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飞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本章字节:12734字
65一面“田”字大旗在官军营伍中远近飘忽,时隐时现
刘源灏上任不久,贵阳府发生了一桩蹊跷事情:向来多谋善断、处事精明的开州知州戴鹿芝,竟不顾众多僚属和州人的劝阻,赤手空拳亲赴轿顶山,找义军首领何德胜论理。孰料,戴知州从此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刘源灏获悉,不由感佩之至,他心里暗叹曰:“文官忠烈至此,威猛至此,实乃世所罕闻哉!‘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当下,大清王朝虽处艰难时局,然国基尚稳,终有救焉!”
不过,刘源灏心里也非常明了,戴鹿芝此举实出无奈!因为这个时候,“遍地皆匪”的贵州治安,已经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而曾经叱咤风云的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还有他那支英勇善战的队伍,在这其中担当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太平军进入贵州,是石达开“千里北归,救主辅政”治军方略的重要一步……
咸丰六年至咸丰八年,石达开率十余万人孤军深入,纵横决荡于苏、鄂、浙、赣、闽、粤、湘七省之间。各地团练和湘军的围堵截击,使石达开疲于奔命,四面受敌。部队因长期流动作战而元气大伤。实际上,从咸丰九年开始,石达开就已处于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溃逃状态。数年之后,在遵义府属的乌江边,石达开回顾和总结那段历史时,曾赋诗二首。其惆怅、伤感之情一目了然——一掷孤筹计本非,年来偏与寸心违。
可怜一十六州地,陷入燕云永不归。
重翅无依鸟倦飞,乌江渡口夕阳微。
穷途纵有英雄泪,空向西风几度挥。
石达开怒走天京以后,洪秀全多次带信,恳请翼王谅解他以前的过失,并希石达开以天国大业为重,回天京“辅佐朝政”。然而,太平军的强盛已成过眼云烟。这几年,曾国藩、胡林翼等,牢牢控制住了长江中下游的大部分地区。有湘军据势横亘,洪秀全、石达开两支队伍再想会合,几乎是难于上青天。怎样才能摆脱这“一掷孤筹”、“重翅无依”的被动局面呢?其实,咸丰八年,流窜到江西的石达开,制定了明确的行动目标。
这个目标大致是:首先是“入湘”;其次,要么“据黔”,要么“占川”。翼王相信,只要有了贵州或者四川作根据地,自己这支队伍定能重整雄风!一俟实力得以恢复,他还想杀回天京,与天王捐弃前嫌重归于好,共同拯救已经摇摇欲坠的太平天国。
咸丰九年三月,部队进入湖南,果真打了几个胜仗。石达开由此受到启发,认为暗中有神灵相助。因而,石达开每到一地,都要隆重设坛颂经,祭祀上帝。
咸丰十年四月,石达开手下得力干将石镇吉、曾广依、张遇恩、余诚义等部数万人,在广西西林县的隆州击败清军,成功抢渡红水河。随即,太平军大军压境,数万人直逼贵州的兴义、贞丰。仅短短数日,兴义府城和贞丰州城就依次沦陷。与此同时,石达开特地派出一大批密使分赴贵州各地,同义军将领张凌翔、马河图、柳天成、潘新简、张秀眉、何德胜、姜映芳、潘名杰等取得了联系,与张、马、柳、潘、何、姜等达成了“驱除清妖,光复华夏,创建太平盛世”的共识。
四月十六日,曾广依在回族义军首领张凌翔、马河图的配合下,率部一举攻下了贞丰五黑冈。提标长坝营兵练及团丁千余人被歼。
长坝营游击梁献廷、千总阮登云、把总张禧祚和带团援战的监生谭功违等全部阵亡,无一幸免。
十九日,太平军自贞丰西南之石屯改道向北,图谋逼取贵阳。
为此,太平军兵分六路,分头进攻安顺府城和相邻的归化(今紫云县)、安平(今平坝)、定番、大塘、罗斛、镇宁、永宁(今关岭募役镇)、广顺等州、厅、县。交战几个回合,太平军歼敌数千,军威大振。
五月初二日,曾广依率太平军一部自贞丰州境逶迤北趋,直扑永宁州城。知州胡继学接到下属禀报时,太平军已占领了州城不远的盘江桥。胡继学调练未及,仅以百余人急驱沙湾防堵。未几,这百余人被太平军全歼,胡继学战死,州城遂克。
交战中,驻扎黄果树的官军、团练闻风而逃,惟安顺知府周夔、提标中军全兴和一个人称“田将军”的抚标参将,率部在竹英哨一线阻击太平军。“田将军”乃一骁勇有余,智谋不足的莽夫。“将军”
二字不过戏称,暗喻了“种田将军”之意。但该将既已姓田,其部属营伍自然是举打“田”字大旗。
碰巧,这些年在湖北、江西、湖南等地,石达开、曾广依的死敌就是湘军悍将田兴恕。每每交手,石达开、曾广依十战九败。现在,曾广依一见那“田”字大旗心里就发怵,心想:田兴恕不是还在铜仁么!他怎么也来凑这热闹!
曾广依来不及细想,率部急走永宁东境。
五月十二日,太平军攻陷归化厅城,归化厅通判苏布战死,其间,附近乡团均无人上前应战,多避入城堡、寨营观望偷生。城破之后,苏布的妻子、儿女一并被太平军所杀。
随即,太平军乘胜追剿官军残部。提标守备高凤临、把总谢君实、周兆奎、高非鹏及部下五百人无一生还。五月十三日,周夔、全兴调兵反攻,收复永宁州城。此战,那“田”字大旗又在官军营伍中远近飘摇,时隐时现。曾广依不得不左顾右盼,躲避锋芒,审时度势一番,他作了比较保守的取舍。当夜,太平军悄悄渡过了永宁西面的打邦河,折由募役司往黄果树北进,其图取镇宁州城。绿营兵单将寡,募役司巡检马世臣阵亡。曾广依一连审讯了十多个俘虏,终于弄清了“田”字大旗的真相。他决定斩杀“田将军”以泄怨恨。
五月十八日,天气闷热。
五月十九日,“小暑”。天气还是闷热。黄昏,突降暴雨一夜未歇。
五月二十日,铺天盖地的暴雨仍反反复复下个不停。午后,周夔、“田将军”和全兴等率领兵练,冒雨追击太平军。曾广依假装溃败诱敌深入。周夔他们不知是计,闷头紧追不舍。到归化连升关(厅北十五里)的时候,风大、雨急,视线不清,太平军转眼就消失了踪影。再加之道路泥泞,人马饥疲的官军士兵已无心恋战。周夔只好决定就地扎营。
旷野上风雨交加,战马哀鸣。“周”、“全”、“田”三面大旗在风雨里来回翻打,裹卷起伏。哪知,曾广依正暗地里挥师折回,突然兜围拢来的太平军,犹如神兵天降,给孤军深入的周夔突然杀了个漂亮的“回马枪”,官军全军覆没。周夔、“田将军”、全兴等同时阵亡无一幸免。
周夔战殁,原普安厅同知叶如松,奉命署理安顺知府。
这时,频频得手的太平军已趁势北进,威逼省城。一时间,在贵阳郊区的各个乡场上,骤然出现了许多讲广西话的外地人。他们衣衫不整,皮肤黝黑,颧骨特别突出。在这些外地人口音中,衣服变成了“夜壶”,吃饭变成了“骑粪”,喝酒则叫做“渴走”。不过,他们从不轻易杀人。有什么要求遭到了当地人的拒绝,顶多把额头一点,大骂一声:“要死!丢你妈嗨啊?”然后愤愤离去。
见多识广者见了他们,便悄悄指着背影告诉其他人:这就是“长毛”。
曾广依率部打到青岩堡时,遭到了“石坊团”的顽强阻截,曾广依不服,下令不惜血本猛攻。然而,最终事与愿违;城墙坚固的青岩堡稳如泰山,曾广依不敢久留,只得转攻别处。于是,太平军逶迤扑向邻近的定番、长寨、修文、广顺和都匀府境。
六月三十日,曾广依、张遇恩、余诚义等率部攻打都匀府独山州。都匀知府兼独山知州侯云沂、提标都匀协都司龙建极、把总吴华舟、都匀府属三角州同知吴兆麟、荔波县训导白珩等文武官吏出城迎战,均仓皇败还。七月初二日,州城沦陷。侯云沂、龙建极等文武并千余守军全部战死。同月,曾广依攻打定番,战况亦然,官军一触即溃,死伤数百。定番州知州恩常、提标定广协游击善宝等官员亦无一例外。
对翼王石达开而言,曾广依、张遇恩、余诚义等人的成功,并不仅仅体现在杀敌的数量上,也不单单在于某城某地的一时占取。
最重要的是,他们为大部队进军贵州、四川开辟了通道。故枟平黔纪略枠云:“(粤贼)自兴义来黔者,犹络绎不绝。”
张秀眉、何德胜、姜映芳、潘名杰等贵州义军,见翼王兵锋所指势若破竹,无不拍手称快。为了援应石达开,大家纷纷跨出根据地,向官军发起猛攻。短短数月间,贵州各路义军捷报频传——五月上旬,曾广依围攻归化时,贵阳府属龙里、贵定两县,分别被黄号军和潘名杰的苗族义军占领。绿营、团练死伤无数。随即,黄号军贾福保率部攻占修文县城。知县韩梦琦、外委卢文明自杀,县衙典史张聪兰失踪。官军伤亡惨重。
五月十四日,开州杠寨原始森林的一千多名黄号军趁敌不备,突然向白泥场、水田坝的官军发起攻击。绿营、团练纷纷溃败。官军绵延数十里的防线转瞬被全面突破。义军很快就占领了水田坝、黄花哨、洛湾、乌八堡。激战中,水田营守备戴雨先陷入重围,被俘。
在清军官制中,守备乃正五品,相当于直隶州知州。义军士兵兴奋异常,他们取出一根长长的棕绳,把戴雨先捆了起来。一个绰号叫“老干爹”的头目,扬臂将棕绳往板栗树的丫杈上一抛,待其垂下后迅即接住,在手上挽几个来回,然后再往边上一退,同时双手用力……那戴雨先就荡着秋千,晃晃悠悠地吊在了板栗树的丫杈上。
“老干爹”历来言语诙谐,爱开玩笑。这一次,他见堂堂的五品官“戴大人”轻易就落到了自己手中,禁不住欣喜若狂,又想诙谐一番。“吆们……”他像逗弄自己的子女一样怪笑着,吩咐大家,“‘干爹’要吃果果!”
“小的给你弄!”众人“呼”地把手中的武器朝天一举。
“日你妈的x哟!真是有孝心!哈哈哈哈……”
“咦?!”“老干爹”突然止住笑,故作不知地问大家,“你们咋个弄法呢?”
众人答曰:“拿枪打。”
“乖。”“老干爹”夸赞道。他呲着嘴巴打了个哈欠,同时还斜着身板,伸了个舒展的懒腰。
大家都扭过头,不怀好意地把树丫杈上旋转着的戴大人看了一眼。
“哈哈哈哈……日你的妈哟!”“老干爹”狂笑着,将那右手随意地往上一挥。
众人清楚:这是动手的号令!几十枝装满铁砂的土枪,立即对着那原地旋转的目标同时开火:“砰……!”树丫杈上,戴大人身体的几十个部位同时中枪。“嘀嘀嗒嗒”的血水连线连片,犹如水坝决堤。
66田兴恕一声大吼,仆倒在漆色未干的楠木棺材上
叶如松接任署理安顺知府后,府属诸务很快得以恢复。士、农、工、商也各行其是,悉如往常。但是,周夔、全兴和“田将军”之死,却在安顺城中传为笑谈。
为此,一民间文士作联讽之曰:“人无可传之事,虽势崇位高,不过浮云;士无可传之真,尽粉饰虚华,终贻笑柄!”
就周夔、全兴、“田将军”之死,刘源灏自责“临阵失算”。他曾数次上奏,恳请皇上治罪。奕下诏,宣布对贵州巡抚刘源灏给予降职留任的处分。在这道“上谕”中,奕责令刘源灏想尽办法,弄清开州知州戴鹿芝的下落。
奕和刘源灏都没有想到,忠勇、刚烈的戴鹿芝虽说身陷敌营,却终究毫发未损,在被何德胜软禁了三个多月之后,他又奇迹般地回来了……
何德胜是苦出身,十岁开始流浪在平越(今福泉)、瓮安、开州(今开阳)一带,从放牛、割草到短活长工,何德胜什么都干,目的只求个暂时的温饱。后来,他与灯花教信徒“刘祖祖”在瓮安结识,于是命运就发生了转变。刘仪顺自称四川宜宾人,他银须过腹、白眉盈寸,年纪七十有九,很早就在各地传习灯花教,教中人士尊称“刘祖祖”。
灯花教,亦名青莲教或清水教,实系白莲教的支派。它的更名,一是沿袭明教的教义,取其光明一定能够战胜黑暗之意;二是为了逃避清朝官府的追捕,以利待时而动。它教人燃灯拜忏吃素传徒,信徒遍于川、黔、滇、湘、鄂、皖、浙、苏、鲁、豫、陕、甘等省。
事实上,灯花教乃借宗教之名,行组织群众反清之实。
经刘仪顺启发,何德胜加入灯花教,拜“刘祖祖”为师,学习文韬武略,拳剑刀枪,不几年间便视野开阔,武艺大增。从道光末年开始,他纠结一伙江湖豪杰,出没于平越、瓮安、开州三地之间,专门拦劫官府粮饷,打抢豪门大户。
通过传习灯花教,何德胜还先后结识了王廷英、谭光前、陈绍虞、陈铭勋等人。后来,他们又一齐与都匀、麻哈、清平(炉山、凯里)等地的高禾、沈中和、柳天成、罗光明、贺洪恩等苗族首领结为好友。大家互相关照,情同手足。
咸丰五年六月,在灯花教教主刘仪顺的鼓动下,何德胜、贺洪恩、谭光前、王廷英等人,率三千信众门徒,在瓮安县境内的天文宣布起义。义军杀官惩霸、打富济贫,威震八方。贫苦农民和破产手工业者闻风响应,各尽所能,他们或以钱、粮支援义军,或直接加入战斗队伍。义军的地盘越来越宽,人马越来越精壮。
随着形势好转,教主刘仪顺自领一军,北上思南、安化、石阡一带,策划开辟新的势力范围。他的这支队伍有两万人,自称“白号军”。政治抱负即反清复明。
刘仪顺进入思南后,从捐派、土地等民众利益相关的敏感问题着手煽惑团头,拉拢团丁、乡众。并向百姓许诺减租裁捐,宣传白号军的政治主张。不久,刘仪顺与安化江家寨寨主,“致和团”团首何冠一父子、思南旋家坝武术教头田某等打得火热。而思南知府福奎的部属、团首赵金声等人,又与这田教头、何冠一父子等关系密切,情同手足。
初五日,思南团首赵金声纵火,引白号军、“致和团”等由后山突入,一举攻破思南府城。顿时,城中大乱,激浪汹涌的乌江两岸,逃难的人们更是哭爹叫娘,呼儿唤女,人声鼎沸……其状惨不忍睹。
在人摞人、人挤人、人踩人、人压人的推拉奔挤中,跌江淹毙的民众,多达三千余人。
刘仪顺下令处死了思南知府福奎、提标守备陈士蛟、把总赵以成等数十位官员后,马上与何冠一、田教头、赵金声等人分走东西南北,各窜印江、婺川、石阡、龙泉、湄潭等地占山为王。其中,刘仪顺占据了府西四十里的岑头盖(今思南县杨家坳乡)。
有这岑头盖作根据地,刘仪顺如鱼得水。自此,白号军与黄号军遥相呼应,驰骋往还于黔北、黔东北的大部分地区。遵义、思南、思州数府的文武官吏,一听“刘祖祖”或“何二强盗”就心惊胆寒。
咸丰九年七月,刘仪顺、覃崽崽率白号军大队人马占据石阡府北境。
义军充分利用人熟、地熟的优势主动出击,仅用三个多月就彻底打垮了蒋玉龙的川军。
自此以后,黔东重镇石阡府,被白号军纳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咸丰十年(1860年)初春,贵州提督田兴恕军驻黔东北的铜仁府。其湘军营伍,已然扩充至八千余人的规模。手下田兴奇、田兴胜、沈宏富、刘义方、周洪印等各营将领,则因作战勇猛累立军功,均获授副将以上高职。师爷钱登选说:“好!这才叫兵强马壮!”
钱登选还说,思南府和石阡府,向为楚、黔要道。若欲事半功倍地平定贵州各地的苗、教、号、回等悍匪,首先得肃清思、石,继剿湄(潭)、瓮(安),歼除贾(福保)、何(德胜)诸贼,绥定省城。再图都(匀)、麻(哈)及黄平苗贼。如此,“贵州苗乱”必然釜底抽薪,不压自灭,田兴恕欣然赞同。他采纳钱登选的建议,向咸丰帝奕上奏,阐述了这一平定“贵州苗乱”的新观点。奕阅罢奏章默许。
咸丰十年三月,田兴恕自铜仁进剿思南、石阡两府。
三月初,田兴恕分遣副将田兴奇以一千人进驻石阡近郊,副将沈宏富以二千人攻打思南府印江义军,参将刘吉三以一千五百人援思南。田兴恕本人则自率一部,与石阡知府韩超的“清江团”驻防府城,以备策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