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冻血(1)

作者: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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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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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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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024字

24一张银票、一杆小秤,是他给百姓送上的见面礼


在贵阳老东门附近,有个天主教教徒名叫王炳,因其以制作皮蛋谋生,街坊邻里都叫他“王皮蛋”。


王炳幼年时,在秘密状态下领洗奉教,神父给他起的教名是“乐伦”。


几十年光阴似箭,王炳已经年过半百,但他依旧对天主教虔诚如初。咸丰六年(1856年)年底,经皮埃尔·白斯德望主教的批准,五十四岁的王炳作为北教堂的宣道员,随尼迈神父外出传教。


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王炳和尼迈神父先后去了兴义、安顺两府的安南(今晴隆县)、普安及归化(今紫云县)、郎岱(今六枝特区)等地。各地少数民族闻道后,纷纷表示愿意奉教领洗。此行对他们来说收获颇丰。万不谙,咸丰七年冬天,发生在安顺府郎岱厅的一桩民事纠纷,导致王炳、卢廷美、林昭等三位天主教教徒,同时在郎岱厅毛口场死于非命。


这桩纠纷,后来被称做“郎岱教案”。而当时处理这一事件的郎岱厅同知戴鹿芝,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外乡人。


戴鹿芝字商山,浙江兰溪人,生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五岁即发蒙上学。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戴鹿芝第一次进省参加乡试即考中举人。两年后,他又考中进士,遂授翰林院编修。道光二十六年,戴鹿芝以知县分发贵州试用,补思南府印江县知县。


二十七岁的年轻人到印江当县官,在印江乃至整个思南府,这都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因此,道光二十六年冬天,当初授七品的江南书生戴鹿芝,风尘仆仆地行进在赴任途中时,他的名字就已传遍印江县县城。


不单如此,就连邻近的骛川(今务川县)、安化(今德江县),一些消息灵通的缙绅也在相互打听:那少年得志的县官,到底是他妈个啥模样?


新官上任,首先得拜见上司;而新官到任的早迟,还影响到前任的迁升。偌大个清王朝,在数十万大小官位上,官员们的起、降、走、留,彼此都受着利弊出入的制约,实乃牵丝挂网无一例外。


其时,恰好是胡林翼主政思南府。那些天,胡林翼心上心下左等右等,总也不见戴鹿芝露面。“依任职公函送达的时间来推算,戴鹿芝应该早就到任了。这究竟是咋回事呢?”


胡林翼百般费解!


戴鹿芝不到位,前任就走不了。朝廷和贵州巡抚衙门几次来函,催问戴鹿芝的下落,胡林翼均无言以对。他心里好不窝火!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戴鹿芝突然到访。胡林翼心里说:“好歹你还活着。否则,本官真是法子向朝廷交代!哼,既然你戴商山目无上司,我也要给你一点颜色!”所以,当戴鹿芝说了几遍“下官戴鹿芝跪拜知府大人”拜见胡林翼的时候,胡林翼都稳坐堂上,不予理睬。


出京城前,有人特地提醒戴鹿芝:那胡润芝乃两江总督、大学者陶澍的乘龙快婿,同时,胡润芝本人又是博古通今的才子,这种人往往倚才放犷,不好打交道。这下,戴鹿芝终于领教了胡林翼的“倚才放犷”。他心里说:“博古通今也好,倚才放犷也好,如胡润芝这般傲慢无礼,还委实少见!”


正在尴尬之中,胡林翼突然开口了:“道光甲辰科浙江进士戴商山!”“下官在。”戴鹿芝匆匆抬了一下头,又赶紧把头低了下去。


“此行你到贵州来做什么?”


戴鹿芝急忙叩首:“回胡大人的话,戴商山乃新授思南府印江县七品知县。此行千里,是特地赶赴任所就职。”


“那么,戴大人……”胡林翼又问,“你是多久领命任职,多久离开京城的呢?”


“回胡大人的话,戴商山九月初七日领受任职公函,九月初九即离京赴任。途中虽风雪弥漫,却须夷不敢耽搁。十月初六日,下官便已赶到印江辖地。”


“戴商山,今天是十一月十七日。可你至今未到县衙接任哪!”


说到这里,胡林翼挖苦道,“我想请教你戴大人,这一个多月,足下在何处逍遥啊?”


“回复知府大人——这一个多月,下官假扮阴阳先生,风餐露宿,在邑内走村入户,访察民情。”


“啊?!”胡林翼暗自赞叹,“这个戴商山!”不过,他没有流露自己的内心活动,仍旧绷着面孔问戴鹿芝,“官员微服私访,古已有之不足为奇!本府只想问你,为何今日才来报到?”


“胡大人,在下才学平平,既蒙圣上恩典误圈钦命,要戴商山做一方老百姓的父母官,戴商山不敢不从。综观古今,凡是不知民情,自顾想当然地闭门造车的官员,不但对百姓不利,而且会为害一方。”


胡林翼故意说:“我明白了。你想的是突出政绩,以备将来迁升!”


“胡大人,”戴鹿芝急了,“下官微服私访,仅仅是想了解一下印江县的实情,更想看看自己在当地做官是否合适。倘若不合适,到任之日,便是我辞官之日!”


“哈哈哈!商山言重了!”胡林翼笑着,下堂轻轻将戴鹿芝扶起,并在堂中赐座。


戴鹿芝:“胡大人,下官知罪,愿受处罚。”


胡林翼说:“不过,在处罚你之前,戴商山你是不是先和我聊聊——这一个多月的微服私访,你都有哪些体会呢?”


孰料,这正是戴鹿芝一直想说的问题!


“民生艰难啊!胡大人!”戴鹿芝激动地说,“邑内百姓贫穷,满目萧疏,特别是印江县境内的地方治安,已经到了无法维系的地步。


古话说:‘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胡大人,再这么蔓延下去……恐怕……胡大人,我好担心!”


“我也有同感。不过,当今像你我这样有责任心的读书人,已凤毛麟角,不多见矣!甚至,我们还会被视作异端,遭人排斥啊。”胡林翼一边感慨,一边安慰戴鹿芝道,“商山,你不要着急。大清国眼下就需要你我这样的仁人志士。到任之后,本官希望你勤勉为公,做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官!”


“多谢府台大人!”戴鹿芝说,“商山祖祖辈辈都以经商为主业,家中财源茂盛,吃穿不愁,倘是为了享乐,我真不愿在此做官;但是,一个多月的风餐露宿,在下对如何做官有了自己的理解,因此才决定留下。或许,通过不懈的努力,印江百姓能从中得些福祉。”


胡林翼问:“自己的理解?你有什么高见?”


戴鹿芝:“可以不回答吗,府台大人?前面你已说过——要做个好官、清官很难,在下才识平庸,三言两语更是说不清楚,讲不透彻;不过,我知道如何做……府台大人,就让我做了再说吧。我保证做个好官!”辞别胡林翼,他径直去了印江。


大清朝,县衙中一般要在显眼处挂些匾额,上面不外乎“执法如山”、“公平如水”、“明镜高悬”之类的内容。履任第一天,戴鹿芝首先撤下了这些匾额,随即拿出一杆小秤,叫衙役挂在公堂上。


这秤虽小,却系纯铜打造,看着明晃晃的煞是诧眼!


众人猜测戴鹿芝的意思,估计有三层:其一,我戴鹿芝头上挂着一杆小秤,时时清楚自己的斤两;其二,大堂之上,我戴鹿芝凡事分斤拨两,持平处置,众人倘若不信,可时时监督;其三则是,凡本县大堂属员、衙役,汝等绝不可欺上瞒下胆大妄为,辱没我的官声,若有违逆,我戴商山绝不手软!


听了众人的种种议论,戴鹿芝摇头不止。


众人诧异,遂忐忐问之。戴鹿芝说:“除了上面几层意思,我还有第四种说法——你们先看看,那小秤上可有秤钩?”


众人答曰:“没得。”


“对了。”戴鹿芝说,“我这小秤,虽说它没拴秤钩,却挂连着我们的五脏六腑,挂连着商山做人的良知。头上高悬着这杆小秤,随时随地我心里都亮敞、踏实。”


办公所需的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搁置妥当,戴鹿芝走进了钱粮师爷段纪传的公案房,把一张快要揉皱的银票交给了他。


这银票,是戴鹿芝千里迢迢,从自己家中带来的:面额一万五千两。


关于款子的用途,戴鹿芝细细给段纪传做了安排:首先,要修一修县城里的几所书院。其次,就是填补教师修金的亏欠。


“无论拖延了多久,凡是县学书院所欠的修金,一律在此款中列支补发。”他是这么向段纪传交代的。


道光年间,印江县的财政收入以白银计算,每年不过一二十万两,拨到教育方面的经费少得可怜。县学书院拖欠教师的修金历年叠加,累计达四千多两;校舍、学堂、藏书楼,早就破陋不堪。这下,突然有了戴鹿芝捐献的一万五千两银子,县城里的几所书院很快修复一新;流失到社会上的教书先生,则三十、五十地领到了拖欠已久的束修;原本已经停课的书院,随即就宣布复课。邑内百姓为此喜不自禁,奔走相告。一些挂鞭多年、赋闲在家的老夫子,从中受到鼓舞,他们手拄拐杖,扑爬跟斗地回到原先的学堂义务执教,为地方出力。


“印江出了一件稀奇事!新来的县太爷带着小秤、巨款赴任,为百姓捐资办学……”


戴鹿芝的举止,在思南府属立刻引起了轰动。连见多识广的知府大人胡林翼,都不禁暗暗称奇。此后,戴鹿芝在邑内大兴文教,奖励农耕,发展地方经济。他根据江浙一带的经验,引导农民种植烤烟、油菜等经济作物;并出资办起了十多家作坊,对印江出产的茶叶进行深加工,使其附加值不致外流。


随着这些措施的落实,印江县的地方经济次年就有了好转。百姓安居乐业,感到生活有了奔头。戴鹿芝本人则得到了老百姓的赞赏,他和胡林翼被誉为“百年不遇的好官”。


然而,戴鹿芝同时也遭到了府属其他县官的嫉妒。


尤其是衙门大堂的那杆小秤,总给他们一种错觉,认为戴鹿芝是在嘲讽他们!于是,三天两头都有人向朝廷、省城及知府衙门投送材料,告戴鹿芝的黑状。


胡林翼与戴鹿芝相处不到两年,就离开了思南,调任安顺知府。


胡林翼走后,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更加有恃无恐地整治戴鹿芝。因此,在印江知县这一职位任上,他蹉磨了整整十年。令他欣慰的是,他得到了百姓的爱戴。安顺府城中,一位名叫侯寅阁的举人,放弃了富绅人家的舒适生活,到印江投奔他,不要一文修金,无偿为印江县衙担任刑名师爷。


咸丰六年(1856年),红号军在湘、黔、川三省官军的层层围剿下,全军覆灭。这年秋天,蒋霨远专程前往铜仁、思南两府的江口、安化、松桃、沿河等地巡视。途中,蒋霨远曾经在印江下榻,他见此地民风淳厚秩序井然,甚为诧异。


在接见戴鹿芝的时候,蒋霨远问:“戴商山,你可记得胡润芝?”


戴鹿芝答:“记得。”


蒋霨远:“你怎么评价胡润芝这个人?”


戴鹿芝深深一揖,旋答曰:“胡大人虚怀若谷,德才兼备,实乃我戴商山为官做人之典范,也是我大清朝百年不遇的中流砥柱、名宦好官!”


“嗯!”蒋霨远赞许地点了一下头,又故意说,“胡润芝临去湖北前,曾苦口婆心向我推荐,说你是可堪重用的栋梁之材。不久以前他还修书于我,专门打听你的近况。今日,本抚院特将此话转述于你,不知足下对此有何感想?”


戴鹿芝说:“读书人寒窗十载,倘仅会识文断字,这就好比是陶瓷刀矛,初看寒光凛凛,实则是中看不中用。朝廷派下官来此主政,商山理应公正严明,为国分忧。至于胡大人高言戴商山有‘栋梁之材’,显系虚言过奖。蒋大人不必当真。”


“不——今日得见,本抚院已经深信不疑了。”蒋霨远兴奋地打断了戴鹿芝的话,“我看,这就叫‘人以群分’!胡润芝的眼光果真不凡。”


停顿了一下,蒋霨远直截了当地说:“戴鹿芝,印江这小县城,已经不适合你了。安顺府郎岱厅那个地方,历来就教匪穿梭,治安混乱,郎岱厅同知周夔,却一直对之束手无策。本抚院希望你能去那样的地方一展身手。”一年之后,周夔升任安顺知府,戴鹿芝则升任郎岱厅同知。这是后话。


侯寅阁劝戴鹿芝按照官场规矩,给胡林翼写信,感谢对方的知遇之恩,以求得进一步的荐举、提携。戴鹿芝却说:“荒唐,我戴商山光明磊落,为国尽忠,怎能给胡润芝奉以‘感谢’二字!倘设在官场往来中假以虚词结党营私,终究会误国殃民。不写!”


侯寅阁对戴鹿芝多了几分敬重。


25戴鹿芝挖苦说:“这年辰,学什么的都有,现在居然有人学猪叫!”


毛口是个人烟稠密而民风纯朴的地方,老百姓的思想单纯,易于劝化。当地人林昭、卢廷美,都是很久以前就领洗的老教徒。有他们的鼎力相助,尼迈和王炳的传教工作开展得比较顺利。


女教徒林昭三十九岁,祖籍安南,教名“嘉德”。她的父母皆天主教教徒。嘉庆年间,省城贵阳及安顺、遵义、都匀等各座府城的天主教教徒,遭到贵州巡抚景致敏的追捕。都匀教徒张大鹏到安南避难,结识了林昭的父母,夫妻俩从此奉教。


林昭从小受父母熏陶,奉教之心格外坚定,人到中年都仍未结婚,就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


卢廷美,男,四十六岁,祖籍毛口,教名“叶呐尔”。卢廷美兄弟四人,他是长兄。卢氏家资富足,昆仲四人自幼读书,都具有一定的文化修养,但是,卢氏昆仲的为人处世却大相径庭。卢廷美向来为人豪爽,视钱财若粪土,无论家族中何人有了困难,他都肯抛撒钱财,及时给予资助。因此,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善人”,深得族人们的称道和敬仰。


卢廷美的弟弟,个个都处世吝啬,贪财如命。他们经常偷偷往长年、女佣的饭甄里掺沙子,或编造理由克扣下人的工钱。此类行径,卢廷美和他的父亲都很是鄙薄,但有察觉,他就要出面或厉色训斥,或好言规劝。兄弟间为此形成了诸多隔阂!


咸丰二年(1852年),卢廷美四十岁。这一年,他结识了几位信奉天主教的朋友。这些朋友个个知书识礼,品行端庄,并且与卢廷美相交甚笃。在他们的劝导下,卢廷美于次年奉教受洗。


卢廷美奉教后,思想观念发生了根本改变,他不再以庸俗的乡绅自居,也不再热衷于族人祭奠祖宗、祭扫祖坟的集体活动。他深居简出,整日在家诵读“剩经”(圣经),偶尔和人交谈,也是“上帝”、“天主”不离口,那些“以色列”或“药蛋”(约旦)之类的新名词,常常把听者弄得一头雾水。


每逢春节、端午、中秋等传统节日,卢廷美总是不分场合、苦口婆心地劝戒族人,叫他们不要烧钱化纸。还说要过就过“生蛋节”


(圣诞节)、“复活节”……云云!家族中集资维修祠堂,卢廷美更是分文不出。不但如此,连卢廷美家中早先供奉的孔、孟牌位和祖宗牌位,也被其拆下焚烧!那些牌位被卢廷美烧毁后,他在神龛上供奉起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十字架,十字架上,刻着一个衣冠不整、袒胸露腹,神情怪异的男子。据卢廷美介绍说,此人的名字,就叫“野书”(耶稣)……渐渐地,卢廷美引起了族人们的非议和反感。


他把自己从族人中不知不觉地孤立了出来。大家都爱撇着嘴,鄙夷地说:“看,那个人中邪喽!”又说:“好端端一个善人,偏要去伺候那‘野书’,这下子,连心性都变‘野’了!”并断言:那个人,不出三年就要“撞鬼”!


背地里,族人们极尽谩骂、诽谤之能事,众口一词地说卢廷美的坏话,众口一词地骂他是卢氏家族的“不肖子孙”。族人们每每谈论卢廷美,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提,而用“那个人”来借代“卢廷美”


三个字。


然而,对族人们的各种非议和谩骂,卢廷美却无动于衷,嗤之以鼻!


咸丰四年至咸丰六年,他揣上一些银两,同法籍神父马赖一起,在西林地区传教。初来乍到而又心性乖张的马神父,既不熟悉大清国国情,又骄横傲慢,多次与当地老百姓发生纠纷,从而激起公愤。


咸丰六年元月,马赖被西林知县张鸣凤斩首。


马赖死后,卢廷美回到了毛口场老家。他对天主教的信仰坚定如常,多次致信白斯德望,请求派神父到毛口场,为那里的教徒释疑解惑。


尼迈一到毛口场,当地许多人就在林昭、卢廷美的带动下慕名而来,听这位正宗的法兰西神父宣讲圣教。随后,有一百多人在准教徒名单上按了手印,等待受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