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飞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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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蒋远如释重负
咸丰九年十一月十九日,贵州巡抚蒋霨远经过周密思考,向朝廷发出了一道奏折。在这道折子中,蒋霨远列举了大量事实,弹劾贵州提督蒋玉龙:“……贼转击玉龙。玉龙惊骇恍然!川军大溃。残兵稍稍集,仅百余人。玉龙乃悉遣回乡。自此,蒋玉龙营中兵卒已所剩无几。火夫、马弁、文案随员等,战不能战,守不能守,与木偶何异?玉龙不振作,不知耻。竟曰‘它日回川,另行筹集勇武之兵赴黔。与敌再战。’邑中之乡团、民众,无不掩口笑谈。呼之‘草包’。
“玉龙师久无功,贵州提督一职,其担当已全无必要。臣蒋霨远贸然揣测,古州镇总兵田兴恕智勇兼备,不妨以此人替之。当与不当?臣心意惶恐。恳请圣上派员考察。”
……
在同一道奏折中,蒋霨远还以“年迈体衰”、“怏怏多病”为由,向朝廷请了病假。蒋远希望圣上允许他回乡调养,将息。对这几项请求,奕一一照准。并颁诏:蒋霨远病休期间,由贵州布政使爱新觉罗·海瑛(满族),暂署黔省巡抚之职。
咸丰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在遵义、铜仁两地剿匪的蒋玉龙和古州镇总兵田兴恕,分别接奉了同一道“上谕”:“蒋玉龙着先行革职,并拔去花翎,仍留贵州军营,责令戴罪自效,倘不知愧奋,即行从严参办。所有贵州提督印务,着记名总兵田兴恕署理,督办该省军务。钦此。”
在田兴恕接到“上谕”,奉命署理贵州提督的同一天,道光进士、从二品贵州布政使爱新觉罗·海瑛,也接到了署理贵州巡抚的“上谕”。至此,在巡抚任上受尽搓磨、不堪其苦的道光进士蒋霨远,终于乐呵呵地扯下了那身官袍。
“好啊,这下老夫终于可以体面告退了。”蒋霨远十分高兴。在大清国的皇都北京城里,他的父亲——前两江、两广总督、嘉庆朝军机大臣蒋攸铦在世时,曾为子孙们购置了一套宽敞豪华的住宅。
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蒋攸铦过世后,蒋霨远兄弟俩先后到外地做官。咸丰元年初春,蒋霨远惟一的儿子随他到贵州不久,因水土不服而过早亡故。咸丰六年,蒋霨远的弟弟在任所病故。接着,蒋霨远的妻子也不明不白死于贵阳官邸。蒋氏门庭自此衰败,只剩下了年逾花甲、尚在贵州做官的蒋霨远。而蒋攸铦在京城购置的房产,则无人居住,只得一直空着。
那么,病休期间,是不是回京城“调养”、“将息”呢?蒋霨远举棋未定。
“暂不多想。”蒋霨远心里说,“待老夫上路了,再打主意也不迟。”
当天下午,蒋霨远派出专人,把爱新觉罗·海瑛和贵州按察使龚自宏、贵阳知府刘书年,以及省城各个衙门中所有七品以上的官员,全部请到了“抚牌坊”。
时值寒冬,省城一带风大雪猛碎银翩飞。在巡抚衙门大堂,蒋霨远首先宣读了“上谕”,接着就和海瑛举行了官印交接仪式。
那枚纯金打造的官印浑身锃亮,重达斤许。它的外观匀称,优雅而又古朴。底座用反书精细地雕刻着满、汉两种文字。依规矩,满文为主,汉文为次,分别排列于官印的左右两侧。往回,巡抚衙门颁布告示也罢,呈报奏折也罢,蒋霨远都要小心翼翼地握住印柄,在那些文字后面亲自盖上图章。每次拿起官印,他都感到那玩艺儿沉甸甸的。
当爱新觉罗·海瑛接过官印时,他那灿烂的笑容流光溢彩。那一刻,如愿以偿的满足感,好似开锅的涨水一样热气腾腾。这满足感混杂着难得的快慰,在海瑛心头郑重其事地奔涌、翻滚着,他越是极力压抑,那劲头越是张狂。暂时卸任的蒋霨远,则如释重负,他再一次低下头去,将那官印深沉地看了一眼,转身给海瑛抱拳行礼:
“海大人哪,今日,这大印它已由本官完整无缺地交给你了!”他微笑道,“在此,蒋某祝愿海大人——官运、财运、桃花运,运运亨通!”
“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吉祥。”海瑛回礼答曰。
在贵州官场中,海瑛素有“才思敏捷”、“出口成章”的美誉。
眼前,众官员和蒋霨远一听他这利落、得体而又无懈可击的对答,都暗自叹服不已。
“蒋大人,”海瑛接着说,“下官只是暂时署理。待蒋大人康复还黔,这枚官印,它理当完璧归赵。”蒋霨远正色道:“海大人,你这叫什么话!?你我身为朝廷命官,向以效忠圣上为己任。怎地动辄就分个‘你我’呢?”海瑛一时语塞。堂上,众官员更是鸦雀无声。
须发皆白的蒋霨远缓缓注视众官员,发问道:“刚才,圣上的谕旨,本官已经宣读,诸位是否听清?”众官员齐答:“听清了。”
“嗯,听清了就好!”蒋霨远点着头,语重心长地说,“自今日开始,凡是省内的一切军政要务,均由海大人全权署理。希诸位尽责尽力,服从海大人的调度、遣派。万万不可私存推委、塞责之心!”
蒋霨远说到此处,突然话锋一转,目光中流露出了平素少有的威严。“本官此次回乡,虽系离任养病,却仍有弹劾、保举之权责。
贵州官员中,倘若出现徇私舞弊、贪生怕死之徒,休怪老夫多事!”
站列堂上的众官员听了,一个个噤若寒蝉。
这段时间,不知是什么缘故,稍微站立得久些,蒋霨远的头上、胸口和背心就不停地淌虚汗。今天也同样如此。他觉得有些疲乏,便坐回椅子上,用手帕不停地揩擦脸上的汗水。海瑛见状,忙关切地问他:“蒋大人是否身体不适?”蒋霨远无精打采地摆摆手。接着又自我解嘲般地摇了摇头,暗淡的目光里满是无奈。过了片刻,海瑛小心地问蒋霨远:“大人还有什么训示吗?”蒋霨远答复道:“该说的,老夫都说了;不该说的,老夫也说了。海大人,麻烦你——请你以老夫的名义,招呼大家去吃顿便饭吧。”
“行。蒋大人你就歇息吧。一切由下官代劳。”海瑛回过头,对众官员大声说,“明天,蒋大人即将启程返乡。在座诸位,明日一早在巡抚衙门集中,给蒋大人送行。”
众官员在巡抚衙门吃罢晚饭,天色已是黄昏,大雪也已停住。
大家便各自打道回府。
赵国澍跟在众官员后面,闷声不响地朝饭厅外面走。他表面平平静静,内心里却是上下起伏,焦虑不安。“这蒋大人待我一向不薄。现在,他老人家百病缠身,即将回乡养病。我是否单独去拜望一下呢?去吧,老人家恐怕已上床就寝。不去吧,心里又颇觉不安。”犹豫之际,赵国澍已走出了饭厅。一个银白的世界,顿时扑入眼帘。
他正欲走下台阶,却被一个衙役拦住了去路。“赵大人,”衙役凑近赵国澍的耳朵,小声地说,“中丞大人在卧室等你。”
“真的?”赵国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衙役说:“他专门叮嘱的事情,怎会有假。另外,中丞大人叫你不要邀约其他官员。”
赵国澍折转身,一路小跑地穿过了好几进院子,径直往巡抚大人的卧室走去。
刚敲了两下房门,室内的蒋霨远就大声问道:“是畏三吗?快请进吧!”
蒋霨远果真在那床上斜躺着。赵国澍进门之后,首先给中丞大人行了跪拜礼。“起来吧。”蒋霨远说,“畏三,你靠近些。我有话要单独跟你说。”
赵国澍站起来,往前小心地挪了一步。
“哎——呀——!你再靠近一点行不行?!”蒋霨远摇摇头,显得不大高兴。“隔老夫那么远,我怎么给你说话呢?”
赵国澍往前挪了一步:“大人若有训示,不妨给畏三直说。畏三不胜感激!”“好!你我之间,相处的日子看来是不多了。今夜,老夫心上心下,不妨痛快地与你聊一聊!”
刚说到这里,蒋霨远的脸色就阴沉下来,语气也显得忧心忡忡:
“畏三,不知究竟啥原因,对你,我总有点放心不下啊!”
赵国澍小心翼翼地说:“大人,你老人家走后,卑职一定按你所教诲的那样恪尽职守,服从海大人的调派。绝不存推委、塞责之心!”
蒋霨远说:“年轻人身逢乱世,本该为国尽忠,建功立业。现在,你官居显位,早已是候补直隶州知州。这些道理,想必你自己清楚,我就不用在此多说。我所担心的,是你们青岩堡地方中的事情。”“地方中的事情?”赵国澍颇觉诧异。
“对,地方中的事情。”蒋霨远忧心忡忡地叹息道,“畏三,说真的,我们每个人,都好比阎王手中的一粒棋子。你本事再大,在这天地之间也不过沧海一粟啊!”
赵国澍说:“蒋大人,你老人家尽管放心,无论战局如何艰难,畏三一定团结好地方民众,齐心协力剿杀贼寇,决不让‘省城南屏’
在我手中有任何闪失!”
蒋霨远听了这话,由衷地赞叹道:“好个憨直、忠顺的赵畏三啊!不过……”蒋霨远苦笑道,“不过,你狗日的,没把我的意思弄明白——人心险恶,世事难测啊……畏三!”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下来。赵国澍忙说:“蒋大人,畏三年轻资浅,眼界未免狭窄,万望你老人家给予明示!”
“之所以悄悄叫你来我卧室,本官就是这个意思嘛。”蒋霨远压低声音,对赵畏三耳语道:“老夫说的,是北教堂捐资办学那件事!”
一提捐资办学,赵国澍的脸色就不大好看。
蒋霨远说:“这件事情,当初我有言在先,所以后来就不好多加过问,故而也就无从把其中的奥妙给你点穿……不过,老夫曾隐隐约约听说,自白斯德望死后,你和那个姓胡的发生了一些皮绊?”
“是的。”赵国澍一五一十地说,“畏三与他之间,是有一些龌龊……”
蒋霨远专注地盯着赵国澍的眼睛,不露声色地问他:“为啥呢?”
“为招生之事。”赵国澍说,“胡缚理规定,学堂只招收天主教教徒的子女入学。外教人士的子女若想进入该学堂,父母必须双双受洗入教……”说到这里,赵国澍看见蒋霨远突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估计蒋大人说话太多,身体疲乏,便将话头打住了。哪知,双眼紧闭的蒋霨远却说:“继续,继续!怎么不说话了?”
赵国澍说:“蒋大人,天色太晚,卑职准备告辞啦。”
蒋霨远依旧双眼紧闭:“你只说个半截话就想走?!再说,老夫的话尚未出口呢!”
赵国澍:“蒋大人,依卑职看,你老人家现在该歇息了。”
蒋霨远:“我的鼻孔还在出气哪!谁说我需要歇息。继续说。”
“胡缚理此举,实在出乎卑职的意料。他胡缚理以免费入学为诱饵,强迫老百姓奉教,这种做法,别说其他百姓反感,连我赵畏三也无法接受!”蒋霨远插嘴问赵畏三:“白斯德望的心思,你事先察觉与否呢?”
“没有。”赵国澍说,“卑职认为,招生***现的这一变故,与白先生没有多大牵连。”
“何以见得?”
赵国澍回答:“修建学堂之前,白斯德望从未向卑职提及这一规定。况且,白斯德望临死之前神思清晰。卑职前往探望,白先生与畏三家长里短,谈笑自如。但是,对怎样招生,他却只字未提。这一细节,畏三绝无半点虚构。何况,当时还有比尔·胡缚理和本多鲁在场……”“行行行!不说了。”蒋霨远摆摆手,打断了赵国澍的话。
蒋霨远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牛皮纸制作的大信封。接着,他伸手进去,从中抽出了一摞折叠整齐的纸。蒋霨远颤颤巍巍,把那摞纸递给了赵国澍。赵畏三打开来,但见纸上字迹工整,行文流。
原来,这是一封联名举报信:“中丞大人台鉴:具文举报者先给中丞大人行叩拜之礼!具文只为控告赵畏三勾结洋夷倒卖耕地一事烦累台端!吾数十位控告人,均已耄耋之年,存日不多矣!古语云,人生苦短。此至理名言是也!时事流转变迁,自有圣上朝廷、地方父母。老翁自该静享天年,闲事宜少问为佳。然古镇物华天宝,耄耋老翁爱意涟涟,难舍难分!可恨畏三孽障徇私枉法糟蹋宝地,地方中人无不义愤难平!……故此,数十耄耋老翁特书具此状,叩请中丞大人俯垂民意,劳累将赵畏三劣行种种逐一访察从严治惩,以平民愤!”
接下来,是有理有据的洋洋千言。信中,“耄耋老翁”就“圣地书院”一事展开了叙述,控告人依其列举的事实,一口断言云:赵畏三欺上瞒下,允许“洋夷”在姚家关的良田好土中修建西式学堂,背地里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59“你们青岩堡,迟早要出桩大事!”
蒋霨远见赵国澍拿着“举报信”发呆,便似笑非笑地问他:“看完了么?”
赵国澍答曰:“看完了。”
“有何感想啊?”那似笑非笑的神色,仍挂在蒋霨远布满皱纹的脸上。
“感想?哼,这分明是青岩堡龙井寨那个刘立本干的。”气冲冲的赵国澍抓住“感想”一词,借题发挥道,“蒋大人,我无辜蒙冤,现在哪样都不‘敢想’!”见蒋霨远不吭声,他继续说,“蒋大人,你说荒唐不荒唐?修建学堂之事,你老人家是再清楚不过啦!怎个现在说我赵畏三‘勾结洋夷倒卖耕地’呢?”
蒋霨远什么也不说,只是张着嘴巴在那里干笑。
“哼。这些所谓的‘劣迹斑斑’、‘累累罪行’,没得哪条不是凭空捏造的!”赵国澍冷笑一声,准备将信件递还给蒋霨远。“咦?蒋大人——”突然间,赵国澍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那拿着信件的手,猛地往回一抽。接着,他惊呼道:“这举报信,既是数十位‘耄耋老翁’联名撰写,为何不敢公开署名呢?”
蒋霨远却不以为然:“怎会没署名啊?你仔细看看。”
赵国澍说:“没署。真的没署名!”
蒋霨远指着信件末尾一片花花踏踏的墨疤,讥讽赵国澍:“把眼睛睁圆了,看真切些!”
赵国澍极力争辩道:“既然有署名,为何又要将其涂抹呢?”蒋霨远得意地说:“实不相瞒,那些墨疤,是老夫涂抹上去的。”
“嘿,怪事!”赵国澍大惑不解,“这信件,到底出自何人之手呢?”
“何人之手?”蒋霨远戏弄畏三道,“依你的口气,定然是老夫临走之前,故意做点手脚,图谋讹诈你的钱财么?!”赵国澍苦笑:“这……这……”他不知何言以对。
嗫嗫嚅嚅地尴尬半晌,赵国澍才壮胆求问巡抚大人:“但是,卑职不知蒋大人……何故要涂抹控告人的署名。这一点,卑职……卑职颇费思量!”
“颇费思量?!”蒋霨远刻意审视着赵国澍,“难道你想报复人家吗?”
见赵国澍不吭声,蒋霨远便接着说道:“杀人三千,自损八百——这句话你可曾听说过?”
赵国澍极为勉强地点头道:“蒋大人,卑职不敢有莽撞之举。不过……”他看看手中的控告信,欲言又止,脸上露出了一丝惊恐不安的神色。
“不管你怎么理解,老夫早就做了定夺,今夜要当着你赵畏三的面,将此物烧毁。不过呢,我实在不想起床,还得你赵畏三自己动手才行咧!”蒋霨远那委靡不振的眉宇间,荡漾着一股父亲般的慈爱之情。赵国澍迟疑片刻,就近将那信件凑拢油灯。那纸张被引燃,赵国澍手上顷刻之间烈火熊熊,屋内大放光明。
那火团扑腾着,被赵国澍扔到了地上,接着,它变成了一堆灰烬。
望着地上的灰烬,赵国澍顿时受了感动。“蒋大人!”赵国澍轻轻地呼唤一声,手忙脚乱地扯起前襟,朝着床上的蒋霨远重重地跪了下去。“蒋大人……”赵国澍嗓音里,夹杂着无法遮掩的哭腔,“你老人家,你老人家……何故如此袒护畏三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矣。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哉!”蒋霨远的语调极为平和,“不过,畏三啊,老夫虽无能,可待人接物还是分得出轻重高低。”他勾着指头,朝下点了两点,自鸣得意地说,“这巡抚衙门里人不多,鬼不少。钻头觅缝想往官场里拱的,大有人在!
老夫倘若不加辨别,胡抬乱荐,岂不是祸国殃民么!哼哼……我偏不。越是想当官的人,老夫越是不理睬他!”
赵国澍知道这话指的是张茂萱、冷超儒二人。他忙说:“蒋大人,这一点,卑职不但非常清楚,而且,也因此对蒋大人的品行尤为敬佩!”
“此次回乡,我是回不来了。”蒋霨远话锋一转,低低叹了口气,“畏三,鉴于黔省匪患猖獗,往后,对如何治黔,朝廷的策略或许更趋于强硬。也就是说,贵州大吏将以武官为主。今后和他们相处,你得多长几个心眼才是!”
“蒋大人,你不是暂时回去养病吗?”
蒋霨远苦笑道:“老朽行将就木,阎王给我的日子不多了!”
“蒋大人,你好荒唐啊!”赵国澍失口惊叫道,“你咋晓得的呢?”
蒋霨远:“老夫这话,听来是有些荒唐。但是,畏三,我们每个人都要知天达命才行啊!如若凡事泰然,归顺了天意,人生就不会被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所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