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福音(1)

作者: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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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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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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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224字

21猛然间,他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封闭、狭隘、浅薄


毫无诗意的春雨,像个屈死的冤魂一样来去无踪,但是,山城的每个角落,都浸透了它的幽怨与哀愁!破败的街道,低垂的树枝,还有泥泞中那落地的槐花,都在为岁月诠释愤懑……


中午,白斯德望打着一柄淡黄色的油布伞,伫立在化龙桥那棵皂角树下,热切地注视着远方。


本多鲁和胡缚理都知道他在等谁。


当王老楞、赵国澍和邓三刀一走出普陀巷,就看见了那个倔强的身影。“畏三,那就是白先生!”


见雨中的白先生是在迎候自己,赵国澍不由肃然起敬,他把雨伞递给邓三刀,加快步子,和王老楞一起走近了白斯德望。


这时白先生也把伞收了。“白先生,畏三兄弟拜望你来啦……”


王老楞还没介绍完,赵国澍、白斯德望都同时拱手向对方施礼了。


“果然是个气度不凡的翩翩少年!”白先生用发音纯正的贵阳口音说。


“白先生过奖了,过奖了!”赵国澍边说又边从邓三刀手上拿过雨伞,想给白先生遮上,但白先生个子太高,他举得很吃力。白先生忙把自己的那把递给王老楞,然后从客人那里把伞抢过来,罩在自己和赵国澍头上,一道进了“猫猫巷”的主教府。


在会客厅里落座后,主教安排佣人给赵国澍他们倒茶。赵国澍发现白斯德望的长袍和布鞋都湿了,心头很过意不去,忙劝主教去换。主教从壁柜拿出一本书说:“那好,你现在没事,就翻翻这本书吧。我很快就出来。”


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是按中国格式刊刻印刷的,名字叫枟神州论枠,作者的名字很长,叫“弗朗索瓦·马利·阿鲁埃”(伏尔泰)。


“随便你们怎么去争辩有关伏羲以前的十四个诸侯,你们的精彩辩论只能成功地证明中国当时人口众多,法律健全!


……


几乎没有丝毫的虚构和奇谈怪论,绝无埃及人和希腊人那种自称受到神的启示的上帝的代言人,中国人的历史从一开始起便写得合乎理性。全世界的各民族中,惟有他们的史籍持续不断地记下了日食和星球的交会。我们的天文学家验证他们的计算后惊奇地发现,几乎所有的记录都真实可信。”


……


“这是一本多么美妙的书啊……原先我怎么不知道呢?倘若和它失之交臂那才真叫可惜!”好奇、崇敬、欣慰、兴奋……赵国澍的心绪沉浸在一种复杂的、从未体验过的情感之中。透过这本薄薄的小册子,他的视野猛然间开阔起来,他觉得自己的目光霎时间就越过贵阳,越过青岩,越过了往昔的所有人生岁月,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世界还大得很喔!”赵国澍不由轻轻地发出一声感叹。


他猛然间感到自己原来是那么封闭、那么狭隘、那么浅薄!


白斯德望换上一套干衣服和一双厚底布鞋,在赵国澍旁边的一张高靠木椅上坐了下来。此时,他穿的是塌领对襟马褂和长衫,这副打扮,完全是贵州的士绅装束。


赵国澍说:“在下今日造访,主要是就借款一事前来向白先生道谢!”


白斯德望起身打了个拱说:“赵先生太拘礼了。其实,赵团首的大名对老朽来说,早就如雷贯耳矣!”未等国澍接茬,主教又接着说,“足下少年有为,羽瑶先生可是很器重你哩。”


“您老说的就是蒋中丞吗?”一听“羽瑶先生”几个字,赵国澍就诧异不已。因为他知道,这“羽瑶”,指的就是贵州巡抚蒋霨远蒋大人。“嗨——兄弟,你这就孤陋寡闻喽!”王老楞指着墙壁上的字画,见缝插针地介绍道,“省城各个衙门中,都有白先生的朋友。你看——这些都是他们送的。”


注视着白斯德望那双深邃的蓝眼睛,赵国澍心想:“看来,眼前这位白先生,果真像人们传闻的那样,同蒋中丞有着非常特殊的交往哩!”


“人们都说,‘江东弟子多才俊’。”白斯德望真诚地望着赵国澍,笑了笑接着说,“其实,依老朽愚见,贵州更是一个藏龙卧虎之地嘛!”


说到这里,博闻强记的白斯德望,借题发挥地和赵国澍谈起了贵州学界名流周起渭、宋炫、孙应鳌等。对周、宋、孙三位的学术成就,皮埃尔·白斯德望几乎是如数家珍。


“贵国民族文化源远流长,真让我羡慕不已。”说到这里,主教轻声吟哦起了周渔璜的那首枟泛舟西湖夜半始归枠。


看着主教那如痴如醉、飘飘欲仙的神态,赵国澍很受感染。他问主教宋炫曾为甲秀楼鳌矶石作过枟涣矶二绝枠,不知白先生是否熟悉。


主教说:“咏甲秀楼的佳章名句,我读过江东之的枟鳌矶赋枠、张士受的枟甲秀楼枠、王履升的枟秋日登甲秀楼枠;还有鄂尔泰的‘鳌矶溪下柳毵毵,芳杜州前小驻骖……’至于宋廷采的,在下还未曾得见。还望赵先生指教!”


王老楞鼓动国澍:“念出来,念出来听听!”赵国澍站起来,说了声“见笑”,正准备吟宋炫的枟涣矶二绝枠,主教却说:“赵,请稍等片刻,让我把它记下来。”说着,白斯德望和本多鲁、王老楞一起,在靠窗的八仙桌上摆开了纸、笔。


赵国澍清润了一下嗓子,抑扬有韵地朗诵起来——水光潋艳接云霞,荡漾扁舟泛水涯。


云锁空庭闲白昼,两行归燕接阳斜。


烟霞常作画图看,尽日矶头意结宽。


钓罢归来天欲暮,笑呼稚子接渔竿!


主教用的是行书,赵国澍刚一朗诵完毕,他也随之记完了。


“太美啦!真是太美啦!想不到这宋廷采,他居然把贵阳风光写得如此绝妙!”主教兴奋地放下笔,不停地搓着两手说,“今天若不下雨,真该去‘荡漾扁舟泛水涯’,可惜现在,我们只能‘烟霞常作画图看’啦!”


国澍说:“白先生居住省城,去甲秀楼还不容易吗?只是,不知您老是否去过我们青岩的桐野书屋?”“噢——非常遗憾!”白主教说,“虽说在下多次路过你们青岩堡,但是从未作过停留;至于桐野书屋,那就好比对你一样,虽是慕名已久,却迟迟未能一睹尊容啊!”


“那好,现在正是春季,你不妨去看看。”赵国澍说的本是客套话,主教却顺水推舟地说:“那就这两天吧,天一晴稳,我就去贵府拜访——你看如何?”国澍忙说:“好,我在寒舍恭候!”


王老楞也说:“还是我陪你去。”


赵国澍与白斯德望正谈得投机,外面突然传来吵闹声。“在老子们地盘上,想咋屙就咋屙……关你***相干!”这腔调莽声莽气的,分明是邓三刀。他刚才不是在屋里坐着吗?谁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赵国澍怕邓三刀惹祸,忙往外走。刚抬腿就见邓三刀骂骂咧咧进来了。接着,白胖胖的胡缚理和一脸憨厚相的本多鲁也跟了进来。


原来,邓三刀刚才和胡缚理闹了场误会……


白斯德望和赵国澍,一老一少,一中一西,却都文绉绉的,说起话来之乎者也、引经据典的,邓三刀听不懂,再加上昨晚他喝多了酒,憋不住尿,于是趁主教忙着抄诗,便出去小解。


贵州乡间的茅厕,在住宅中是个很好找的附属设施,抬头就一目了然;贵阳天主堂虽系中西合璧式建筑,但厕所却设计得比较背僻。


邓三刀打着伞转了几圈,都未找到茅厕,正在发慌,他仰头看见二楼走廊上有个传教士,忙向他打听。


一脸憨厚的中年神父,就是本多鲁。他和邓三刀连说带比画地弄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于是朝楼下一间小房子扬了扬手。邓三刀过去一看,那扇关着的门漂漂亮亮地绘了一些洋画,门上挂着一把未合嘴的铜锁。


“你家妈的x!这哪是茅厕?狗日的洋和尚整老子!”邓三刀心里骂了一声,仰起脑壳想重新问,走廊上的那个人却不见了。


他等不及,看看四周无人,就走到花台边,丢下雨伞,撩开大裤腿干了起来,恰好被下楼的胡缚理和本多鲁撞见。本多鲁只是鄙夷地笑笑,胡缚理却很生气,忙跑过去阻拦邓三刀:“不行不行!厕所不在这里,在那边……”邓三刀听不懂他那半生不熟的中国话。


“滚开!”他随手一巴掌甩去,胡缚理就被推了个踉跄。胡缚理更是火冒三丈,返身回去抓住了邓三刀的衣角。邓三刀气得左躲右闪,连声叫骂。


听了本多鲁的解释,大家都笑得前俯后仰。


白主教说:“看来,对河流两岸的人们来说,桥梁确实重要啊!


否则,会发生许多莫名其妙的误会。”


赵国澍问:“白先生,你这里所说的桥梁,是指什么而言呢?”


“仁爱。”主教侃侃而谈,“孔丘、孟子倡导的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我认为它包含了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方面讲的是秩序和尊严,中国人不是常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吗?但是,秩序的建立与维护,不仅仅是要约束我们的越轨行为,而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护人的生命和尊严。引申开来,这是一种仁爱啊!”


“另一方面呢?”赵国澍问。


“第二个方面,强调的是慈善与宽容。纵观古今,凡是不‘仁’


者,绝对是无‘义’可言的。不仁不义之邦,人性灭绝,文明崩溃。


后面的‘礼’、‘智’、‘信’三个字更是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一句话,慈善、宽容是仁爱的根本体现,仁爱则是一种高度的社会文明。”


听了白主教这番话,畏三似懂非懂,他又问道:“白先生,照此说来,贵国不是也有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不是也有孔子、孟子这样的大学问家。”


“对,这是毋庸置疑的。也就是说——中西同源!”见赵国澍不住地点头,白斯德望接着说,“关于人类起源,大清国也好,西方国家也好,都流传着很多神话,奇怪的是,中西方这些神话故事的内容甚至时间,都惊人地雷同。例如,关于史前人类所经历的大洪水的洗劫,在枟圣经枠和枟尚书枠中就出现了相同的记载。据说,我们人类就是在这场洪水之后得以繁衍的。西方的人类始祖叫亚当、夏娃,贵国的呢,则分别叫伏羲、女娲。”


“对对对!白先生言之有理。”赵国澍连连点头,发自内心地表示赞赏,他随口将枟淮南子·览冥篇枠的相关内容背诵了一遍:“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


白斯德望:“谈到道德、学问,我们远的不说,仅以近代为例,法兰西的笛卡尔、伽桑狄和贵国的王阳明,他们都是着名的思想家。


虽然国籍不同,但他们对人类社会精神内核的各种表述,往往不谋而合、异口同声。所以我想,我们老少二人今天谈论的话题,用‘人心向善,中西同源’这八个字来形容,应该是比较恰当的。”


“想不到,白先生对孔、孟学说还很有研究啊!”赵国澍钦佩地说。


“过奖了!”主教一面自谦,一面又不无炫耀地说,“我什么书都看,枟论语枠枟孟子枠枟礼记枠也略有涉猎。”他指着茶几上的枟神州论枠,很有感慨地说,“我说的桥梁,也包括这本书在内啊……当初,如果我不知道——或者说不详细了解伏尔泰先生的枟神州论枠,今天,我就不可能万分荣幸地来到贵国,向这里的人民传播福音。在中国的这些年里,我不但饱览了美丽的自然风光,而且受惠于古老的华夏文明……虽然,在浩瀚的岁月中,我们的生命是短暂的,但是,此生能来到这么一个国度,我非常荣幸、非常自豪!”


“这么说,白先生的汉语,是到中国之后才学的?”


主教点点头,说:“我到中国至今已九年了。”


“九年时间,白先生就积累下这么深的儒学造诣,在下实在佩服!”赵国澍由衷地说。开始的时候,他还不知道白先生为何如此慷慨地借钱支持他修城,现在,他已经明白过来:这是一个学养丰富的谦谦君子啊!赵国澍为自己与白斯德望的结识感到庆幸。


22主教送了他一个地球仪


一老一少,仅这一面之交就结下了不解之缘。主教欣赏赵国澍知书达礼、少年老成;对为人仗义的白先生,赵国澍则钦佩其性情高雅、学贯中西。他们都相见恨晚!


天放晴后,白斯德望在王老楞陪同下,如约到青岩堡游玩。豪爽的白先生,送给赵国澍很多礼物,其中最有意思的,是一个花花绿绿的圆球。这圆球的下端,用造型优雅的铁架支撑着,整个球体不但光亮圆滑、五彩斑斓,而且中间有固定轴,可随意向左右两个方向拨弄转动。圆球上面,用大大小小的汉字和西洋字,纵横交错地写着一些国名、地名。如“高丽”、“暹罗”、“日本国”、“大清国”、“英吉利”、“法兰西”、“太平洋”、“大西洋”等等。


令赵国澍兴奋的是,他看见了“湖南”、“云南”、“贵州”、“四川”等大清国所属行省的名字——不单单如此,大清国的所有省份,全都规规整整地写在上边。其内容极为详尽、丰富。例如,在“贵州”二字旁边,赵国澍依次发现了“贵阳”、“开州”、“遵义”、“安顺”、“平越”等州、厅、府、县的名字。


这是什么玩艺?赵国澍把那圆球小心地放在八仙桌上,弓腰背手反复端详着。白斯德望似乎马上就看出了赵国澍的疑惑,他指着圆球,笑嘻嘻地告诉他,这是地球仪。


“地球鱼?”赵国澍忙向白先生打听,“这‘地球鱼’,它有些哪样用途呢?”


四川有些地方的人说话,往往因“黄”、“房”不分而生出歧义。


例如“黄子”(房子)、“大轰”(大风)、“方糖”(荒唐)、“后匪”


(后悔)等等。而贵阳方言则“鱼”、“仪”难辨,例如,他们把“玉器”说成“义气”,把“原来”说成“盐来”,“下雨”说成“下野”


等等。


“是地球仪,不是‘地球鱼’。”白斯德望纠正道,“赵先生可能有所不知,这地球仪的作用可多了!关于这地球仪的作用,畏三老弟,你想听听吗?”赵国澍双手合十,恳切地给白先生打拱行礼:


“既然如此,那么就请白先生给畏三赐教!”


“不敢当,不敢当!”白斯德望回着礼,谦逊地客套了一番。


随即他就给赵国澍解释起来:“我们居住的大地,其实是一个椭圆的球体。在西方,它被取名为‘地球’。关于这个概念,目前在西方已经形成共识。不过,鄙人不才,窃以为这种说法是贵国科学家最早提出的。至少应该是‘中西同源’。”


赵国澍、王老楞二人,都面带微笑,洗耳恭听。


白斯德望继续侃侃而谈:“中国古人的智慧,永远是无与伦比、盖世无双的!对‘地球’一词的概念,我们从贵国的文字渊源就可以看出,早在几千年前,你们的祖先,已经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地做过类似的表述。例如‘苍穹’、‘穹隆’、‘寰宇’、‘寰球’等词语,都包含了这方面的意思。所谓的‘寰’字,不就是圆球和围绕圆球的意思吗?!而‘苍穹’、‘穹隆’,则指的是我们目光所及四周高耸、中间低落的样子。各位,你们觉得呢?”他见赵国澍连连点头,便满意地笑了,“鄙人今天赠送给足下的地球仪,就是严格按照地球的比例来制作的。”


赵国澍说:“哦,在下明白了,这是一幅立体的寰宇地图。倘设将其用于军事,那么,我‘石坊团’可就如虎添翼了呀!”白斯德望忙说:“对对对!我送赵先生此物,就是希望足下开阔视野,好为大清国皇帝分忧解难,你自己也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赵国澍感叹道,“白先生,你真是我赵国澍的知音啊!”白斯德望忙说:“彼此,彼此!”说罢,他高兴得大笑起来。


“不过,白先生……”赵国澍突然又向白先生发问,“这地球仪上,为何不见我们‘青岩堡’的标识呢?”“哦?青岩堡?”白斯德望走近地球仪,仔细而吃力地寻找了一阵,故作惊讶地说,“果真没有咧!”


“那……”赵国澍问白斯德望,“何故如此呢?”


“何故如此?”白斯德望似笑非笑地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为难地说,“这……在下恐怕就不好直说了!”


“这有哪样!”赵国澍用手指了指宽敞的堂屋,又指指王老楞,哈哈一笑说,“白先生,今日,此地只有我们三个人,况且均乃好友至交,您老人家还顾虑个哪样呢?”


“畏三老弟不是外人,白先生,您老但说无妨!”王老楞也学着文绉绉的样子,替赵国澍帮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