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飞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本章字节:13054字
他那忧郁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议事厅门口。那只蹦蹦跳跳的小麻雀,似乎触动了他的什么心事。
“好吧,登选今日就浅薄一番。”
平日谨小慎微的钱登选,此时突然变得慷慨激昂而无所顾忌:
“今日无论你我,倘若侧目四顾,下细打量那大小官员——他们何人不窃国利己、各怀异志?!何人不道德沦丧、假公济私?!何人不贪赃枉法、掠夺民脂民膏兮?!呜呼!此情此景……怎不令人悲之、哀之、责之、恨之哉!长此以往,大清社稷江山势必分剖群立,遇椽抽心一烂,则土崩瓦解之局谅所不免耳!”
田兴恕冷眼斜瞥,慢条斯理地责问钱登选道:“哟,钱先生,依你说来,我这提督官衔钦差身份,也是花钱买的喽?”
“不要紧张,我的话尚未说完。”钱登选诚恳地说,“让登选说句内心话吧,田大人,你这官,和别人的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别人那官爵,是花钱买来的,而你,而你却是卖命换官哪……田大人!你这官衔,来得真的不容易呢。所以我要说,你比他们有血性,你是大清国真正的男人!当然,登选也不得不承认,在所有官员中,你田忠普付出的代价最高!如今举国昏庸,满目苍凉,官员无不敷衍塞责,无不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们为了享乐,什么良心、道德,什么人品、口碑,统统都可以不要!反正,大家都觉得,只要不做缺德事就是好官!像你这样出生入死、剖腹剜心为国尽忠的人,在寥寥无几啊!”
田兴恕故作谦逊:“我?我田忠普算个么子哟!钱先生你莫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难道你不知道曾侍郎、左宗棠、胡润芝么?他们才是大清国的中流砥柱啊!这里,我再以贵州为例,赵畏三、戴鹿芝,还有那个被我打走的铜仁知府黄楷盛,他们也是好官、清官,他们才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哪!”说到这里,田兴恕的脸上才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微乎其微!微乎其微也!”钱登选并不赞同,他掰着指头一一数落道,“曾侍郎、左宗棠、胡润芝,就算加上贵州的赵畏三、戴鹿芝、黄楷盛——还有你田忠普田大人,你们好官清官才几个人啊?
这世道,早已是无官不贪,难道你们不是微乎其微吗?”
痛心疾首的钱登选,突然流泪哭喊道:“田大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日这大清王朝,它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啊。在此,登选不妨斗胆预言——这积重难返的大清王朝,眼看危在旦夕!”
听了钱登选的一番高谈阔论,田兴恕好一阵都没有吭声。他从案桌的瓜果盘里抓了一把葵花籽,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小麻雀没有看见忠普,在议事厅门口溜光的石板地上,依旧徒劳而又偏执地跳蹿着。它那尖利的黑喙,匆匆衔起地上的沙砾、石子,随即又一次次地放弃。
田兴恕一手托着葵花籽,一手尽量用轻柔的动作,将那小小的葵花籽一粒粒地扔了出去。第一粒,他抛远了,小麻雀没有看见;第二粒,离小麻雀稍微近了些,它惊喜地啄开硬壳,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第三粒,它再次惊喜地吃了下去……正当田兴恕抛出第五粒葵花籽的时候,小麻雀突然发现了他,于是,它紧紧衔住那粒白色的葵花籽,猛地飞了起来……
转眼之间,那小麻雀逃得无影无踪!
田兴恕气急败坏,他把剩下的葵花籽,全部扔在了议事厅门口那溜光的石板地上!
从内心来说,他觉得钱先生的比喻不无道理;然而,在感情上,他怎么也不愿轻易认同这种说法。“大清王朝就是大清王朝,它怎个又变成了一枚臭鸡蛋呢?”忠普撇下钱登选,边在假山间溜达,边暗自琢磨,“假使大清王朝真的覆灭,我还能保住这官位么?我田忠普倘若不做官,又能做甚?”
田兴恕心头苦闷极了。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上任之初的那点好心情,其实仅仅是一相情愿的,空洞柔弱,虚幻得不堪一击的孤芳自赏。现在,一想到各州、厅、府、县烽烟四起,“贼匪”猖獗,田兴恕就会出现幻觉——他总感到自己头上笼罩着一张大网!
无论他怎么挣扎,这大网都撕扯不开!
直到这个时候,田兴恕才明白:皇上之所以授他钦差大臣关防,并非完全出自于对他田忠普的信任,或者真的是为了让他“节制贵州文武”,而是为了朝他的肩头上加码:“督办全省剿匪事宜”。可是,如此一来,奕便断了这湘西小伙的退路——你田兴恕必须想方设法,将肆虐黔省的匪患一举荡平,不能虎头蛇尾,做第二个蒋玉龙,甚至,不得有哪怕非常细小的过失……明白了这一层,田兴恕吓得打了个冷噤。然而,他现在身不由己,他的苦闷,只能积压在自己心底,他那沉重得难以启齿的忧虑和屈辱,不能对任何人声张!
“管他妈皮的!”有时,田兴恕的心里实在压抑得慌,索性便这么宽慰自己,“仗,我还得去打,饭,我也还得吃。莫去想它那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为迅速平定事态,田兴恕立即下令,调派杨岩保、周学桂、田兴胜、沈宏富及参将李有恒等湘军将领,率部赶赴各地增援官军。
79钱登选请求治罪
腊月二十五日,年关将近天降瑞雪。
这天午后,清镇“结义团”团首何三斗,骑着一匹鼓额头的高头大马,笑眯眯地跨进了青岩堡地界。他身后的五名随从,个个虎背熊腰,面色阴冷,各骑一匹膘肥体壮的大马!
这一日,赵国澍为了迎接何三斗,特地令南门即定广门大敞大开。
身着棉袍、腰挂“佛朗机”的何三斗,年纪已五十开外,从头到脚,他浑身上下的衣料皆华贵的提花缎子。其头方唇厚,五官张扬。尤其是那大如圆盆的脸盘子,时刻都宽宽展展、油光水滑。举手投足皆煞有介事地捞衣挽袖,动作极为夸张。晃眼看去就感觉得到此人的骄狂!
确实,此人在清镇城里极为跋扈、蛮横,男女老少没有谁不怕他的。这不——似乎连青岩堡的老天爷也对何三斗畏惧三分,他和他的手下尚未挨近定广门,先前还淅淅沥沥、遮面扑颈的雪花,便哆哆嗦嗦地停了下来……零碎的马蹄声,如落水的石头一样,敲击着定广门那幽深的门洞。
六匹高头大马,争先恐后地朝门洞中挤塞进去,定广门突然间显得格外狭窄……
穿过城门洞,往上便是古老的石阶。积雪虽然很厚,但马蹄下面是生铁。二十四只健壮的马蹄,此起彼伏地踏在青岩堡的石阶上时,积雪里发出了“体哩可”的脆响。那种声音,是坚硬的铁器穿过积雪、与大地发生的碰撞!
马匹驮着何三斗,一级级地踏上了石阶……渐渐地,“赵理伦百岁坊”上面的铭文已依稀可辨……何三斗刚踏上第九级台阶,就听得身后“哐”地一声闷响。他诧异地扭头一看,定广门的城门给关上了。
“有失远迎哪——何团头!”敌楼上面突然出现了“石坊团”西棚棚官蛮牛和一个笑眯眯的中年人。与此同时,一根粗大、结实的牛皮绳,自蛮牛手里凌空抛下,准确而又牢实地套住了何三斗的脖子。何三斗尚未来得及挣扎,蛮牛手中那根牛皮绳便倏然一紧,飞也似的把他从马上扯了下来。紧接着,蛮牛将那牛皮绳徐徐一收,何三斗便被拖至城门底下!
那牛皮绳扯得不紧不松,仅容何三斗踮着脚呼吸出入,身子却丝毫不能动弹。但那何三斗毕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他扭曲着,在牛皮绳套里大吼大叫:“赵……畏三,你给老子出……来!”何三斗的几个随从,虽说是横枪立马,然慑于情势,哪敢稍作反抗!此时,他们一个个皆已下地缴械。
“赵畏三……你给……老子……出来,赵畏……三,你出……来……”城门下,被固定在绳套里的何三斗,此时头、手、脚一齐扭动,拼命挣扎。
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已无济于事。窒息之中,何三斗两眼鼓得就像公牛的睾丸,而他的脸则憋成了一张大红纸。在这徒劳的挣扎之中,何三斗突然哭了:“畏……三,畏三!畏三兄弟……你……出来呀!”
“蛮牛……你把他慢慢给我吊起来!”敌楼上,有人沉稳地吩咐了一声。那拖声拖调的吩咐,幽雅得就像茶馆里一位极有修养的绅士,在和蔼、客气地支使吆师。何三斗吃力地仰起头来,见刚才那个中年人正面带微笑地趴在敌楼上,嘲讽地俯视着他。何三斗觉得这人好面熟,但一时又回忆不起。他只能一遍又一遍机械而恐慌地尖叫着:“畏……三,畏三!你出……”与此同时,那根粗大、结实的牛皮绳,在何三斗的脖子上越勒越紧——他的脚尖吃力地踮了起来,在被吊离地面的一刹那间,他终于明白过来:敌楼上的那个中年人,就是贵阳“欣悦客栈”的老板、道光举人钱恭!
同日,贵阳六洞桥,田兴恕提督衙门。“石坊团”送信的团丁刚走,钱登选就捏着一个信封来到了田兴恕的签押房:“田大人,赵畏三今日已将何三斗处决。”“好。”田兴恕正在用棉布擦着“佛朗机”
的枪筒,头也不抬地说,“那卵崽早该处决。”
钱登选慢慢走到田兴恕跟前。“坐啊,钱先生!”田兴恕仍旧头也不抬地说。钱登选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他看看田兴恕手中那把“佛朗机”,突然“嗵”地一声跪下了。“田大人……”钱登选泪流满面地说,“登选请求治罪。”
田兴恕惊讶地把枪放下,捏着那块油腻腻的棉布站了起来:“咦——钱先生,你这是搞么子呀?”“田大人,登选有罪。”“你有罪?!
莫开玩笑嗒!快起来。人家看着笑话!”田兴恕说着,伸手去扶钱登选。殊不知,登选如一堆生铁块般,牢实地凝固在了地上。
“田大人,我真的有罪。”钱登选一字一句地说。
田兴恕故意咬文嚼字道:“怪哉!忠普今日委实不知先生何罪之有?”
钱登选:“为幕者,不得包揽诉讼挟制幕主,不得玩词做句欺哄幕主,不得操弄笔刀制造冤狱移罪幕主!而我钱登选,仅因同何三斗积有旧怨,今日竟买通他人虚构情节,捏造事实诬陷何三斗。从而使田大人气极将之误杀。此乃亵渎幕德、公报私仇!钱登选自知戴罪难逃,特投案自首,请求发落。”
“哦……”田兴恕恍然大悟般地说,“原来是这样一回事。那么,我想问你钱先生,你做完这一切,是否后悔了呢?”“不!”钱登选咬着牙说,“登选无怨无悔!永远不悔!”
突然间,田兴恕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地上,一脸坦然的钱登选静候处置。
“钱先生,”田兴恕俯身抱住钱登选说,“你先起来再说。”
钱登选固执地说:“不,我不起来。今天,要杀要剐都随在你了……田大人!”“刚才你说过,你说你不悔。”田兴恕笑道,“我田忠普也不后悔。”
“啊?”钱登选急忙问,“为什么呢?田大人!”
田兴恕说:“虽然你从未与我详谈身世,但我却知道你的家庭背景。相处之间,钱先生的人品、学识都令我钦佩之至。于是我一心想成全你,让钱先生哥俩早日实现报仇的夙愿。”
钱登选急了,忙说:“那些密报,好多都是我凭空捏造的。田大人,你与何三斗素无冤仇,难道不觉得登选过分么?”
“不,一点都不过分。”田兴恕说,“关于何三斗走私鸦片、开设烟馆、破坏官府抽收厘金等罪状,并非完全出自钱先生的捏词虚构,经我特派提标细作专案侦缉,发现上述各款何三斗均确有其事。且铁证如山!”
“啊——?!”
钱登选听了这话,不由惊讶得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挖空心思,给何三斗“凭空捏造”的“罪状”,居然与事实不谋而合!“苍天,苍天,难道你真的生着一双洞察世事的慧眼吗?否则,人们怎会动不动就说‘苍天在上’、‘苍天有眼’?”
他心里暗自感叹。
这时,田兴恕大大咧咧地说:“起来起来!钱先生,你这样跪着同我说话,我心里别别扭扭的……好不舒服!”钱登选听田兴恕这么一说,遂面带愧色地站了起来。
“田大人,”钱登选犹豫不决地说,“虽说,我家仇已报,但登选一家……与何三斗的恩怨,最终以此种方式来了结,总有些不大……地道。你我今后……也不好相处。因此,登选只好……离开这……衙门。”
田兴恕笑问:“你打算去哪里?”
钱登选:“暂时尚无主张。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今后登选无论是聘于书馆,教授蒙童,或是与家兄一道理料贸易,都忘不了田大人的大恩大德。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只管吩咐,随时随地登选愿效犬马之劳。”
田兴恕说:“现在!现在我就用得着你。”
钱登选苦笑:“再让我来挟制你,欺哄你吗?”
田兴恕:“鬼扯!”
钱登选:“田大人,你我相逢一场,看来缘分只是如此了!”说着,泪流不止。
“钱登选!”忠普生气地指责道,“你这莫不是欺我不识字嚜?
?我情真意切,好话说尽,求你钱先生不要走,不要走,你偏不听!钱先生,你替我田忠普想想,今后这衙门里的事情,要是你钱先生从此撒手不管,我怎地抓得住缰?!”
钱登选:“这里还有缪先生、冷先生和张先生。”
田兴恕:“大家都各理其务分工不一,他们有他们的事,你钱先生有钱先生的事嘛……”
钱登选想了一阵,故意问忠普:“田大人,你不给我治罪啦?”
田兴恕:“鬼扯!本来就冇罪,我还给你治个么子罪?”
田兴恕捉住钱登选的双手,笑道:“都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登选,你我相识、相知,这是忠普的福分咧!”
“对对……知己难逢!”登选也紧紧握住田兴恕的手,泣不成声道,“我原本以为,登选此生……恐只为报仇而来,看来……往后我还得……为感恩而去!”
说着,登选抽出手,深深地向田兴恕作了一揖。
咸丰十年(1860年)十二月下旬,田兴恕偕钱登选、夏堂发等随员轻车简从,把贵阳周边的哨卡、关隘全都巡查了一遍。田兴恕所到之处,老百姓无不塞门阻道,纷纷争睹少帅风采。出于安全考虑,地方绿营、团练粗暴地挥枪驱赶,反而遭到了田兴恕的严厉斥责。在贵筑县水田坝场口,当公众摩肩接踵簇拥着田兴恕,请求他讲话的时候,田兴恕还针对这种不良习气,发表了一通精彩的演说——“各位父老兄弟,今后你们莫‘田大人’、‘田钦差’的称呼我。
下次我再来水田坝,大家只管叫我‘忠普’!
“各位父老兄弟,平日里,无论官绅、百姓,大家都爱说父母官、父母官——那么,什么叫‘父母官’呢?各位父老兄弟,我田忠普跟你们说——老百姓是我们的父母,我们是老百姓的儿子——就这么回事!不久前,做母亲的想看看儿子,儿子的手下却不让她见,你们说说,这算么子?……这算个么子嘛?!”
稍作停顿之后,田兴恕见老百姓不好说什么,遂自问自答:“我说这是忘本。这就叫忘本嘛!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
一个做官的人,忘乎所以到了这样的地步,分明是忘本嘛!这样一种人,我看他们迟早是要栽跟头的!”在场的老百姓听了提督大人这番高论,更觉田兴恕平易近人,没有官架子。
巡视完水田坝,田兴恕一行又去了龙里县的谷脚、贵筑县的高坡两地……咸丰十一年正月初二,田兴恕一行抵达号称“省城南屏”
的青岩堡。在这里,田兴恕由候补直隶州知州、青岩团务道赵国澍等将领陪同,兴致勃勃地检阅了驻守青岩的绿营、团练;并和大家一起商讨了收复定番州州城、长寨厅城的军机要务。田兴恕在会上强调说:“今后,筑城南线花格闹、青岩堡一线的所有团练、绿营,统一拨归赵国澍独立掌管、指挥,凡是不听调度者,畏三有权临阵处斩;事前、事后都无须向我禀报!”
当天下午,赵国澍和候补知州汤正年等团首,陪同田兴恕参观了青岩古镇的“九寺”、“八庙”、“五阁”和“一祠”、“一宫”。
龙泉寺、迎祥寺、川主庙、孙膑庙、奎光阁……田兴恕每到一处,都毕恭毕敬地烧香、叩首。暗祈各方神灵保佑黔境平安,保佑自己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田兴恕见班麟贵土司祠墙倒屋塌,一副破败相,颇觉可惜。遂惊问赵国澍:“畏三,你们怎不加以保养培修?”
赵国澍连忙回答:“田大人,这造福桑梓的事,卑职怎不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