情，生意归生意，公私还是要分明的。”吕志刚顿了顿，又说，“建明，实不相瞒，昨天下午，裕隆系的负责人又来找过我。对于出售裕隆连锁，他们已经下定了决心。”

“吕会长，按理说，裕隆集团也算是大型企业，而裕隆连锁又是集团旗下的主要板块业务之一。据说，曾经还是最为赚钱的项目之一。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卖掉呢？”

虽说对裕隆连锁的经营状况，刘建明私下做过了解，但有些问题，即使是明知故问也得问。一来，这里面存在着偏差；二来，试探吕志刚的态度。自己和吕志刚共事多年不假，不过不同的场合，每个人的身份和角色，都有可能发生转变。

毕竟，吕志刚和裕隆系的掌门人邱泽凯的私交也不错。同时，邱泽凯也是总商会的常务理事。但邱泽凯此人，生性高傲，除了吕志刚，压根儿就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平时见到刘建明，也只是象征性地打个招呼，并无来往，更谈不上私交。

“建明，你有你的难处，裕隆系同样也有。你也知道，裕隆系原先是一家国企，改制后，被邱董整体盘下。但许多国企的弊端，还是存在的。实不相瞒，据邱董所说，裕隆连锁的管理出现了很大的问题，主要是项目负责人和集团高层之间管理理念的冲突。但总体上来说，裕隆连锁的框架还是好的。按你的话来说，是一条不折不扣的‘休克鱼’。”

吕志刚点到为止，并没有把话说透。说透了，怕刘建明会有顾虑。再说了，也没必要说透，刘建明一直对裕隆连锁有着浓厚的兴趣，想必在私底下，他一定摸过裕隆连锁的底。

“吕会长，是不是‘休克鱼’，现在还不好下定论。不过，不可否认，裕隆连锁是条大鱼，而东都置业只能算是小鱼。小鱼吃大鱼，我就怕消化不良。”

“建明，你过谦了。倘若东都置业真的能够收购裕隆连锁，可不是小鱼吃大鱼，而是快鱼吃慢鱼。还有，关于这起‘联姻’，裕隆系方面，除了交易条件本身，还会给出相关的优惠政策。”

“优惠政策？”刘建明颇为惊讶地问。

“没错。当然，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毕竟帷幕还未拉开，有些事情不好谈，我也不方便透露。”

“吕会长，我明白。这样，我争取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把这个大项目提上股东大会。有了定夺，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那好，我等你的消息。”

“不过，吕会长，我有个不情之请。”

“建明，你说，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我一定尽力而为。”

“你看能不能先安排我和邱董先见个面，彼此先有个初步的了解。”刘建明顿了顿，又说，“虽说邱董也是总商会的常务理事，但你也知道，平时，我和他并无来往。如果有你在当中牵线，会少去许多不必要的尴尬。”

“建明，你呀，还是那么小心谨慎。那好，我就做回媒婆，尽快安排你们双方见面，好好地谈一谈。”

都说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但是，对于刘建明而言，眼下不是有没有路的问题，而是有了路，不知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