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尔·嘉文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1
|本章字节:5916字
那年圣诞节,爸爸寄来一张明信片,上面有一行预先印好的贺词:尼克·塞尔维诺全家祝您圣诞快乐!平安夜刚好是我的生日,卡片上却只字未提,爸爸没有送来祝福,也没寄来贺礼。再后来,我们搬了家。他没想过要来找我,我也从未主动去找过他,就这样,父女二人从此断了音信。我至今都没见过我那同父异母的弟弟,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外婆管吃管穿,她很少打我,却总有法子让我抬不起头来。那些年里,我从外婆连珠炮般的质问中明白,自己身上的缺点简直数也数不清。为什么我那么招人烦,问长问短还碍手碍脚?为什么我总是鬼鬼祟祟关上房门,到底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为什么该玩的时候,老是埋头看书,而该打扫房间的时候,却总在外面疯得不知着家?为什么不把那头乱糟糟的头发好好拾掇拾掇?为什么总爱拨弄自己的头发对着镜子臭美?为什么我这么能吃?为什么又这么挑食?为什么身上总是脏兮兮洗不干净似的?又为什么要洗那么多澡,用那么多水?为什么非得有人耳提面命才知道铺床叠被?为什么她小时候只能穿上头两个姐姐、有时甚至是四个姐姐轮番穿剩下的衣服,而我却成天嚷嚷着要买新衣?她还总说:我吃她的用她的,居然还有脸伸手要这要那,我以为我是谁啊?她收留了我,我应该感激涕零才对。每次争吵,她总是得理不饶人,别忘了,除了她,没人肯要我。我以为我是谁啊?
外婆动不动就对我大呼小叫,张口就骂。要是让她发现我一点小毛病,便会逮住不放,一个劲儿地穷追猛打。如果我哭着回家,她便说我“小题大做”,然后学着我的样子,冷嘲热讽地哼哼唧唧:“就爱哭鼻子!就爱出风头!霍莉!霍莉!快看看我,我是霍莉唷!”如果我把学校的画画作业或试卷带回来,她一定会说和格雷戈里舅舅小时候比,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无论是做饭还是缝补,洗衣还是熨烫,我都下过一番工夫,可是在她眼里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等我年龄大一点开始写日记了,她会时不时地把房间掀个底朝天,翻出我的日记本,当着我的面洋洋得意地高声朗读,并大肆批评、百般嘲笑我那些藏于心底的小心事,而我只有痛苦地尖叫着扑向她,妄图夺回我那卑微的隐私。
外婆总是埋怨爸爸和妈妈。未婚先孕的妈妈在她嘴里成了不要脸的“贱货”,她故意把“贱货”说成“唾沫”,听上去和“堕落”的相差无几。而爸爸在她眼中纯粹就是个小阿飞,谁让这个意大利佬不在教堂、而是在市政大厅和怀着身孕的妈妈结婚,然后又在我不到一岁的时候就拍拍屁股抛妻弃子了。外婆把小阿飞说成“小阿龟”,同样想往“下流胚”上靠。外婆恶狠狠地说,你长大后就是他们那副德行,跟你爸一样自私,像你妈一样疯癫,早知道就该把你妈关起来。我就像母亲当年一样,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妈妈留不住她的男人,保不住一份工作,最后还堂而皇之啃起了老,日积月累的叫外婆没少破费。
每次看到我,外婆总会大声说:“最烦你们意大利人。”她也不喜欢黑人、波兰人、犹太人、墨西哥人,还有德国人——尽管她觉得德国人好歹还算干净——总之,所有与她不同的人,她都烦。
她总是趁我不在家时扫荡我的房间,丢掉我心爱的纪念品和收藏的小玩意。等我到家,她就强词夺理,“这房子里的一切都是我的,连你也是我的,我想干吗就干吗。”每次离开家,我总是胆战心惊,担心回去后,自己又有什么东西不见了踪影;可家里我也呆不住,我受不了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无事生非。世界之大,竟没有小小的我容身之处。
肾上腺素不断刺激着我的神经,因为我总是处于或战或跑的状态,时而要顶住攻击,时而要保持警戒,以至于我从未感到过片刻安宁。即使前一刻风平浪静,一转眼便电闪雷鸣,所以我紧绷着神经,时刻小心提防。恐惧、羞愧和愤怒总是须臾不离,而所有这些负面情绪还常常集结成群一同涌上心头。睡梦中,我都咬牙切齿;吃完饭,也总是胃痛得难受。
年复一年,外婆翻来覆去地唠叨着爸爸的无情离去,妈妈的伤心自尽,还有她自己背负的种种不幸,在她看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拜我所赐。内疚与愤怒像酸液不断地销蚀着我的内心,总有一天会耗尽我的生命。于是,我反抗,我逃离,虽然年纪尚小,我还是决定要离开外婆,离开这个所谓的家。
幸好,我的童年时光还有莉莉姨婆的陪伴。每逢周末,她都会来看我,鼓励我不要老闷在家里,要放开怀抱,不断探索新知。她本人就是一位老师,所以还可以指点我的功课。她经常和我谈心,聊聊我喜欢看的书,还有暗恋着的男孩。她一直夸我乖巧懂事、聪明漂亮,并且言之凿凿地说我长大之后必成大器。如果学校举办什么活动,她总是兴致勃勃地陪我一同参加。虽然我的生日和圣诞节只相差一天,但她每次都会带来两份礼物。为了让我拥有一个不沾圣诞节光的庆祝仪式,她甚至别出心裁地将每年的6月24日定为我的“半生日”,这一天无论距离圣诞节还是我真正的生日都还有整整半年时间。每年这一天,她都会特地为我烤上半块双层巧克力蛋糕。
我喜欢整晚和莉莉腻在一起,听她讲妈妈的故事,多晚都不觉得累。只是后来,外婆再也不和她说话,也不允许我去她家了。莉莉姨婆也认识爸爸,她向我描述爸爸和他家人,让我更客观地了解他们,而不只是听外婆的一面之词。
对于妈妈的描述,外婆的版本与莉莉的出入很大。每次说起妈妈,莉莉总是眉飞色舞,在她眼中,妈妈活泼风趣,对绘画和摄影尤其喜爱。
“你喜欢绘画,这一点很像你妈妈,”她不无赞叹地说,“有其母必有其女。”
有时,她像变戏法似的从橱柜的小抽屉里抽出几张颇有年头的绘画习作给我看,那是妈妈小时候的作品。
“你没准能青出于蓝噢。”她总是这样逗我。
我十三岁那年,黛利亚姨婆去世。守丧那天,没等客人到场,莉莉和外婆便在棺材前吵了起来。
“你就是装腔作势,”外婆指着她鼻子说道,“莉莉!莉莉!莉莉!出风头的总是莉莉!”外婆大喊道。“快来看看我!我是莉莉唷!”
莉莉狠狠推了一下外婆的肩膀以示回敬。外婆也不甘示弱,一把揪住莉莉的头发向后猛拽,直到把她拖倒在地。两位老人家在灵柩前、在她们姐姐的遗体前厮打成一团,她们死命地揪住对方的头发不肯撒手,嘴里还不停地骂骂咧咧、连声尖叫;我从书本中抬起头,看着这一切。我知道,劝架根本无济于事,没准外婆还会把我扯进这场混战。所以我干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等她们打完了,站直了,捯饬干净离开了,我又重新埋头回到书中。
吊唁的来宾陆续到场,莉莉和赫哲尔在大厅中分站一边,各自答礼、互不理睬。
再后来,两个老姐妹彻底绝交了。莉莉再也没来电话,也没有顶着外婆的反对前来看我。她太气愤了,对我也只好就此撂开了手。
我仍然不时给她打电话,电话里,她的口吻听上去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再没有说要过来接我。她也不再来我的学校参加各种活动,也不再主动给我打电话。六月份的“半生日”也没有了;其后的数年里,她都只是给我寄上一张贺卡作罢。我想,也许像爸爸一样,她改变了心意,不再爱我了,所以我给她打电话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到最后干脆就不打了。
从此,我也只有和外婆相依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