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飞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5
|本章字节:7568字
他的脚下,是幽暗而古老的城门洞。此刻,许许多多大呼小叫的黄号军士兵,正扛着旗帜,举着刀枪,源源不断地从城门洞里涌出。人群那密集的程度,令戴鹿芝想起了遮天蔽日的蝗虫。虽然戴鹿芝知道,自己绝非黄号军的对手,但他仍打定主意要拼死一搏。
他咬牙切齿地盘算道:一人拼命,十人难敌!别看我戴商山乃一介书生,只要我不顾生死狠命拼杀,多少总能把你撩翻几个!
戴鹿芝撩开官袍的下摆,从腰间拔出一把明晃晃的短枪来。抚摸着这把木把子的短枪,悲愤至极的戴鹿芝禁不住流泪叹息道:
“‘佛朗机’啊‘佛朗机’,事到临头,身不由己!今日,你就助我殉节吧!”
戴鹿芝一手提枪,一手撩起官袍的下摆,然后将其从容地搭于左肩上。
“杀我可以,不许糟害百姓!”
戴鹿芝大吼一声,手持短枪冲下城楼,冲入了人群密集的敌阵之中!他一面冲,一面挥动枪管,朝敌阵“砰砰”乱抠扳机!每抠出一枪,戴鹿芝都要悲切地大呼一声:“杀我可以,不许糟害百姓。”
再抠出一枪,他又如此大呼一声……哪谙文人打仗心狠手拙,待几枪响过,他才发现自己枪枪脱靶,连头发都没有伤着人家!
这老头儿的怪异举止,转瞬就引来了数十名义军的围观。义军士兵们笑呵呵地将其团团围住,嘻嘻哈哈地戏耍他。大家你推一巴掌,我抽一耳光,直打得戴鹿芝晕头转向。那把“佛朗机”,则被义军士兵强行抢夺过来,羞辱般地掷于地上。
戴鹿芝深知大势已去,不由失声痛哭……
一个义军士兵捡起“佛朗机”,轻蔑地塞进戴鹿芝的手里。“喂,狗官看好,”那士兵不屑一顾地讥讽道,“这是你的‘佛朗机’。有胆量你就把它抠响!”
戴鹿芝越发地羞愧难当。
突然,他真的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迟疑地举起了短枪。但是,这“佛朗机”的枪口,并未对准面前的敌人,而是被戴鹿芝抵在了自己喉咙上。“哈哈……了不起,了不起!快抠扳机!”众义军士兵抚掌大笑道,“狗官,你快抠扳机啊!”
戴鹿芝泪流满面……
这时候,戴鹿芝的结发妻子姚氏,已在衙门中上吊身亡,他的儿子戴咏,则死于乱阵之中——当然,戴鹿芝对此一点也不知情。
他只是想起了一首叫枟梨花枠的古诗。那首枟梨花枠是大清康熙年间,绥阳举人陈修和的妻子、四川妇女高氏写的,全诗仅二十八个字:“狂风阵阵搅梨花,粉落墙隈与水涯。玉减香销何处觅?空余粉蝶过邻家。”还想起了陶渊明那脍炙人口的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泪流满面的戴鹿芝,痛苦万分地抬起头来。
在他身旁,那些黄黄绿绿的“什么”,比先前还要密集;而远处更多的黄黄绿绿,则仍在排山倒海地朝这边涌动。枪声、惨叫声、呐喊声……在秋天的残阳下,远远近近各种各样的声音,如浓稠的墨汁般地扩散开来,并放大了若干倍地在他耳畔轰然作响!他的耳膜,都几乎要给那些声音震破了!开州知州戴鹿芝清楚:城外更多的黄号军士兵,正在潮水般地向他涌来!玉减香销何处觅?空余粉蝶过邻家!玉减香销何处觅?空余粉蝶过邻家!戴鹿芝口中喃喃自语着,毅然决然地抠下了短枪的扳机……
何德胜进城了!
何德胜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喜滋滋走在开州城的街道上。“哈哈……金榜题名时算个哪样!洞房花烛夜又算个哪样!运筹帷幄,一战而胜,这才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啊!”何德胜为此心满意足!
然而,当正在巡视战场的何德胜,听说开州知州戴鹿芝自尽身亡的消息时,不由大惊失色。“他……他不是已经调离开州了么。啊呀……赶紧抢救!”他吩咐军医,“你必须给我把他救活!”然而,等何德胜滚鞍下马,血肉模糊的戴鹿芝已一命呜呼!他“嗵”地一声,痛苦地跪倒在戴鹿芝的尸体跟前。“戴商山!商山老弟你莫死啊!”
何德胜抱着那尸体嚎啕大哭,“你莫死啊商山老弟!商山……我的商山老弟你莫死啊!”此时,身体尚有余温的戴鹿芝紧闭双目,他对何德胜的痛哭也罢,自责也罢,全都一无所知。只有那黏稠的鲜血,弄了何德胜一手一脸。
何德胜这才知道:自己被晏某蒙骗了。他不由悔恨交加!
“晏景洪!”何德胜咬牙切齿地大声吼叫,“晏景洪……你、你这个狗杂种!”
出征之前,赵火枪在何德胜那里接受了一个特殊任务——监视晏景洪。此刻,晏景洪自知大事不妙,便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纷乱的人群里东窜西拱,想趁乱逃离,但他当即被赵火枪拦了回来。“晏景洪你这个杂种啊……”何德胜还在那里咬牙切齿地叫骂不休。
赵火枪把晏景洪猛地往前一推,接着又飞起一脚,把晏景洪踢翻在何德胜身边。
火冒三丈的何德胜掏出短枪,“嗖”地捅在晏景洪的心口上:
“晏景洪!你你你……你这个杂种,你害我何德胜误杀好官。老子……今天……今天老子要你抵命!”话音刚落,何德胜就扣响了手中那把“佛朗机”……
在场围观的老百姓,都无不连声叫好!
何德胜出钱备棺,厚殓了戴鹿芝一家三口。戴鹿芝下葬之日,何德胜亲自扶棺相送一步三泣。其连连自责曰:“我误杀好官,不得好死!”“我误杀好官,不得好死!”恰好这时,一只黑色的大鸟从戴鹿芝尚未落葬的墓地匆匆飞过,这大鸟一路飞一路尖叫:
该死!该死……哇!该死……!
何德胜和众人抬头仰望大鸟,皆大惊失色,惶恐不安。
87柔弱无助的慈禧给自己留了一手
尽管大清国已经表态,同意就贵阳府发生的两桩教案作出巨额赔偿;尽管两教案的当事人赵国澍、戴鹿芝,已经先后在战乱中死亡,然而,法兰西驻华公使哥士耆,仍然坚持要田兴恕“以命偿命”。同时,他一再炫耀般地强调法兰西的军事威胁。
然而,慈禧太后和恭亲王奕决心已定,他们不愿再向法方作任何让步。
恭亲王奕:“太后,田兴恕那小伙子,他好歹是我朝一品要员、封疆大吏!我们岂能任那洋夷说杀就杀呀?”
“对。”慈禧太后缓缓点头道,“那田兴恕,他即便千错万错,也只能最终由我朝皇上赐旨惩办。何况今后,我们这孤儿寡母,也许还用得着他呢!”
恭亲王点头:“太后英明……我,我也是这么考虑的。”
“那,小六子,”慈禧太后亲热地呼着恭亲王的小名,郑重其事地问他,“那法兰西人怎么去应付?”
恭亲王:“太后,这件事情,我朝可以多赏些银两给他。但法夷的‘处死’之说,我们绝对不能答应。倘若我们一味顺承,今后定会遭人耻笑!”一脸忧虑的慈禧太后一边点头,一边喃喃自语:“赔、赔……怎一个赔字了得啊?!”
恭亲王愤愤不平地说:“太后,说到这个‘赔’字,我看该是他们英吉利、法兰西赔!他们杀害了大清国那么多无辜百姓,还焚毁我圆明园,盗走那么多珍宝——要讲赔,他们又赔得起吗?!”
“算了,小六子,咱叔嫂不说这些啦!”慈禧太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冷气。她突然感到,自己其实是个很不幸、很孤独的女人!
经过近两年的谈判,法兰西放弃了处死田兴恕的强硬要求。同治三年(1864年)五月,大清国与法兰西就“贵阳教案”的善后处理达成协议:在中方履行一系列苛刻附加条件的前提下,把田兴恕发配新疆。
随后,清王朝以云贵总督劳崇光、两广总督兼署贵州巡抚、提督张亮基的名义,公布了“贵阳教案”的最终处理结果——“已革贵州提督田兴恕,起自寒微,十年之间由步卒擢至提督。查天主教业已弛禁,传教习教者,即均系无罪之人。该教民等并无别项过犯,辄行杀害多命。……而赵国澍、戴鹿芝之敢于杀害教民,实因奉有田兴恕、何冠英联衔公函。
该革员田兴恕从戎十年,转战数省,聿着勤劳……仰恳圣主逾格鸿慈,免其一死,发往新疆充当苦差。
张茂萱等愚弄田兴恕,均与同罪例,与田兴恕一体发往新疆,充当苦差。
何冠英与田兴恕厥罪维均,业已病故,应勿庸议。赵国澍已于上年四月在贵筑水田坝地方打仗阵亡;戴鹿芝已于上年九月在开州殉难,应勿庸议。
至于田兴恕所居之六洞桥公廨,本系入官房屋,年久糟烂。哥士耆及胡缚理屡次请将此房屋给予作为经堂,并无妨碍,尚可俯如所请,以示怀柔。已经臣等派员点验,交给胡缚理收管。
……其被杀各教民,应给恤银,并应给各项银两。共应赔银一万二千两。亦经臣等筹款拨给胡缚理收清,取有收文备案。胡缚理深为悦服。”
奉命处理“贵阳教案”的劳崇光、张亮基二人,实可谓殚精竭虑、用心良苦。关于六洞桥的贵州提督衙门赔付法方一款,尽管大清国已同法兰西办好了交涉,但是,贵州提督衙门却被劳崇光、张意地笼统称做“公廨”。他们之所以这样做,主要还是为了糊弄国人,减小刺激,避免他们惹出新的麻烦。
此外,清政府还分别在青岩、开州两地,各为贵阳教区修建天主教堂一座。并为“贵阳教案”的玛尔大(罗大娘)、罗廷荫、张文澜、陈昌品、文乃尔、章天生、吴学圣、陈显恒、易路济等九位死者,建造了富丽堂皇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