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地(4)

作者:刘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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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生活·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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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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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824字

天都


从天都回来的人,少有人真能说得出这黄山绝顶的景象。


是因为行过天桥,已经筋疲力竭而无心赏景?


是因为天都之为天都,如同极乐之为极乐,既己是至善至美之地,也便无喜无嗔、无贪无念,但愿一片融融,不可说、不能说,无法说也不必说!?


是因为天都峰总笼在一片迷雾之中,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连自己都看不清,更何况山容岳貌了!?


是因为天都峰已在黄山群峰之上,一览众山小,既没了比较。便如功业彪炳的盖世英雄,或年行过百的人瑞,留下的不是自豪,而是孤独?


在强劲山风的挟带下,云雾像白纱窗帘般。一层又一层地拉过,天都顶峰层叠的奇岩和洞穴间,便上演一幕又一幕的史诗。


这是历史的诗,用亿万年岁月,雕琢山河大地所成的交响诗,若这诗中有一夜天崩石裂,那便是大地之钹;若有一天群石滚动,那就是大地之鼓。


直到天地皆老,滚动的、崩裂的、飞扬的、升起的,都安静睡去,巧巧妙妙地,互让互就地,摆出一种大家都能接受的姿势,成为天地间一完美的组合,便是这史诗的完成!


所有的错误、悲尴、巧合与不巧合,在历史的眼里全是当然!


不论人的史诗或山河的史诗,这都是不变的道理!


情锁


什么锁是这样的锁?


什么情是这样的情?


在黄山之颠,那风雨凛烈,终年霜雪的天都峰,竟有成千上万个锁,被不知名的人锁在崖边的铁链之上。它们也当是知名的,因为每一把新锁的主人,都会刻下自己和自己爱人的名字,然后虔敬地,以一种参拜或赌誓的心情,把那刻了名字的锁,紧紧扣在黄山最苦之地。


是的!若无风霜雨雪的试炼,如何见那情的坚贞!?


若没这坚实的铁链和铜锁,又怎样表示那情的强固!?


于是日复一日,那原本用来防护,做为围栏的铁链,便只见上面成串的锁,而不知其链了。甚至有些锁上加锁,锁成一串。或一个铁链的孔眼,竞同时锁上了许多,变成一朵金属的花。


使我想起在挪威看过的雕刻公园,里面有一座生命之柱,无数扭曲的人体交缠在柱上,虽说是柱,已不见柱,那柱是用爱恨交织成的“生命”!


这些纠缠在一起的锁,就是爱恨,成为解不开的结、结中的结!


相信在这山头有多少锁,在那山谷便有多少钥匙,因为每个把锁锁上的爱人,都相信他们生生世世,不会再开这锁,那锁的是爱,爱是永远的锁。


钥匙便被抛向空中,带着欢愉、带着祝福,无怨无悔!


就算有怨有悔,又会有人重新登上这天都峰顶,把那负了他(她)的锁撬开吗?


若是年轻,可能!只是也可能没了情怀,既然情已不再是情,又何需管那情锁?


若是已经年老,就更不可能了,两个完整的心,尚且难得登上天都,一颗破碎年老的心,又如何谈?


尽管如此,我还是买了一支锁。卖锁的人问:“刻什么名字?”我说:“不必了,空着!”


我把锁扣上,突然想起一首不知名的诗:


“我的家在泪罗法畔,像一颗钮扣,扣在大地的脸膛……。”我说:


“这锁是我的,我把黄山锁上,黄山也成了我的——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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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石都是魂魄变的,


那是滴血的石头、含泪的石头,


不信你只要盯着它们看,


就会见到里面许多摇摇摆摆的人影……。


雨花石


从秦淮河畔买来雨花石,一种小小的玛瑙,也许是亿万年前从大块瑙中碎裂的石块,又经历岁月的磨蚀,变成一颗颗浑圆的小东西。于是当大的玛璃必须在剖开之后,才能见到层层纹理时,这小小的雨花石,却能在分寸之间,体现千百种的变化。也可以这样比喻:大块玛瑙如同大的贝壳,不切开就看不到贝页中断层的美,雨花石则像是用大贝壳磨成的珠子,颗颗晶莹,层层变化。


雨花石要放在水里养着,不知因水折射,抑或滋润了石头的表面,小石子一入水,就活了!像小丑面具,像绣花荷包、像热带鱼斑斓的纹身、像里面藏着故事的水晶宫。不!应该说她们像是水精,剔透、纯洁又有些鬼魅的精灵。


我把一大包雨花石泡在白瓷的水仙碗里,放在桌子一角,常忍不住地伸手拨弄几下,所以桌上总滴着水,翻过的书经过湿湿的手指,也便不如以前平整。我常想:赏盆景,是远观,可以遐思山水庭园。养雨花石,则能亵玩,幻想里面的大千世界。


雨花石确实有一段故事。据说梁武帝时,云光法师讲经,天上落花如雨,掉在地上,就成了五色的小石头。故事很美,却有朋友吓我:


“雨花台,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那是专门枪毙犯人的!所以雨花石都是魂魄变成,那是滴血的石头。含泪的石头,不信你只要盯着它们看,就会见到里面许多摇摇摆摆的人影!”


于是夜阑人静,我独自伏案笔耕,水碗表面随着笔触的振动而荡漾时,那些小人影就跃跃欲出了。


不过带一点恐怖的美丽,总是耐人寻味的,如同情女幽魂的美,具有妖娆与清癯混合的印象,即使是小孩子造访我发亮起来。


“你可以挑三个带回家,叔叔送你的!”每次看见小孩儿爱不忍释的样子,我都会慷慨地这么说。


于是可以预期的,带孩子来的大人,也参加了评选的行列,左挑、右捡,吵来吵去,甚至连同同行的宾客,都加入了意见。


只是意见愈多,愈没了主见,最后小孩子手足失措地抬起头:


“叔叔!为什么挑三个,不是四个!”


到头来,三个进入口袋,孩子的心却留在了碗中,挑去的三个永远是最合意,也永远是最失意的。好几次在小孩子走出门后,我都听见大们吵着:


“叫你拿那颗黄的嘛!我看黄的最美!”


“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拿那个小鹌鹑蛋呢?”


“可惜我没带孩子来,否则老刘就又少三颗了!”


我的雨花石,真是愈来愈少,最后只剩下一颗,最丑的,孤伶伶地站在水碗里,像是一个失去同伴的娃娃,张着手,立在空空的大厅中间。


“这是什么东西?”朋友五岁的女儿,趴在我的桌边,踮着脚,盯着我剩下的唯一一颗雨花石,竟无视于她父亲严厉的目光,一个劲儿地问:“是什么?是什么嘛!”


“是雨花石,好看吗?喜欢吗?”


“好象彩色糖,喜欢!”


“送你吧!?”


“真的?”她抬起头,目不转睛地问,手已经忙不迭地伸进水碗。


那小丫头是跳着出去的,她的父亲,也千谢万谢地告辞,说小丫头不懂事,我真惯坏了她,只听她喜欢,就把自己唯一一块从南京带回的宝贝送给了孩子。


他们的笑声一直从长廊的电梯那头传来。送出了几十颗花石,每个孩子分三颗,我却从这个只有一颗的孩子脸上,看到满足的笑容,百分之百地。没有遗憾,只有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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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情到深处无怨尤”?


这世间除了“情至浓时情转薄”,而可能不计较。


真有深情,怨尤是只会加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