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飞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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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陈秉庭家肯定是去不成了,因为陈家居住的长冲寨,距茶饭还有五里多路程。白斯德望忙与胡缚理收起药箱,打算沿窦官抄近路返回贵阳。
过了黑神庙,白主教和比尔·胡缚理上了大路。时令刚入初夏,大路两边郁郁葱葱,在这一片翠绿的原野里,到处是连片的玉米林,在它们的簇拥下,坑坑洼洼的乡村毛石路被挤压得格外狭窄,好似一条弯弯曲曲的细绳。两个来自异国他乡的传教士就像绳子上的两只小虫子,在即将收获的庄稼地里匆匆行走,时隐时现。
出窦官不久,路边玉米林中突然冲出几个壮汉,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二话不说,架起他们就走,瞬间消失在浓密的玉米林中。
玉米林中响起了“劈里啪啦”的声音。声起处,壮实的苞谷林成簇乱晃,好比风暴降临。“主教!主教……”胡缚理吓坏了,他拼命挣扎着身子,用法语喊道。白主教忙安慰他说:“比尔,别紧张!
他们只想要钱……”“不许说话!”一个胖子打断了白主教的话,抢过主教的药箱,背在自己身上。穿过幽深的玉米林,他们把两位传教士拖到了一个山脚,然后,放开白主教和胡缚理,摊着手,大口大口喘气。
这是贵州常见的那种灵秀的小山峦,不高,但长满了各种树木,以及树阴间水灵灵的野草莓和各种颜色的野花。这种毗邻庄稼地的山林,最适宜打劫者埋伏或逃匿。歇过气,那胖子对两个传教士说:
“现在,你们各人走。不要跑哈!跑——当心小命!”白主教听出了这胖子是黔北口音。
他点点头,用中国话回答说:“你尽管放心,我们会听从安排的。”
两位传教士被壮汉们夹在中间,顺山脚的沟谷走了几百米,然后上了一道缓坡。
白主教看到了一群人,一个溶洞。这群人有十来个,他们衣着怪异,有的头上或脸上有伤,有的身上血迹斑斑。在那个溶洞边,这群人或躺或坐,没精打采的。看到传教士和胖子他们一起上来,一个腿上有伤、三十岁上下的人用手斜撑着身子,吃力地坐了起来。
胖子走过去说:“二哥,我把太医请来了。”
胖子对白主教说:“这是我们头目,你好好给他医伤,不用怕,我们不会整你。”胖子见胡缚理憨痴痴地望望他又望望主教,知道他没听懂,就对主教说:“老头儿,你给他说一下。”白主教用法语对胡缚理说:“这是一支流窜的叛军。我们现在得给他们治病。”比尔·胡缚理听罢,眼中流露出鄙夷的神色,“不!不……”他固执地摇着头说,“主教,这个民族非常卑贱。而叛军……又是他们中最愚蠢的。”他站直了身子,一边在胸前庄重地画着十字,一边说,“我不愿接受他们来玷污我们法兰西帝国的圣洁和高贵!”
“你必须这样做。比尔!”
“很遗憾……主教!”“比尔,你太不了解他们。”白主教厉声说,“比尔,现在你必须听我的!”听了主教的话,胡缚理不吭声了,他打开药箱,极不情愿地拿出了一个听诊器……这群人的伤,普遍都很重,而且都是由利器穿刺导致的,感染很严重,溃烂部位都已经发绿,臭得令人作呕。那个头领和另外两个受的是枪伤。三粒毛瑟步枪子弹,分别击中了头领的双腿。白主教忍住恶臭忙碌了好一阵子,才取出了嵌在浅表部位的两粒弹头。
第三粒,弹着点在右大腿根内侧,嵌入很深,白主教用长镊探试了一下,估计子弹嵌在腿骨与髋骨之间。
白主教取第一粒、第二粒子弹时,那个叫“二哥”的头目很顽强,他一边接受手术,一边与白主教闲聊。
“二哥”问:“老头儿,你叫啥名字?”白主教说:“我的法国名字叫皮埃尔·白斯德望。同时,在下还有一个中国名字,叫黄巢。”
“二哥”说:“那个人,我晓得——他是古代的一个造反英雄。”他又问,“你啷格起这个名字呢?”白主教说:“中国有很多古人值得研究。比如,秦朝的陈胜、吴广,唐末的黄巢,宋朝的杨么,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我特别喜欢黄巢,所以就起了这个名字。”
“二哥”问白斯德望:“在大清国,你都去过哪些地方呢?”
“我……?”白斯德望回答,“我去的地方可多了。广州、上海、重庆、云南我都去过。”
“二哥”说:“那你走的地方还不少嘛!”白斯德望笑笑,接着说:“前些年,我还曾经在你们遵义府传过教呢!”
“嚯……!?”“二哥”格外惊讶,“你啷格晓得我是那边的人呢?”
白斯德望说:“足下一开口说话,老朽就知道你是黔北人——而且,是桐梓那一带的!对不对?”
“好眼力!”“二哥”说,“老子们就是桐梓人。”
白斯德望说:“在遵义府城中,有一个叫王庆光的民间文士,此人多才多艺,尤善作‘七绝’诗。不知老弟是否认识他?”
“不认识。”“二哥”说,“我是粗人,一个字都认球不倒,还认得啷格东西诗人!”
白斯德望又问:“要不要老朽背一首诗词来给你解闷?”
“可以。”“二哥”说,“你背嘛,让我这山猪儿开开‘洋荤’。”
白斯德望说:“那我就给你背诵一首枟讨秦皇枠。”说着,他口齿清晰地诵道——千古罪人秦始皇焚书坑儒理不当
不行仁道行霸道九州黎庶尽遭殃
苛政逼得百姓反陈吴首义大泽乡
梦想万代当皇帝谁知二世就灭亡
“嗨哟……!这种诗词我都听得懂。”“二哥”显得很兴奋,“痛快。真的痛快!老头儿,当心官府惊扰你哟!”
“惊扰我?!”白主教这时换上了不屑的口吻,反问他,“官府他敢这样做吗?”
“二哥”说:“倒也是的!这些狗官,除了欺压老百姓,哪个敢惹你们洋人?”
沉默了一阵,当白主教信誓旦旦地说他一辈子没挨过女人时,“二哥”给白斯德望讲了一个故事:
“很早的时候,我们那个地方也去过一个洋和尚,这洋和尚会医术,专治妇女不孕症。据说他有一件宝物,是上帝赐给他的,金贵得很。那些结了婚不生娃儿的妇女,好比果木只开花不结果,哄人!
我们那里叫‘谎花娘娘’。洋和尚开价很高,穷人根本请不起,他只给有钱人家的‘谎花娘娘’看病,而且,每天只医一个人。‘谎花娘娘’们大把大把地拿出银子后,她们的肚子果真慢慢地鼓了起来。
“后来,娃儿些一个接一个降生了。原先愁眉不展的财主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有人发觉娃儿是蓝眼睛,悄悄禀报东家。东家却说:‘乱讲!奶娃儿没有见过光,哪个的眼睛不蓝?’”
说到这儿,“二哥”停住了,撩起眼皮,死死盯着主教的眼睛。
这时,主教用镊子夹着弯针,正在给他的第二个弹孔缝合伤口。
“二哥”问主教:“还想听不?”主教笑笑,没有说什么。“二哥”说:
“不讲你也晓得——那些娃儿长大后,全成了你这种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说着,他和主教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二哥”仿佛忘记了伤痛。“你们这些洋和尚,鬼名堂多球得很!”笑完,“二哥”又这么带了一句。这时,天色已临近黄昏。
正在说笑,胖子不知突然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向“二哥”报告:“山下苞谷林边有人。”
“二哥”听了,忙叫大家进洞。胖子和手下抬着他,匆匆躲进了溶洞。白主教和胡缚理进洞后,借着洞口的微光,继续给伤员们治疗。“二哥”开始痛得呻唤起来,他尽量压低声音,生怕它传出洞外,惹来麻烦。
见“二哥”那样子实在痛苦,胖子说:“洋和尚,想个法子!”
主教站起来,眯着眼睛,环视了一下洞内的情况说:“他的伤很重,不痛是不可能的。”胖子说:“这不行,痛下去不把命出脱才怪,你再想想办法嘛!”
主教说:“他受伤十多天了,炎症非常严重,必须大剂量使用消炎药。但是,我这儿的药已经用完了。”
“那,啷格做?”
主教说:“你可以派人去我们教堂取。”
“不行!绝对不行。”正在呻唤的“二哥”忍住痛,插嘴进来说,“他们去取药……不是送死啊?!老头儿,还是你和你的徒弟去取。”
“那好吧!”主教说着,叫胡缚理走。胖子拦住胡缚理,扭头对主教说:“他在这里陪我们耍,你一个人去。”主教取出药箱里的暗格,打开了放在胖子脚边说:“老弟,这玩意陪你不行吗?”
胖子把那木质暗格斜对着洞口那个方向,看见里面原来藏了四五根金条和几锭银子。“你龟儿拿这些有啥用?我说不行就不行——去,你一个人去!”
胖子又指着胡缚理说:“洋和尚,不要搞鬼哟!你搞鬼,我们就先杀了他。”胡缚理似乎明白了胖子的意思,他猛地一巴掌打开胖子的手,叫骂道:“滚开!你们这些该死的叛军混蛋!”胖子听不懂他骂了些什么,只是偏着脑袋,用猫戏老鼠般的从容,冷笑着观赏胡缚理的憨相。
主教安慰了胡缚理几句,就出了溶洞。
这是一个寂静的深夜,大清国晴空万里星斗满天,凝重的月光均匀地撒播在黔中大地上,那些隐隐约约的山岩、植物,全都染上了一层高贵的、剔透朦胧的翡翠色。
在长满庄稼的原野上,亢奋的白斯德望借着皎洁的月光,自虐般地狠命狂奔着,他很快就汗流浃背、两腿发软了,但他依旧很亢奋,依旧在狂奔!他不许自己停下来。咸丰五年的夏夜,来自法兰西的白斯德望主教,像嗅觉灵敏的蝙蝠一样,在自己的世界里狂奔……当他气喘吁吁地来到威清门,擂响那高大的城门时,守门的士兵居高临下骂骂咧咧,还吐口水侮辱他,直到听说有重要军情禀报官府,他们才半信半疑地打开了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