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53
|本章字节:8542字
“女孩子是无论如何成不了侦探的,我这么对她说了,”他补充道,“我觉得妈妈把约瑟芬尼打铺盖送到瑞士的决定是对的。”
“你不想念她吗?”
“想念一个小屁孩吗?”尤斯塔斯不屑一顾地问,“当然不会。老天爷,这幢房子真是憋死人了。妈妈总是往返于这里和伦敦,威胁听话的编剧们替她改写剧本,一天到晚就爱无事生非。爸爸总是闷头读书,有时你跟他说话他也听不进。我不明白为什么会碰上如此另类的父母。还有那个亲热得让你毛骨悚然的罗杰叔叔。克莱门丝婶婶倒没什么,只是有时候会让人觉得怪里怪气的。艾迪丝姨婆还不错,可是她太老了。索菲娅姐姐回来以后家里的气氛好了许多——尽管她有时非常严厉。总之这个家的气氛怪怪的,你没这样觉得吗?有个年轻得足以当你姐姐或姨妈的继祖母。这一点几乎能让人完全崩溃。”
我非常理解他的这种感受。我依稀记得自己在他这个年龄同样非常敏感,对自己或近亲的异常行为都深恶痛绝。
“你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问,“你喜欢他吗?”
尤斯塔斯脸上掠过一丝诧异的神情。
“他是个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人。”他说。
“怎么格格不入了?”
“他满脑子只想赚钱。劳伦斯说这样是不对的。另外爷爷还是个彻底的个人主义者。这样的人必须及时铲除,我说得对吗?”
“这下你称心如意了吧,”我残忍地说,“他终于死了。”
“确实不坏,”尤斯塔斯说,“我不是冷酷无情,但他那个年纪确实难以继续享受生活了。”
“你爷爷已经不能继续享受生活了吗?”
“当然不能。无论怎么说,他都该死了。他——”
劳伦斯·布朗回到学习室,尤斯塔斯立刻中断了谈话。
劳伦斯开始动手找书,但我觉得他一直在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我。
接着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
“尤斯塔斯,十一点前请准时回来。过去几天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了。”
“好的,先生。”
尤斯塔斯吹着口哨,懒洋洋地出了门。
劳伦斯·布朗飞速看了我一眼,用舌头舔了两三下嘴唇。他到学习室的目的显然是为了和我交谈。
在漫无目的地翻动了一些书、假装要找的书没有找到以后,劳伦斯终于开口说话了:
“进展得怎么样了?”他问。
“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问警方的进展怎么样了。”
他抽了抽鼻子。看来鱼上钩了。
“我不在他们的核心圈子以内。”我告诉他。
“你爸爸不是局长助理吗?我还以为他什么都知道呢!”
“他的确是局长助理,”我说,“但办案机密是泄露不得的。”
我故意摆出一副炫耀的口吻。
“这么说你不知道——不知道他们是否会——”他的声音渐渐变小了,“他们会抓人吗?”
“至少现在还不会抓。至于将来会发生什么,那我就不知道了。”
让他们开口说话,塔弗纳总督察这样说过,让他们惊慌失措。这不,劳伦斯·布朗已经惊慌失措了。
他开始以紧张的语速高谈阔论起来。
“你不知道那种压力你不了解——我是想说他们一直在提问题提那些跟案子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问题”
他中断了谈话。我耐心等待着。既然他想说,那就让他尽管说吧。
“总督察做那个恶劣暗示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场?我是说他暗示我和利奥尼迪斯夫人太可恶了。这使人感到特别无助。我没有能力阻止别人这么想!这完全是莫须有的事情。只是因为——只是因为她比——她比她丈夫小很多。人们的想法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我觉得——我不禁觉得这是个阴谋。”
“阴谋吗?这种想法倒挺有趣的。”
这种想法的确有趣,却让他烦恼不已。
“他们一家,我是说利奥尼迪斯一家人,他们一点儿都没有同情心。他们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觉得他们一直很轻视我。”
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抖动起来。
“就是因为他们有钱有权力,因此才看不起我。我算什么?我只是他们家孩子的家庭教师。只是个讲良心的反战者而已。我的反战是出自良心的,真的是出自良心的。”
我什么话都没接。
“好吧,”他彻底爆发了,“我有什么好怕的呢?我怕把事情弄糟吗?我怕该按扳机的时候却不能按——无法让自己按下扳机。你怎么知道要杀的是个纳粹呢?你杀的可能是个毫无政治倾向、只是为了响应政府的号召参军服役的乡下男孩而已。我觉得战争是错误的,你明白吗?我觉得战争从根本上是错误的。”
我仍然没有说话。我觉得沉默比争论或者附和所起的作用要好得多。劳伦斯·布朗正在尽量说服自己,恰好可以利用这个过程好好观察一下他的本质。
“你对利奥尼迪斯太太有何看法?”我问。
他的脸红了。他不再畏缩,而比较像个男人了。
“利奥尼迪斯太太是个天使,”他说,“是个纯粹的天使。她对丈夫的爱意和体贴是无可指摘的。把她和下毒联系在一起太可笑了——简直是太可笑了。只有那个没脑子的总督察才想得出。”
“他只是根据妻子给丈夫下毒的过往案例得出的结论而已,这种体贴的年轻妻子还真不少。”我告诉他。
“真是白痴。”劳伦斯·布朗愤愤不平地说。
他走到角落里的书架边,随意翻起书本来。我觉得从他身上再也问不出什么了,于是慢慢退出了学习室。
当我在走廊里抬步向前走的时候,走廊左边的门突然打开,约瑟芬尼几乎和我撞个正着。她像古典哑剧里的小魔头一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她的脸和双手都很脏,耳朵上还挂着蜘蛛网。
“约瑟芬尼,你在干什么?”
我透过半开的门朝里窥探。几阶楼梯通向一个阁楼状的长方形空间,几个大水槽在阁楼里隐约可见。
“我在水箱房呢。”
“在水箱房干什么?”
约瑟芬尼就事论事地说:
“我在进行侦察工作。”
“在水箱里有什么好侦察的?”
“我必须去好好洗洗。”
“你是得好好洗洗了。”
约瑟芬尼消失在最近的一扇浴室门里。她突然回头说:
“到了发生第二起谋杀的时候了,你觉得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第二起谋杀?”
“侦探里到这时候总会发生第二起谋杀。知道情况的人在说出实情之前一准儿会被人杀害。”
“约瑟芬尼,你中侦探的毒太深了。如果家里有人看见什么的话,他们才不想把事情说出来呢。”
水龙头里喷出来的水声中隐约传来约瑟芬尼的声音。
“有时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
我眨着眼,试图弄明白话里的意思。接着便撇下正在洗澡的约瑟芬尼去楼下了。
我穿过门走向楼梯,正巧碰上了客厅里冲出来的布兰达。
她走近我,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抬头看着我的脸。
“怎么样了?”她问。
她的意思和劳伦斯没什么区别,只是询问的方式不同而已。她用的词语虽然简单,却比劳伦斯有效多了。
我摇了摇头。
“没什么进展。”我告诉她。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害怕极了,”她说,“查尔斯,我害怕极了”
她的恐惧是实实在在的。我们身处的狭小世界给人带来一种实在的恐惧感。我想让她安心,想尽可能帮助她,并再一次感受到布兰达遭到的层层敌意。
她或许会仰天长叹:“谁站在我这一边啊?”
谁会站在她那一边呢?劳伦斯·布朗吗?但劳伦斯·布朗又算什么呢?劳伦斯·布朗不是那种危难之际可以交托的人。他充其量只是个懦夫而已。我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前一天晚上出现在花园中的两个身影。
我想帮她的忙。我特别想帮她的忙。只是实在没什么可做的。我心底突然产生了一种罪恶感,似乎索菲娅正在用责难的眼光看着我。我记得索菲娅说过这么一句话:“看来她把你迷住了。”
索菲娅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布兰达的立场。布兰达孤立无援,没有人站在她那一边。
“明天开质询会,”布兰达说,“会发生什么事?”
至少在这点上我能让她安心。
“没什么事,”我说,“不必太过担心。质询会将推后几天,以便警方继续搜查。不过媒体可能在这段时间大做文章。迄今为止,报章上还没有老人是自然死亡的暗示。利奥尼迪斯家族的影响力很大。质询会如果延迟的话——那就有得好瞧了。”
(什么叫有得好瞧啊?我为什么非要选择这个词?)“他们——他们会很可怕吗?”
“我要是你的话,我谁都不会去见。布兰达,你应该找个律师——”她失望地叹了口气,颓然向后退缩,“不——不——不是你想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找个关注你的利益、就程序问题提出建议的律师。告诉你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不可以说,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做。”
“你心里一定很清楚,”我说,“你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她把手紧压在我胳膊上。
“没错,”她说,“你很清楚我的难处。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查尔斯,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
我心里暖融融地下了楼却发现索菲娅站在门口。她的声音极其冰冷。
“待得可真够久啊,”她说,“伦敦来电话了,你爸爸想让你回去。”
“他在苏格兰场吗?”
“是的。”
“不知道为什么找我。他们什么都没说吗?”
索菲娅摇摇头。她眼睛里充满了焦虑。我把她拉向我。
“亲爱的,别担心,”我宽慰道,“我马上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