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飞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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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卖!”赵国澍斩钉截铁般地回答道,他找来“文房四宝”,对汤正年说,“你给我在告示上写清楚——这些土地,我全部低价出售。”
告示贴出不到一天,就被人撕掉了。又贴,又被撕。赵国澍下令,叫邓三刀追查。
邓三刀才出去,赵国霖走进了团务署:“哥,不要追查了。”
“咋个不追查?”赵国澍抱着水烟筒,头也不抬地问。
国霖说:“是嫂嫂叫赵包包撕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赵国澍把烟筒砸在案桌上,背着手急匆匆回了南街。
陈氏抱着未满周岁的儿子,正在屋里喂奶。
“你为哪样撕我的告示?”赵国澍劈头问这么一句,把以焕吓了一跳,小家伙把奶头一吐,哇地一声就哭叫开来了。“撕你的告示?”
陈氏说,“我连门都没出,哪个看到我撕你的告示?”国澍说:“那好,你回答我——是不是你叫人去撕的?”
陈氏抱着以焕站起来,轻轻拍着儿子说:“不是我,是你家儿叫人干的。”
“为什么?”
“他现在要吃饭,今后要读书,长大要娶媳妇。”
赵国澍说:“兵荒马乱的,能保命就算老天开恩了,想那么远做哪样?”
陈氏说:“赵畏三,不要以为你读的书多,就可以异想天开……
我看,我看你是猪脑壳!”平时贤淑厚道、言语不多的陈氏,现在数落开了,“办团,你糟蹋了几千两银子,我好歹一句不说;打仗,死了二十个团丁,又是你掏一千两银子去作抚恤费,我还是没有阻拦;修城墙,你翻箱倒柜的,把垫床脚的铜毫子都掏出去了……十大十万啊,我还是不吭声。但是,但是你现在……”陈氏数落着,突然哭了起来,“赵畏三,家里老老小小十多号人,那些田产是这个家的吊命粮啊!我不相信,你赵畏三修完城墙,就变神仙不吃饭了!”
这时,汤正年走进屋来。他接过陈氏的话说:“我也这样想的。”
汤正年说:“畏三,赵府还要供养‘石坊团’一百团丁啊!田产卖了,今后开支何出?再说,修城也不急这一年半载的。我看,钱不够就先摆下来,等有了钱再接着整。”“正年,你们说的都对。”国澍说,“可是,这么大的工程一旦搁下,以后再想开工,就难起这个念头了。俗话说,一锅耗米,二锅耗柴,我想一道手脚把它整完了再说。”
汤正年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石坊团’几百号人都养不起,那城墙又挡得住哪个?反正,你自己三思吧。”
赵国澍不再说话。
他从陈氏手中接过孩子,紧紧抱在怀中,把自己的脸贴了上去。
孩子天真地笑了,他欢快地伸出舌头,在赵国澍的脸上乱舔。赵国澍再也忍不住了,他的泪水一串串地滚下面颊,跌落在孩子额头上。
16“倘若读书人使坏,那将是恶中极品也!”
正当畏三手足无措的时候,王老楞给他送来了银票。
银票的面额是六千两——这对赵国澍来说,无异于喜从天降!
“真是雪中送炭、绝处逢生哪!王大哥……叫我咋个感谢你才好喔!”
畏三喜出望外,他哆哆嗦嗦地接过那张银票,高兴得有点哽咽了,零零落落的泪花,在他眼珠子周围乱晃。
王老楞说:“我们自家人就不要说那些啦。要说感激,你可真得谢谢人家白先生。”
“白先生……哪里的白先生?他是干哪样营生的?”
王老楞说:“那人就是贵阳天主堂的白神父,年纪已经五十好几了。”“白神父?”赵国澍说:“弄了半天,原来是个洋和尚嘛!”王老楞点点头,嘿嘿一笑道:“也可以算是个洋和尚。但是,那洋和尚的性情特别豪爽,为人又特别仗义。”他提醒赵国澍,“畏三,去年你不是生过一场大病么?当时,我无意中给白先生漏了一句话,他却比我还着急。后来,我送给你的西洋药,就是他老人家专门托我带给你的。这段时间,我手头紧,一下子叫我给你整六千两银子,实在是比登天还难……今天这六千两银子中,有四千两是白先生出的。”
赵国澍问他:“那么,你们要我好久还?”王老楞说:“这年把,你各样开支都大,暂时肯定是车(周转)不过来的。过几年再说吧!”
“那……白先生的呢?”
“白先生也是这样说的。”
“老楞,”赵国澍歉然地说,“白先生古道热肠,不计急难地对我热心相助,畏三想登门致谢。你看如何?”
“好!”王老楞笑眯眯地说,“若是连这点礼性都没有,确实说不过去。”他问赵国澍哪天去会白主教,赵国澍想了想说:“后天如何?”王老楞说:“行,后天上午我还是在江西会馆等你。”
次日凌晨,赵国澍揣好那张银票,和邓三刀牵上马,蹄声地出了北门。
和洋人打交道不是件小事情,况且还牵扯到了银钱。赵国澍不得不小心。
军兴之初,各地团练的掌管、监控,由提标下面的镇、协一级统领和所在地的州、府官员双重负责。后来,随着团练地位的提高,各地团练头目趁机抢占地盘,扩充人马,势力渐盛,反而对朝廷构成了威胁。如安徽凤台团首苗沛霖截留两淮地区的粮款税收和厘卡,控制了凤台周围数十州县,团丁总数达三十余万人——这种割据局面一旦在全国泛滥开来,恐怕比“太平天国”还难收拾!故此,咸丰六年初,军机处给湖广、两江、直隶、陕甘、闽浙、云贵、四川、两广八大总督以及各省巡抚、提督下文,饬令各封疆大吏提升团练的隶属关系。团练的指挥、调遣权,统统收归提督一人。这种体制的变更,杜绝了令出多门,强化了政府对团练武装的监控能力。那些看似威风的团练头目,稍有不慎就会招惹杀身大祸。
进省城后,赵国澍他们直接去了六洞桥提督衙门,拜见提督孝顺。
赵国澍将借款一事给孝顺作了详细汇报后,拿出银票双手呈给提督大人,请示他是否得当。“这个?”孝顺接过银票,随便瞟了一眼就把它还给了赵国澍,“……哎呀你想咋办就咋办,还问个***!”
向来大大咧咧的孝顺,看来对这事不以为然。
赵国澍:“军门大人,凡事都有它的规矩……”孝顺马上打断了赵国澍的话:“早在十二年前,法兰西就与我朝签订和约,白神父借款修城,帮助我们防盗御匪,这是件好事嘛!”
赵国澍:“军门大人,此事实乃非同小可,事先若不向你军门大人请示派定,到时候大人怪罪下来,我赵畏三可担待不起呀!”
孝顺:“你‘借夷助剿’有什么错啊?曾国藩、胡林翼他们在汉口打石达开的时候,不但向外国商人抽捐助饷,还多次托这些商人代买洋枪、洋炮呢!皇上说,他们这是‘借夷助剿’!如今,既然你赵畏三借款修城的目的,是为了帮助朝廷和皇上绥靖治安,巩固黔省的地方防务,那么这也应该算做‘借夷助剿’嘛!”
赵国澍一听,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临走时,他小心将带去的一个篾盒放在孝顺的茶几上。孝顺不解地问他:“这是啥东西?”
赵国澍说:“这是黄家玫瑰糖,又叫寸金糖,是我们那里有名的特产。青岩堡的玫瑰糖,数黄家做得最好。”见孝顺来了兴趣,赵国澍继续介绍道,“黄家制作玫瑰糖的历史,可追溯到大清康熙十六年(公元1677年)。据说,黄家祖籍江西,他们现在用的这套做糖的工具——石磨、木盒、铁锅、水瓢、刀、锤等,都是百余年前,他们祖上人背马驮,从江西老家弄过来的。当时,黄氏一家三代人辗转流离艰难跋涉地走了几十天,就为了使这个家能延续下来,有口饭吃。”
孝顺问:“这玫瑰糖好做吗?”
“不好做。”赵国澍说,“制糖的工序很多。其中,泡麦芽是做糖的第一步,接下来就是碾麦粒、泡洗芝麻、熬糖、拉糖……整套工序得耗费两天时间。二十斤芝麻、五十斤糯米,大约能做出七十到八十斤玫瑰糖。其间光有体力、没有耐性同样做不好。就说淘芝麻吧,它要在河边换二十五道水,淘洗一个多时辰,才能达到制糖的要求。”
“哦……”孝顺说,“难怪包装得这么精制。”
赵国澍笑了一下,给孝顺眨眨眼睛说:“里面,里面还有更精制、更好吃的呢!军门大人,你一定要亲口尝尝,若是喜欢,下次我多给您带点来。”
原来,在那个篾盒子中,赵国澍给孝顺放了十两银子。
向洋人借款之事得到提督认可,赵国澍很是兴奋。这时已临近中午了,他问邓三刀想吃什么,邓三刀说想吃肠旺粉。
贵阳的小吃很有名,其中最具地方特色的首推“肠旺粉”。它的主料是米粉、脆臊和血旺、肠子等猪下水,再配以油辣椒、花椒末等佐料,吃来爽、辣、脆、香,回味无穷。赵国澍和邓三刀把马牵到提标贵阳营大马棚,托营兵代为照管,然后步行去大十字吃粉。
吃完肠旺粉,两人出二浪坡往北,到“贵山书院”看望蔚斋夫子。
蔚斋夫子年龄尚不到五十岁,却已显出了老态。此时他正坐在书院的回廊上,捋着齐胸的长髯,和一个方脸大汉下围棋。
当门童禀报畏三来访,夫子很高兴,对方脸大汉说:“鄂生,听见了么?畏三来了,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哇!”那个叫鄂生的大汉对弈失利,正凝眸思招反围,猛地听说赵畏三来了,他连忙一把将棋局刨乱了说:“和棋和棋……畏三来了!”趁夫子未反应过来,起身去大门迎接赵国澍。
咸丰年间,贵州有两位赫赫有名的大学者,时人称“西南宿儒”。这两位学者,就是遵义名士郑珍和黔南名士莫友芝。道光十八年(1838年),郑、莫应遵义知府平翰之请,撰写了洋洋八十万言的枟遵义府志枠。着名学者、贵州巡抚贺长龄为之作序,赞曰“是志也,于黔中足谓雅瞻耳矣!”
那个方脸大汉,就是郑珍的表弟、遵义举人唐炯。此人生于道光九年(1829年),比赵国澍小三岁。唐炯的父亲唐树义爱好文学,尤喜诗文;他曾任湖北监利知县、甘肃兰州知府、陕西布政使等职;咸丰元年,称病回籍,在贵阳筑“待归草堂”闲居。
回籍不久,唐树义出银资助郑珍整理枟播雅枠诗集。内容涉及时事、山川、境域、要隘、名胜、习俗以及耆旧掌故的引述与考证。
遵义诗歌渊源于此可见。
咸丰四年,因长江沿线“长毛”猖獗,唐树义奉诏出任湖北按察使,与两广总督吴文一起,率兵在湖北与太平军作战,因指挥不当先后兵败黄州,分别以自刎和投江的方式自杀殉节。
唐树义死后,二十五岁的唐炯从湖北运回父亲遗骸,葬于贵阳城北之百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