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尔·嘉文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1
|本章字节:8934字
工作就是我的生活。工作乏善可陈,生活自然也寡淡如水,然而日复一日地上班下班,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我在一家保险公司当客服代表,月薪税后三百五十五美元,月中月底各领一次,如果加班的话还可以多挣些。这份收入足够支付房租、电话费、交通费以及购买生存所需的所有杂七杂八的东西。可还没等到下一次薪水到手,我就又捉襟见肘,不得不苦熬日子了。好在不管是忍饥挨饿还是利用浮差[1]我都已无师自通。
我没有闲钱看电影、下馆子。我没有车,也不指望哪天能买得起一辆。我从不添置新衣,不过两年前和外婆同住的时候,我倒是很有先见之明地穿着一身黑度过了那段黑暗岁月,所以留下了一橱黑不溜秋的衣服,勉强算得上是百搭。虽然我对黑色深恶痛绝,但比起生存,个人的喜好简直微不足道。
虽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每次支薪的时候我都会存上个五或十美元的。我的存款已超过一百五十美元,这可是一笔完完全全属于我的财产。
一旦有什么紧急开销,能够紧缩的只有存款和日用杂物两项预算。房租每个月1号必须缴清,不然我就没有安身之处。电话费也拖欠不得,要不电话就等同虚设。每次我急需用钱,一般都会先动用日用杂物那部分预算,如果任由自己老盯着待存的五块、十块的,我怕到最后连一分钱都存不下来。在我心里,存款的地位至高无上,所以要染指这块预算,门儿都没有。
意外之需总是不请自来,每次勉强应付过去后,往往就穷得只剩下半条面包,一包薄脆饼干,或者一盒煎饼粉——搅拌面粉时加不起鸡蛋就用水代替,吃的时候浇不起糖浆就空口干嚼——靠着这些,我一路挨到下次领薪水。所谓意外之需当真是名目繁多,比如外婆的生日,圣诞节,母亲节(祝贺的对象是我外婆),还有公司里那些让人抓狂的随礼,不是这个结婚,就是那个生小孩,这些份子钱看上去好像全凭自愿,其实哪一份都少不了。我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故而所有的付出都注定有去无回。买书也属于必要急需,恨只恨公立图书馆有时候就是借不到我想看的书。
高三刚开学,我就做出了两个重大决定:一是从外婆家搬出来独住;再就是退学。当时有意将高三的书单带了回来,以便下班后悉数翻阅那些昔日同窗在课堂上学习的文学名著。我潜心研读维克多·雨果和勃朗特姐妹的著作,从中受益匪浅;简·奥斯汀的风趣诙谐教人忍俊不禁;莎翁笔下的世间百态让我心醉神迷;因为有了托马斯·哈代和乔治·艾略特的陪伴,那一年的年末我过得并不寂寞。高中毕业后,同学们相伴迈入大学校园,形单影只的我却也没有虚掷光阴。两年来,我把图书馆里的文学经典从头到尾读了个遍。
除此之外,我也不放过当代、大学教科书和报刊杂志。我读书从不讲究时间场合,吃饭时、睡觉前、坐在车上、休假期间,只要有空我就一卷在握。我的包里随时备有一本平装书,专等着一天里某个闲暇时刻不期而至。与高中和大学文凭擦身而过,或许是这辈子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但是我总希望自己不至太过懵懂无知。为此,所有努力都值得一试。更重要的是,带给我无穷快乐。
艺术与文学不择贫富,不分贵贱。我的出生地芝加哥是一个精彩绝伦的城市,遍地都是逛不尽、看不完的博物馆和图书馆,而两者又都是我那瘪瘪的钱包可以负担的去处。此外,出售二手教科书的洛约拉大学书店也是我流连忘返的地方,我经常佯装成该校的学生在那儿认真翻阅、细心挑选。我刻意模仿身旁学生的举止,暗暗希望他们把我当作其中一员,一边兀自畅想自己上了大学,和志趣相投的朋友高谈阔论的样子。周日早上如果能按时醒来,我就打开电视跟着学习电视大学的课程,到了晚上则收看免费的文化教育节目。
二手教科书也不都便宜,为了犒赏自己,我偶尔也会买些有趣好玩的书当消遣,像《艺术史》、《人类学》或《社会学》。但通常,我会收集异常心理学方面的书,为的是搞清楚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我相信关键在于诊断。如果能找出自己以及多年前妈妈的症结所在,那么我就能想办法医好自己。
首先,我想了解西尔弗曼医生的看法。对此,他一直讳莫如深,也许他不得不这么做。我究竟得了什么病,用什么法子才能有所好转,他避而不谈。迄今为止,这两个问题我没都有答案。我发现自己身上很多地方都有精神反常的症状,但是我并没有幻听、狂躁、逃离现实,至少不是我所知道的那种,我不会无休止地反复洗手。我也没有无法作出合理解释的长时间的记忆空白,我从来没有听到别人叫我其他名字,所以我肯定自己不是多重人格。
我准备了张“是/否”的清单,罗列出身上显现出的所有问题,并和每本书上记载的每条症状一一比对。可我发觉相较于我的实际情况,书里的描述总显得似是而非。对于我和我的心理医生而言,唯一板上钉钉的就是我缘何会得上这种病的。
我还保存着一张“我的错/他人的错”的列表,以区分哪些事情责任在我,需要自我纠正,而哪些事则全拜外婆和他人所赐。我抽丝剥茧,翻开陈年日记,仔细勘查梳理每件事的前因后果,直到罪魁祸首以及所有当事人的是非对错全部浮出水面。从前外婆凡事不分青红皂白认为一概是我不对,现在我终于释然了。原来除了少数几次,大部分时候错都不在我。如果没有这张列表时常帮助我还原历史、探明真相,我就会身不由己地被忧郁牵着鼻子、非黑即白地走极端,身陷自卑、愤怒、怨怼的漩涡不能自拔。如此看来,这张列表比起心理医生其实更有助我保持心智健康。
两年来我一直处于半饥不饱的状态,像这种生理性的困顿贫乏我早已习以为常,几乎不再把它当回事儿,实在饿得慌了我就爬上床睡觉。有时一天要睡上十二到十六个小时,与其说是睡眠赶走了饥饿,不如说是饿得体力不支、昏睡了过去。这和抑郁产生的效果如出一辙。
从书本和医生那里,我得知抑郁的症候因人而异。抑郁的人要么狂吃滥喝,要么滴水不进。有些人睁大双眼苦等天明,而有些人眼睛一闭就成天不醒。所有的患者都异常懒散,因为抑郁已经耗尽了我们的气力,就连像整理屋子这样的日常琐事都让我们觉得心力交瘁,在抑郁者眼里,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我是个禁食者——虽然不是故意为之——还是个嗜睡者,只要一闭眼,一整个白天或一整个黑夜就会在睡梦中悄然溜走。自然,我的家也经常凌乱不堪,荒凉得像个废墟。
幸好,我还能上班。这点力气我还有,如果没有,我也会强迫自己憋出一股劲来。我的生活与工作休戚相关。只有工作,我才能自立,只有工作,我才能活下去。
然而忧郁仅是困扰我的一个方面。至于频繁袭击我的恐惧、情绪的大起大落、对别人的敌意和周期性的狂躁,目前尚无明确诊断。
我每月去西尔弗曼医生那儿问诊两次,他每小时收取五十美元。保险公司规定,诊费超过一百美元他们贴我二十,但是一年内看病不能超过五十二次,且最高理赔额不超过五百美元。无论哪一条,反正在我看来纯属“保险幽默”。其余的部分由我个人按月支付,有时三十,有时二十。我拖欠西尔弗曼医生的诊疗费已超过六百美元。不过既然治疗在我身上未见起色,这钱欠着也就欠着了,当然,站在医生的立场,治疗无效肯定全赖我自己不好。
我患的是无名之症。也许终有一天能给它个名分,不过目前看来还得等上段时日。我的医疗保险表上简单地写着“抑郁焦虑”,这就像是给人指路时笼统地说“走那边”。错是没错,非常感谢,不过拜托,能不能说得再清楚些。我怀疑西尔弗曼医生守口如瓶的原因是他自己也说不清个一二。每个月的辛苦所得源源不断地流进医生的钱包,他对我的心理疾病束手无策却心安理得地收取费用,想到这个我就有点愤愤不平。
我经常利用睡前的几个小时,仔细研究异常心理学的专业教材和医学杂志,然后爬上床倒头就睡,不再苦苦纠缠自己究竟得了什么怪病。终有一天,会有研究报告、医学论文和明确的命名让我知道自己至少患有两种心理疾病,而这些年我究竟是在和什么苦苦作战也终于水落石出了。
不过现在,除了找心理医生,没有其他好办法,我一边倾诉,一边看着西尔弗曼医生紧锁眉头做记录、问问题,完了和我预约两周后的会面,届时再次听我喋喋不休。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我都事无巨细一一汇报。但是我就是无法描述粗暴情绪将我紧紧抓住的感受,也解释不出我当时怎么做得出那样的举动。我们之间的交流向来缺乏默契,他常常答非所问,就像是我所说的他都一概听而不闻。或者,他脑子里一直有一本教科书在说话,反复跟他唠叨着他能诊断、并且治好的疾病,于是他就把书上的病例生搬硬套在我身上,然后照本宣科,至于我说什么,压根就无关紧要。又或许他是在和每个小时的诊疗费促膝长谈,同时还三心二意地记挂着热战中的芝加哥小熊队。
我不愿意服药。他坚持说,吃点碳酸锂片吧,它能帮助你缓解焦虑。我吃了两个月,毫无改善。很明显,没有药到病除的根由在于误诊。所以当我告诉他不再打算配碳酸锂片时他也没有反对。而抗抑郁剂在我身上起的唯一作用就是让我更抑郁了。最后,就在他对我的病情摆出一副蛮有把握的样子准备继续探索下去的时候,我断然拒绝再次充当他检验药效的小白鼠。
问题的关键在于,即便有医疗保险,我也买不起他开的药。我也付不起诊疗费,看来后半辈子都要应付他那不断递增的医疗账单。其实我还有根救命稻草,就是单凭意志力让自己好起来。真能这样的话,我就不必非看心理医生不可了。
虽然和看病相比,杂货用品重要性更显而易见,可我还是按时去西尔弗曼医生的诊所。我想找个人说说话,而且我还能及时了解病情将带给我何种程度的危害。西尔弗曼医生的作用不止是一双善于倾听的耳朵,有他在就等于有了预防措施。如果我不计后果地和他一拍两散,那就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帮我了。
从17岁到现在,我已经独自一人生活了两年。我离开学校,从外婆家搬了出来。一生中,总有某些地方你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一刻也不愿多呆,哪怕门外有洪水猛兽也在所不惜。家,就是其中之一。而学校就是被家所殃及的那池鱼。离家后为了自食其力,我得上班挣钱,无奈之下只好辍学。自从有了工作,我就从来没有拖欠租金以及其他各种账单。我一直都在工作,一直有班可上。我再也没有搬回外婆家,没有申请过政府救济,没有被关进疯人院。也从来没有尝试过自杀。
这些事情初看上去似乎不值一提,但于我,却都是引以为傲、了不起的成就。
[1]浮差:甲通过邮局把支票寄给乙,乙收到支票后去他自己的银行兑现,该银行拿着支票去甲的银行核实无误后放款给乙。从甲寄出支票,到乙方银行核实通过为止,这段时间里甲的账面余额和银行存款余额的差额称为“浮差”,在七十年代,兑现过程通常需要一周时间,因此,甲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差,在银行存款余额不足的情况下先开支票支付账单,只要在乙方银行核实放款前把钱存进户头就可以达到渡过难关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