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特雷弗：

当你收到一个印刷品邮包，里面装满了三十年来我写给你的信，不知你会作何感想？从前，只要想和你分享我的喜怒哀乐就会提笔给你写信，这一写就写成习惯了，只是，这些信最后并没有寄出。这些年我保存着每一封信。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它们寄给你。约翰有你在澳大利亚的最新地址，可我决定寄往过去给你寄信的那个家，因为我知道你永远收不到它们。为了万无一失，我把你父母的地址输入了一个互联网地址检索系统，果然，那儿早已换了房主。

无论你收到与否，我都决定听天由命了，我没写寄信地址，因为我内心的一小部分，也就是25%的我，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这些信能被转寄。如果写上了地址，大信封很可能被退回来，那么届时，那个怀揣丁点希望的我将被失望碾为粉末了。

我内心的另一部分其实并不想知道你最后是否真的收到这些信，因为我很清楚，想方设法和你联系上，不过是为了卸下沉积多年的心头重负，这是非常愚蠢、非常自私的！我知道，要找到我们，其实并非难事。我也清楚，这26年来你始终选择静默于我们的生活之外，所以从来没给约翰回过一封信。我们已经明白你的用意。不过我仍然坚持不懈，我也想在寄信之前把话都说清楚。倘若这些信能侥幸抵达你的手中，允许我向你致以卑微的歉意，但请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那个心有不甘的25%吧！

寄出这个大邮包，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原因。特雷弗，昨晚我梦见了你。而梦中的那个我也正在梦着你，时钟收音机里忽然响起了范·莫里森的《褐眸女郎》。梦境与歌曲交错重叠，如真如幻，我整个人如遭电击，即使现在我仍然恍恍惚惚的。我觉得这一刻整个世界都在跟我过不去，非得让我再次面对不堪回首的往事。真让人难以置信。你已经好久没出现在我的脑海了，只有昨晚，我从梦中醒来，梦中的你和我们相爱时一个样。

你在我梦中重读我写的每一封信，你问我：“你真的爱过我吗？”我感觉那不是梦，你的声音带着尖锐的苦痛，好像这个与于你而言至关重要的问题，你却找不到答案。从那一刻起，这一整天我患上了“特雷弗后遗症”，就像如我们在一起时那样一般，我时时刻刻都感受着你的气息。我觉着你我之间仿佛只隔了薄薄的一层薄膜，只要找准了方向仔细打量，我就能看见你。我的潜意识将我压了几十年箱底的感情兜底翻出，我开始担心，这些年来你从不知道我曾经真的爱过你。

所以我决定寄出这些你可能永远收不到的信，希望借助托梦送来那支歌曲的同一空间，为你送去你遍寻不获的答案。那个答案会从这堆无法投递的信件底层振荡直上，连同我的爱一并托入你的梦中。若不是梦，一定还有其他别的方法。就如我今天感觉到的那样，这种奇异沟通如此完美。

是的，我的确爱过你。三十年后的今天，我落笔为证，也算对梦里的你有一个交代，无论这封信你看得到或是看不到，我都要告诉你，我曾经非常，非常爱你。直至今日，我心不变。你深深地植根在我的心田，已经成我心灵的一部分，永远不能分割。

我从没告诉你，当你说要我嫁给你时我有多么激动。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渴望嫁给你，你我相知相守的每一刻我都在反复思量这件事。在你开口求婚之前，我早已为我们的爱情设定了结局，因此我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复：不。斩钉截铁。

我知道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我唯一的借口是你让我猝不及防，手足无措。话一旦出口，就无法收回，除非我能将困扰已久的心结和盘托出，或许事情还能有回旋的余地，可是彼时彼刻，我只求你知道的越少越好。三十年后，蛰伏已久的愧疚开始向我追魂索命，它托身于梦境，让我看清我把你伤得有多深，有多痛。都是我的错，如果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认为我不曾爱过你，我向你致以深深的歉意。

对不起。即便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这份歉意于你而言早已不值一哂，我也必须要说：我非常抱歉。

你一点都没有察觉到我重病缠身吧。我想我在你面前隐藏得相当成功。可是，就在遇上你的三周前，我还给街坊里的“拆家”打了个电话，问他要了几十片安眠药。我们自打上小学时就认识，他知道我从不沾染毒品，所以来的时候没带一粒药片，而是陪我坐了几个小时，苦口婆心地开解我，直到我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假使当日我给另外一个人打电话，你和我就永远不会相遇了。

这就是你一心想要迎娶的人。对爱你的人来说，自杀简直罪无可赦。那次之后我发誓再也不动自杀的念头。我努力坚持着，那是我唯一一次接近死亡的边缘。而绝望的情绪很难抵制，自从那次意欲自杀后，我再也没有感受到真正的安全感。如果你没忘记，我妈妈就是这样走的。如果想自杀，你的意志力只须动摇一点点，动摇一小会儿，然后，噗！一切结束了，把别人的生活连同自己的生命在这刹那之间统统烟飞灰灭了。无论对你还是对我自己，我都不能保证，将来哪一天我会不会像妈妈一样走上绝路，然后，彻底毁掉你的生活。

你也从没看见我的狂怒暴躁、情绪波动、还有无法克制的敌意。直到你登上大巴离去这短短的时间里，我还可以勉强控制自己，可如果你时常在我左右，纸又怎能包得住火。我真的相信，真的，我唯一的选择就是靠书信来往与你维系恋情。短期相伴也许可以，但就是没法与你朝朝暮暮。也就是说无论我多爱你，都不能嫁给你，即便不嫁就意味着永远失去你，我知道结局早已注定，无法改变。

我懂的，一直以来，你都是我的守护天使，紧紧追随着我，当我萎靡不振时，你想方设法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在我陷入尴尬窘境时，是你帮我解围善后；如果我的不当言行让乐队成员震惊或是激怒了旁人，你则为我劝解替我开脱。我几乎可以想象你为了能让我在“乐队成员”心里留下好印象而殚精竭虑的样子。而对此我不能向你吐露半点实情，因为你是我的英雄，即便你知道了真想也会义无反顾地娶我，可到头来这场婚姻只会以你的悔不当初而惨淡收场。又或者，当你知道了我心理问题的严重性，你可能会和我分手，因为我的存在危及到了你的事业。无论你如何选择，都会让我肝肠寸断。

我可以做你的妻子，你却无法把我带出去访亲会友，慢慢地你会讨厌我在你面前晃来晃去，回家的次数也会变得越来越少。我明白失去我，你会痛苦，但时间会慢慢抚平你的创伤，但如果拥有了我，你就会永远陷入痛苦的深渊万劫不复。所以那时我不做任何解释，放你离去。

而今，我已五十三岁，我明白我有义务把一切都告诉你，好让你明白当时的情形。也请你设身处地为那个21岁的女孩想想，那时她承受着心理疾患，并深以为耻，希望你能尝试着去理解当时的那个我。做出那个艰难的决定，也是为了你，为了不拖累我深爱着的你！

我不知这病是可以治愈的。那时，没有人知道。而事实上可能是我的营养不良导致了我的抑郁。不知就里的我没有买来食物补充营养，而是不停地买书查找病因，花钱找心理医生治疗。听上去挺讽刺的，对吧。后来，我看到挪威的一项研究，那儿的研究人员发现了一些人不能正常吸收维生素b，就是说他们吃得再怎么健康，长期来看还是营养失调。如果他们不补充维生素b，就会引发抑郁症。因此如果一个人长期营养不良，又不吃什么东西，结果可能会致人死地。后来证明我的情况也是这样，所以我相当肯定当年妈妈也和我一样。也许这就是逼她走上绝路的元凶。

事情到这还不算完。认识你数年后，我被诊断出患有边缘性人格障碍。如果长期处于亢奋、过度敏感，或是童年遭受虐待，被人忽视，受过创伤等等，它就会显现爆发，不幸的是这些事一件不落，都被我赶上了。我动不动就抑郁、崩溃，就像是有的人特别容易骨折一样。以上种种就是引发我的狂怒、烦躁和其他负面情绪的根本原因。这种病能把人逼得走投无路，唯有自杀才是解脱。药物治疗不起作用，不过病症常随着年龄增长趋于缓和。可在我二十一岁时，对此一无所知。

医生们确定了发病的病因，就给我下了诊断，一位临床医生指导我如何控制病情。现在我已病愈，无论身心，都早已恢复了健康。但是那时，没人知道这种病，也没人知道病因，更别提如何治疗了。

因为这个病，我有长达四年的时间没有答应约翰的求婚。我已数不清拒绝过他多少回了。可他却屡败屡战，锲而不舍。他常说：“你可以拒绝一阵子，但不能拒绝一辈子。”求婚这个词成了我们之间随口开的玩笑。因为我特别注意饮食营养，到我三十岁时，病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也因此不再害怕婚姻。而且，我俩多年来一起生活，一起巡游，也算经受了考验，经历了情感的磨合。我们依旧相处得很好，而且越来越好。

我最后同意他给我戴上那枚戒指的时候，你真该亲眼看看他有多么开心。一九八零年我们在乐队复出的演唱会上邂逅之后，天还没亮他就打定了主意。趁着我还在呼呼大睡，他悄悄地溜出去买钻戒。那个钟点店铺都还没开门，好在旅店看门人帮了他的忙，他带着戒指凯旋而归，等我醒来他就向我求婚。

我拒绝了他，不过这次我跟他解释了原因。我让他先想想我的病情，问他是否还愿冒险。他说愿意。我问他是否当真。他说是。我对他说，我和他只能异地恋。他说不行，绝对不行，至于我的心理疾病，他说我们可以一起面对。于是他跟我耗上了，天天把我带在身边，就像是订婚之前的朝夕相处。这一等又是数年，他将那枚戒指藏到书架上，不时拿出来问问我，然后再放回去。我告诉他拒绝他这是为了他好。

多年来，他对我付出了巨大的耐心。我们的约翰，是个万中无一的好男人。

关键就在这儿：只要患上了这病又得不到治疗，它不仅折磨你，同时也折磨你亲近的人。无需多言，我很清楚这一点。由于年龄慢慢变大，我的病情有所缓和，之前又找到了一些治疗方法，所以说约翰赶对了时间，不过最初那些年，对他来说仍然是够磨人的。

可是你认识我时，是我病得最严重的时候，可想而知当时的情形要比和约翰在一起时糟糕百倍。倘若是我们晚出生几年，现在相识，我就不会松开你的手了，但是在一九七五年，我做的决定完全正确。我那时的状况，只要一发病就身不由己，所以我放手让你走，让你免受日复一日的痛苦，而我也不至沦为你的负担，我们避免了婚姻破裂，免受了绝望、受挫与内疚的折磨。

不过那还不是事情的全部。

我一直明白你和贝丝爱着彼此。我知道你也爱我。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们相遇后，你把情人们送你的珠宝首饰、布丝片料清理得一干二净。我知道，你有你从不逾越的情感底线，比方说你和某个女人深陷情网的时候，也许对另一个仍然心怀眷恋。那些礼物代表你没有忘情，可是为了我，你统统舍弃了。

只有贝丝为你亲手编织的毛衣让我震惊不小。那件毛衣你一直不离不弃，即便我一再要求，你都舍不得丢掉，仅凭这一点，我就知道你爱她比爱我多一点。我很现实。你每次来都穿着它，所以每次我都知道你还没有真正地选择我。如果你不是一直穿着它，也许我就真的放手一搏，赌上一把，给你我一个相伴一生的机会了。不过真要是那样，也不知会引发怎样的灾难了。如此看来，这件毛衣成了你的救星，助你逃过一劫。

在我看来，你和她相伴一生的可能性远远高过你和我，所以我知道我的决定没有错。如果你娶了我，对你而言不光是退而求其次的决定，而且还要被困在围城里，承受无法预期的狂风暴雨。

如果我既不是你的首选，而且还吓到了你，那真是雪上加霜了。这么说不是不相信你，爱有时受各方面的限制，你根本无法预料，只能事到临头才恍然大悟。爱可能消失，也可能变质，变得苦涩，变得面目全非。我无法忽视我的切身经验，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你可能会厌倦我，可能把我当成累赘，特别是在我和你已经消磨了几年时光以后。即便善良如你，忍耐也终有底线。

一切都顺其自然。那件毛衣告诉我，我不过是暂时从她手里借得一段美好时光，终究是要把你送回她身边的。

我也知道，她身上一定有让你难以割舍的可贵之处，所以那么多年，你一直对她衷心不逾，把你托付给她，我完全放心。我相信你爱的女人也爱着你，我知道她会比我更加无微不至地照顾你。对此，我一直深信不疑。我也相信，她做到了，一直以来，你们的生活都无比幸福美满。这正是我希望你能拥有的生活。只可惜，我给不了你。

希望你理解我，原谅我。

我的爱——我们的爱——地久天长。

霍莉

2006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