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断魂坡(1)

作者: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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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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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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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938字

42田兴恕说:“我总不至于放这几千人出去乱整嘛!”


二十二岁的总镇大人田兴恕,骤然间忙了起来。且不说琐碎、繁杂的日常事务,单是那四千湘勇的吃饭问题,就足以够他犯踌躇的。


咸丰朝,清政府财政紧张,捉襟见肘,大额资金调度方面往往处于“拆东墙补西墙”的尴尬境地。经济危机导致了奕在政治、军事诸方面的被动。地处长江中游的湖南,自古以来就号称“鱼米之乡”,又是湘军大本营,治安稳定,百业振兴,算得上这个时期的仙乡福地。与之相比,其他省份却迥然不同,如环邻湘境的江西、湖北、广西等省,均系太平军作战的重点区域,朝廷对其基本上处于失控状态。


湘军崛起之后,不但要远征天京,救驾护国;还要援赣、援鄂、援桂,数十万人分头转战期间,疲于奔命。军饷、粮秣显得尤为重要。为提防湘军官佐巧立名目,假公济私。兵部早有律令:凡是外援出省的湘军,其粮饷支应,全部由湘抚或所在省的行政官员负责承担。除此而外,军中各员一律不准自行筹集,违者严惩不怠!


财政瘠贫的贵州,连绿营都要靠湖南、四川两地“协饷”供养,怎有余钱来支应湘军?故而,田兴恕援黔,实在是个不好应付的苦差。暗地里,骆秉章为之起名“干帮忙”——兵员自派,粮饷自筹。


其个中苦楚不难想像。


这段时间,左营参将沈宏富发现士兵们普遍萎靡不振,士气低落,有一次出操时,接连有十多人昏倒在演武场上,他向身边人打听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支吾其词的。中军都司田七林想当然地说,大概是中暑吧。田七林乃田兴恕堂侄,咸丰六年当兵,今年刚二十出头。“中暑?在贵州这样的高寒地区,才孟春三月就中什么暑!”


沈宏富心里嘀咕道:“屁话。”


这田七林大字不识,却有一个吓人的学名:田应榜。湖南话,“应榜”就是中状元。不过,此人作战时点子多,又卖力,再加上有田兴恕照应,入伍不到三年就提拔成了五品官佐。田七林的流寇气息本身就重,当官后,作派更是骄奢、轻狂。沈宏富为此很鄙薄他,只是碍于忠普的面子,咸也罢淡也罢,一般不和他多说。


沈宏富决定下部队探查个究竟。次日中午,他轻车简从,独自溜达出门,来到学官署梁哨官处。咸丰六年,古州沦陷,厅属各口官员大部分死于兵火。此后,巡抚蒋霨远认为“剿匪戡乱”是头等大事,遂令各州、厅、府、县大量裁减官员,缺编待员的部门暂时不予补授。原先的官署大多成了兵营。


梁哨官正领着手下一百多号人在学官署前院操练队列。后院则驻扎了沈军另一哨人马。


沈宏富向梁哨官招招手,梁哨官把营伍交给另一个官佐,急匆匆跑过来给沈大人行礼,然后,陪着沈宏富走进厨房。


厨房里空空荡荡,屋角一口大铁锅显得格外突出。铁锅上热气蒸腾,一个满头大汗的厨子在灶边忙碌。那铁锅里,“劈劈啪啪”地正煮着一锅稀饭。说是“饭”,不过是一锅开水里加了少量的玉米面和菜叶子。表面上翻江倒海,锅里却没几粒粮食。


“就吃这个?”沈宏富用锅铲搅了搅那锅清汤寡水的菜稀饭,很诧异。他拿着锅铲,看了一眼梁哨官,目光中明显的带着责备。梁哨官动了动嘴,本想说什么,却又放弃了。


“沈大人,这菜稀饭、包谷稀饭,已经吃了半个多月了,弟兄们都在闹伙食……”老厨子扯起围腰揩去脸上的烟尘,指着颧骨委屈地说,“你看,这青包,就是弟兄们打的。”


沈宏富问梁哨官,“怎个搞的?”


梁哨官说:“沈大人,断粮这么久,我正想问你哩!半个月前,我们就没领到过粮食了。断粮了!”


沈宏富从黄平回来不久,田兴恕几次与他聊起过“顺昌团”的事情。沈部进驻古州后,田兴恕给沈宏富暗地里安排了两个任务:


一是秘密监视“顺昌团”的动向,二是想法子除掉金铁匠。尤其是杀金铁匠,千万要做得巧妙,以免节外生枝。这两项安排,其实是一件事。怎样才能办好它呢?这些天沈宏富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却没有想到营区上闹起了粮荒。


刚才对梁哨官的不满,瞬间变成了沈宏富本人的内疚、自责。


带着歉意,他拉住梁哨官那粗糙的右手,使劲握了几下,默默走出了学署兵营。


沈宏富祖籍贵州铜仁坡土乡(今白水乡下寨村)。其祖上曾经担任铜仁知县,后家境日益败落,虽说父亲勉强支撑着,送沈宏富上了私塾,然而到了咸丰年间,父亲便再也无力供养。咸丰三年,沈宏富迫不得已参加了湘军,曾国藩见他聪明伶俐,遂将其直接抽入营务处效力。


湘军营务处的职能,类似今日军中之参谋部,是领兵大帅处理军中事务的办事机构。“如派何营出队,何路进兵,何起专攻何城,何起分剿何股,均由主帅定计,营务处发令。”除作战外,军队平时的操点、训练也由营务处负责。营务处的任职条件,必须兼资文武,既懂军事,又文笔流。沈宏富为人勤勉,做事细心,深受曾国藩赏识。咸丰七年五月,经曾国藩向朝廷奏保,沈宏富被授予官职,派往田兴恕营中任都司,半年后擢升游击。咸丰八年九月,田兴恕提任副将,授总兵衔,其部扩编,手下各员沈宏富、田兴奇等相应获得提升。沈宏富统领之左营,乃田部主力。


沈宏富回到自己官署时,田七林和署中另外几名随员正在等他吃饭。青椒肉丝,腌鱼,血豆腐,脆臊豆豉,菜心炒精肉……湖南风味的菜肴,七盘八碟地摆满了一桌子,此外还有一碗烟熏老腊肉。


这腊肉系专用柏树枝熏成,肉皮焦黄,肉质鲜嫩,肥瘦间杂,这是典型的黔东南风味。别说吃,就是看了那油亮亮的色泽都让人眼馋。


见沈宏富回来,厨子忙在木甑中盛起了饭端给沈宏富:“饭都凉了,大人,你快吃。”田七林几个早已等不及了,急急端起饭碗干了起来。


沈宏富心里有事,怎么也吃不香。身后那个姓彭的厨子见状,忙朝他碗里添了一勺酸菜小豆汤。沈宏富这才像受刑似地,把米饭一口口咽了下去。“老彭,”他问厨子,“这几天,我们官署该是不会断粮吧?!”


“断粮?”


老彭愣了一下,鼓着眼睛说:“得了喽!要是你沈大人都断了粮,其他人怕是早饿死嗒。上次曹厅官送来的两千斤大米,我还一颗都克(去)动它咧。”


“那好,”沈宏富说,“七林,你马上派人通知八个哨官来领粮,每哨二百五十斤。”正在喝汤的田七林放下碗,反问他:“我们怎个整?”沈宏富说:“不要光想自己嘛!官署这几个人好办,下面八百弟兄(没有)得饭吃,可是要出大事的!”见他脸色难看,田七林不好吭声了。


“军中粮饷断绝可不是小事。忠普知道吗?”沈宏富决定去一趟总兵府。


田兴恕有睡午觉的习惯。戎马倥偬中,只要不是战事催逼,到了中午他总要睡上一会儿,哪怕是行军途中,他也要在马鞍上东倒西歪地假寐个把时辰。


整整一个中午,沈宏富都坐立不安,心乱如麻。好不容易熬到未时,当顶的太阳才微微偏西,他估计田兴恕起床了,便顶着烈日,绕过几条街,朝总兵府走去。


沈宏富跨入府衙大门时,见夏堂发端了个铜脸盆,正在给院子里的花木浇水。这些花木,有栀子、有桂花、还有竹节梅、吊钟、君子兰,品目不下十来种。


“堂发,大晌午的,顶着太阳来浇水,不弄死它们才怪!”夏堂发见是沈宏富,忙放下铜盆对他笑笑,算是打了招呼。沈宏富指点着几株竹节梅说,“看,都在发枯啦。”“是嗒!我也这么说。可田大人不信邪,偏要叫我中午浇水。我怎个办?”夏堂发抱怨着,一脸的不解与无奈。


“好个田忠普啊。荒唐!”沈宏富摇摇头苦笑一声,问夏堂发,“田大人呢?”夏堂发露出一脸坏笑,朝荷花池背后努努嘴。沈宏富顺着那个方向沿荷花池绕了半圈,就看见了田兴恕。只见他正光着膀子,打着赤脚,蹲在水池的石台边,用放大镜烧蚂蚁子玩。


这凸透镜,是田兴恕在江西打仗时,从太平军手中缴获的。赤日炎炎,凸透镜正中央放射着一缕强烈的光束。这又白又亮的光束,大小和米粒差不多,却杀气腾腾的非常刺眼,气势不亚于夜空中的闪电。石台上摆着几颗煮过的包谷籽,可怜的蚂蚁们不知是计,聚集在那里,吃得津津有味。田兴恕操着手中的放大镜,专心致志地在石台上依次追杀着那些贪嘴的小生灵。强光所至之处,蚂蚁子纷纷张腿毙命。包谷籽四周,密密麻麻地躺满了烧焦的尸骸。


田兴恕高兴得不亦乐乎!他的肩、背和膀子都布满了细密的毛毛汗。从背后看去,他身上亮晶晶、水滑滑的,就像块厚实、耐用的搓衣板。


沈宏富连叫了几声“忠普”后,兴恕才回过头,张开大嘴对他傻傻地笑了一下。


等田兴恕恋恋不舍地站起来,沈宏富忙说:“忠普,快进屋,我有要紧事找你。”田兴恕顺手甩出一把汗,做了个“请”的姿势,领头就往前走。


“这东西好厉害——平光白地的,它居然能引火。不就巴掌大么?!”田兴恕似乎余兴未尽,边走,他还边颠来倒去地扬着手中的放大镜左看右看,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说话间,二人踏上总兵府的台阶,进了签押房。沈宏富在条幅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赤条条的田兴恕则在另一张椅子落座,并顺势一屈腿,把一只光脚板塞到了屁股底下,他觉得这样很舒服。“这放大镜若有簸箕大,做饭、烧水可就方便嗒!连柴禾都用不着。啧啧……多方便!”田兴恕把玩着放大镜,一时间竟突发奇想。


“但是,雨水天怎个办?冬天又怎个办呢?”转而他又发起愁来。


听田兴恕提个“水”字,沈宏富立刻想到了院子里的那些花花草草,忙揶揄他说:“太阳恁大,哪兴这时候浇水的嘛?!你可真够荒唐!”田兴恕狡辩道:“怎浇不得?!这跟下雨一回事嘛。中午不是也有下雨的时候么?!依你们的说法,该跟老天爷打好招呼,求它中午时千万莫下雨!不然的话,庄稼全都烫死啦……”


说到这里,田兴恕“嘿嘿嘿”地发出几声恶作剧般的干笑。那洋洋自得的样子,简直就像个天真的顽童。沈宏富转过话头子说:


“忠普,先莫笑。麻烦来了。”田兴恕认真地看了沈宏富一眼,慢慢收住笑意。叹了口气说:“我晓得的,断粮嗒。”说罢,他脸上的神情一下子阴郁起来。


他喃喃自语,“其实,我早就传信给骆中丞催饷。得(没有)


军饷,拿么子置办军粮?但是咧,骆大人每次都是叫我等一等!”


“骆中丞也难咧!”沈宏富说,“援鄂,援赣,援桂……现在又援黔,四千号人,每月光饷银就是两万多两!财源不广,开支倒蛮多。


湖南财政,怕是早就驮不动了。”


田兴恕不满地皱着眉头,抱怨说:“这蒋霨远也真他妈不叫人!


左一道手谕,右一道手谕的像催债一样,只晓得‘匪情’,‘匪情’!


匪情紧张,他就‘此令’如何如何。形势好转,他又‘不胜感激’


呀,‘皇恩浩荡’呀……尽来些空的。从不兴过问一下兄弟们的具体困难。在骆中丞那面呢,我们又成了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饱饿冷暖,和他一概不相干。”


田兴恕说的全是大实话。


自从朝廷授他古州镇总兵一职后,湘抚骆秉章与其文书往来就明显减少。手谕上的文字也越来越简略,大多流于例行公事的敷衍。


入黔后,尽管山水迢迢、路途艰辛,但是,每隔两个月,田兴恕都要派人去一趟长沙,向骆中丞汇报战情。同时还“顺带”给骆大人捎去些贵州土特产——他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催拨粮饷,一方面也是为了与骆秉章保持关系、联络感情。骆秉章虽然时常回赠他一点礼品,但是,粮饷的拨付却总屡屡延期。援黔半载以来,他们总共只得了三个月的军饷。


于是,田兴恕心头,免不了要滋生出“人走茶凉”之感。


“忠普,民以食为天!粮饷乃兵家起行之要务。粮饷断绝,难免人心浮躁。这四千多张嘴巴……我可是为你捏把汗啊!”


“莫说啦。老弟!”田兴恕猛地站起来,抓住案桌上的一只茶壶,不问青红皂白便朝嘴里灌。待咕嘟咕嘟整下半壶,他才接着说,“干脆我们抽一员主将去湖南,赖在骆秉章衙门,坐下来催饷,他不给钱,老子就不走人!”


沈宏富指指茶壶说:“远水解不了近渴啊!忠普。”“我懂,远水解不了近渴!但近水又如何呢?我们总不至于放这几千人出去乱整嘛?!”


两人正说着话,钱登选走进屋来。“田大人,刚刚兴胜带信来说,‘虎威营’出事了,请你马上去裁决处理。”“在哪里?”“在十字街。”


“虎威营”出事?!田兴恕和沈宏富都面面相觑。


平时,湘勇的日常事务,一律由五营主将全权处置,田兴恕只是负责居中调度,协调关系。但凡要惊动他,一般都是非同小可的棘手问题。


田兴恕穿好军装,扎好腰带,又把佩剑、短枪一一别好,然后,叫上夏堂发等几名亲兵,与沈宏富一道出了总兵府大门。分手时,田兴恕叮嘱沈宏富,叫他回去后管好部队,千万莫出乱子。


43一见那阵仗,田兴恕就知道出事了


十字街距总兵府仅一箭之遥,是古州厅城的主要街道,再加上与总兵府和同知衙门两座官署相毗邻,战乱前这里就比较繁华,外地客商都喜欢在此打店住宿。


十字街背后,是赫赫有名的“榕城书院”。该书院是郑珍在古州厅担任学官时倡议修建的。里外有四进院子,占地共三十亩。书院的九座主楼和配楼均为双层木结构建筑,大小房屋总计百余间。如此规模,在州、县一级地方学制中较为罕见。连巡抚贺长龄都为之咋舌、欣喜。咸丰五年之后,黔中“匪”起,治安败坏,贵州被迫停止科考乡试。各地生员休学,书院废弃。现在的“榕城书院”驻扎了镇标中营,即原来的“虎威营”。


一出门岗,田兴恕就觉得气氛不对头。今天,街上的行人明显比往常多,有些从这边往十字街跑,有的则是从十字街往这边跑过来,神色都很紧张。“来啦,来啦!余正纪打进城了……”“不得了啦,古州又出土匪了!”人们一边跑一边怪叫。


田兴恕正在诧异,十字街又急匆匆走来了一群人,这些人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


“真是不要脸,跑这么远来抢饭吃!”


“剿匪、剿匪,我看他们才是真正的土匪!”


“去他妈个皮的!这些狗东西,没一个好种。”


田兴恕横过去几步,拦住了这群人。“老乡,那边出了什么事呀?”“什么事?”这群人中,有一个戴瓜皮帽,蓄山羊胡子的老年缙绅,他停下来怪笑一声,摹仿着田兴恕的口音,挑衅地重复了一遍,突然,右手直愣愣伸到了田兴恕面前,“好事!你们干的好事!”边说,他边用那微微发抖的食指,颤巍巍地点着田兴恕的鼻尖。


田兴恕退开半步,讪讪地说:“老人家,莫发脾气,有么子话,你尽管对我说……”身高马大的夏堂发上前一步,扬手拨开山羊胡的巴掌,尽量压低了语调说:“老倌,你动手动脚的做个么子?”嗓音虽平和,但话语中却带着明显的警告。或许因为自己都觉得不妥,山羊胡把手放了下来,但他没有一点畏惧之意:“当官的,听清楚点,你们这样的营伍,老百姓不欢迎!”


田兴恕苦笑一声,拉起夏堂发进了十字街。


刚走到街口,他就暗地里惊叫了一声,“嗬!崽!”他想不到,此时的十字街已人山人海,闹声嗡嗡,西街那头更是摩肩接踵,人头攒动,老百姓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悄悄对这些湘勇的后背指指戳戳。看来,古州厅是倾城出动了。“果真出事了!”田兴恕心里嘀咕着,和亲兵们一起见缝插针地往人群深处钻。


在西街中段,有一家店面很大的饭铺,专做面食、家常菜、两兼饭(用大米和玉米混煮蒸食)之类的大众食品。平时,这店铺生意一般,近段时间,饭铺却红火起来。一日三餐这里都门庭若市,准备好的饭菜往往供不应求。有时,那大甑的“两兼饭”还未起锅就被舀完了。前来就餐的,几乎全是湘军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