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飞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本章字节:13046字
“哦!”他茅塞顿开,对钱登选点点头说:“事到如今,看来也只能这样嗒!”正说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钱登选、田兴恕抬头去看时,沈宏富等人已走到签押房门口。田兴恕连忙拉开抽屉,把写字的那张纸塞了进去。钱登选腾出身子走到门边,礼节性地跟几员主将一一打个招呼,侧身退出。
案桌边的田兴恕抬起头来,阴沉着一张刀疤脸打量众人。他的目光在这五个人身上扫了好几个来回,才咕哝了一声,叫大家落座。
对这支湘军来说,中午的事情无疑是件丑闻。所以,和田兴恕一样,几位将领都显得心事重重的。田兴胜的情绪尤其低落,从一进门,他的脸就紧紧地绷成了一张“芝麻饼”,人还没有坐稳,他又“噗”地一声,狠狠将一口唾沫吐在椅子脚边。大家知道,田兴胜这是在发气。
几位湘军将领中,性格最古怪、最叫人琢磨不透的是田兴胜;而最没官架子、最容易让士兵接近的,也是这田兴胜……
田兴胜个头不高,才五尺多一点。在湘西,像他这种精瘦、矮小的身架几乎随处可见。倘若摘掉红顶子官帽,除去金线绣制的官袍,让这个田大人站在士兵们中间,活脱脱仍是六年前那个割草的农村青年。
田兴胜作战勇猛,以善打硬仗着称。沙场上,他可以不顾一切地呐喊着,如猛兽般冲入敌阵冒死拼杀。但是,他的为人却非常厚道。“慈不掌兵”乃兵家古训。田兴胜却在反其道而行之。在田兴恕、田兴奇、田兴胜三位“田大人”中,田兴胜的脾气最好。
或许是考虑到自己出自苦寒家庭,官至三品确属不易,田兴胜特别强调自我约束。平日里,他处处谨慎,事事小心,很少殴打、体罚士兵。他对部下的体恤、宽容,有时甚至到了近乎护短的地步。
田兴胜长相淳朴而谦卑,丝毫看不出一丝英武之气。他身上的显眼之处,是那张脸。上面密密麻麻地散布了不少雀斑,那些雀斑,就像吹风时落在八仙桌上的尘土,东一片、西一块地分布不匀,一生气,就更是乱了章法。“晃眼看去,那不是块发霉的芝麻饼子么!”
背地里议论他时,湘勇中有人悄悄打了这么个比方。不过,说归说,没人敢传——因为田兴胜毕竟是一个深受大家钦敬的长官。他的带兵诀窍并不稀奇,几个字就能概括:以心换心。
照营制,湘勇的成分比较单一。当兵前,他们全是乡间卑贱的下力人:吃得苦、下得烂,没有多少见识。这些人可以藐视敌人的刀枪,也可以漠视执法官的皮鞭、棍杖,赌博时他们甚至可以为两文小钱挖眼、劓鼻、剁手指。但是,他们在乎真诚的弟兄情谊——因为他们同样有血有肉,他们也懂感情!天长日久,大家都喜欢上了他那张透着人情味的“芝麻饼”。凭着这人情味,田兴胜无论在哪支营伍担任主将,都能得到下属的敬重和爱戴,把部队治理得井井有条。这一点,连田兴恕都不得不恭维。因此,他一擢升古州镇总兵,就把自己原先直接统管的嫡系部队“虎威营”交给了田兴胜。
可是,半个时辰前,这田兴恕好大方,他面对十字街几千名男女老少,居然放话要将“虎威营”的五名士兵全部斩首!不单单田兴胜有气,其他四员主将领,同样反对将违纪士兵全部处死。
不过,如何平息这桩“打馆事件”,大家却见仁见智,各种观点产生了冲突。“争个!”田兴恕眼中闪过一丝自负、狡黠的冷笑,心里暗骂:“争个!”
他冷眼旁观,哪个的茬都懒得去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官场得志的田兴恕,渐渐养成了目空一切、惟我独尊的习惯。凡是他做出的决定,下属就必须无条件执行,任何人不准妄加评说!尤其开会时,他对那些隔靴搔痒的争论更是深恶痛绝。他认为,就个人而言,红尘间的事情,不外乎好事、坏事两大类;其他概念,都他妈是虚的!人不可能做趋利避害的神仙,一旦碰上麻烦事,重要的是采取措施补救。至于哪种办法最好,各人有各人的角度。这角度不同,看法也就肯定会出现差异——既然没个明确的标准,那还争个!当然,这一次例外——他召集主将们开会,确实是想谋划个妥当的点子。可是,听大家争吵了半天,田兴恕对所有的“高见”都嗤之以鼻,不肯搭腔,最后,他实在不耐烦了,便站了起来。
他用阴森森的眼睛扫了众人一眼,然后将目光收回,瞪着天花板,轻描淡写地说:“田兴胜,沈宏富——你们两个留下来。其余的,先回去,随时听候通知!”
46田兴恕究竟说谁“外行”?
钱先生不好问他
田兴胜、沈宏富二人走出总兵府大门时,天色已开始发暗。田兴胜随意抬了下脑袋,看见寥廓的天际飘浮着一抹晚霞。“哦,又到吃夜饭的时候了。”他摸摸肚子,感到确实有点饿。不过,兴胜现在无暇关照这辘辘饥肠。一回到“古州书院”,他就把心腹梁哨官找来,命令他在士兵中挑选十个熟勇。随即,他和沈宏富一起,打开了“虎威营”的禁闭室。
沈宏富低声向“五条汉子”宣布了总兵田兴恕的最新命令。宣布完毕后,他带走了其中的四个人。
禁闭室只剩下一个田庆模。“堂叔,办法嗒!满崽保不住你,我更保不住你……”田兴胜望着矮胖子,略带自责地抹下一把眼泪。
“哭!哭个甚***子!有么子稀奇的——不就是杀头么?!”这田庆模不愧是兵油子,他不但不畏惧,反而嬉皮笑脸地安慰兴胜,“都怪老子平时太张狂!有事你忙恪(去)。于(如)果方便的话,喊人打两碗酒来……喝醉了我明日好上路!”田兴胜点点头,神色黯然地离开了禁闭室。临走,他特意对看守作了一番嘱托,叫他们别忘了给田庆模打酒。
当夜,按田兴恕的部署,古州厅城宣布戒严。沈宏富的士兵,一队队开出兵营,城内城外、挨家挨户地折腾开来。搜捕何人?逃兵。从湘军内部传出的消息说:惹事的“五条汉子”逃跑了!
与此同时,田兴胜和梁哨官领着十位虎背熊腰的湘勇跑步出城,消失在古黎大道上……
吃过晚饭,田兴恕泡了一壶酽茶摆在案桌上,然后坐下来,“唰”地撕烂那份公文的封皮,就着油灯看蒋霨远的手谕。孰料,这手谕太长,起码有两千个字,并且还写的是文言文。那些字一个比一个生僻难懂,田兴恕把钱登选叫进来说:“钱先生,还是你来给我解释解释。哼……蒋霨远这字,既不如你写得好,又你的好认。
还他妈皮当甚的‘巡抚’!”
钱登选接过手谕,用铁扦子将油灯拨亮了一些,才凑近灯下,逐字逐句地看手谕。
原来,黔南那边军情吃紧,蒋霨远给湘军下达了新的任务。这件事情,得从“何二强盗”说起。“何二强盗”即黄号军首领何德胜。
湘军入黔前后,黄号军有精兵强将五万之众,兵力占全省义军的四分之一,仅屯兵上万的根据地就有四处:瓮安玉华山、平越上大坪(福泉)、余庆古佛山、龙泉偏刀水(凤冈)。每个根据地,黄号军都竖立四面大旗。这四面旗帜,各用金黄色的丝线绣了四个大字:“奉天承命”、“统领义师”、“除暴安良”、“救民水火”!义军的性质和政治主张可从中窥其一斑。此外,在开州东南约六十里处的杠寨,有一片原始森林,自咸丰八年开始,这儿也处于黄号军的控制之中。
各个根据地的义军,结合所处地形,按照何德胜提出的“自种自食,能耕能战。可退可守,稳中能变”的战术要求,于隘口处修筑碉堡,深挖长壕,厚垒高墙。在各个险要处,义军不但配置重兵设防,还准备了大量滚木礌石、鹿砦蒺蔾和火力威猛的大炮。
在山顶,义军除利用旧日寺庙做议事厅以外,又盖起了大批简易房舍,用来安置老少伤残和囤积粮秣军械。同时,根据地军民还大量开荒种地,并敞放牲畜、围栏饲养各类家禽。据玉华山大本营统计,咸丰八年,玉华山义军共在山野、沟谷里敞放山羊三万余只,鸡、鸭、鹅六万只,各种家禽的蛋类日产量,总数近万枚。
在具备充裕的物质保障前提下,义军以玉华山、上大坪、古佛山、偏刀水和杠寨等五座根据地为依托,频频出击攻击官军,扩充自己的实力。短短五年时间,义军的活动区域急剧膨胀,其声势绵延扩散,波及数百里。北至务川、安化(德江),南至广顺、都匀,东至石阡、印江,西至修文、黔西,共有四府、三州、十二县屡受滋扰。对黄号军首领何德胜,官府既憎恨又惧怕,遂以“何二强盗”
称之。
进入咸丰九年,黄号军的势力部署对省城贵阳而言,其实已形成环围待攻之势。
曾受过革职处分的蒋霨远,早就忧心忡忡,无日不提心吊胆。
好在这时来了个田兴恕。自上年底开始,整个黔东南已处于湘军的完全控制之中,不但黎平、镇远两府的局势日趋稳定,连铜仁、思南的“土匪”都有所收敛。
十一月初,蒋霨远从探马情报中获悉:黄号军的大本营——瓮安玉华山,现在仅有三千余人留守。他觉得机会难得,遂调集抚标绿营,并省城周边“定广龙修开平瓮”(即定番州、广顺州、龙里县、修文县、开州、平越直隶州、瓮安县)的团练,共计万余人,联合进剿玉华山。然而官军出师不利,伤亡累累。
咸丰八年十一月下旬,开州“一心团”团首周国彰、知州石虎臣、“二龙营”团首佘士举等三支团练因孤军无助,遭义军重创,数千人败走开州两岔河。何德胜义军遂乘胜追击,锲而不舍。此次激战中阵亡的官军,连知州石虎臣在内,总共有七百多。
十二月十六日,瓮安县城沦陷。知县刘升平挟印出逃,星夜远遁平越。令人费解的是,此次攻打县城的人,乃贵州清军悍将贾福保。原来,在何德胜的重压之下,贵州抚标平越营千总贾福保,已然投降义军,并以瓮安县城作为见面礼,送给了黄号军。
为了牵制官军、减轻玉华山的压力,从咸丰九年正月下旬起,都匀、石阡、思南、遵义等各地黄号军分头向所在地的府城、州城、厅城、县城发起了异常凌厉的攻势。在这同时,苗、回、侗、水、布依等早先退守山区的各族义军,纷纷地趁着官军兵力虚空,将兵就势重新反扑——二月初七日,在兴义普安厅大坡铺,张凌翔的回族义军击败守备唐耀宗营;初十日,又在光头山击毙普安营守备彭天相等,两次出击就杀灭官军兵练上千人。中旬,张秀眉义军攻破黄施(黄平),打死官军三百余人。黄施都司张福震、李春华先后溃逃。黄施沦为一座空城。张秀眉弃城西走进入瓮安、平越一带,与黄号军联手对付蒋霨远。
二月中旬,思州府城被黄号军攻陷;紧接着,思南府安化县城和石阡府龙泉县城也依次沦陷。三月上旬,曾数遭战火洗劫的都匀府城,再一次落入黄号军手中。
这真叫“牵一发而动全身!”蒋霨远叫苦不迭。他急忙饬令田兴恕就近北上,迅即收复都匀府城。
钱登选念完公文,田兴恕幸灾乐祸地笑了。他放下茶碗,连声说“该遭!该遭!”
连着说了几声“该遭”后,他伸出食指和中指,鄙夷地夹住公文的一角,轻飘飘地晃着说:“起势就是个败局——死棋嘛!”
“咋呢?”这一回,该轮到钱登选好奇了。田兴恕说:“顾头不顾尾。外行!”思忖一阵,他搔搔脸上刀疤处的红印子说,“眼下我们得先办粮饷才行。粮饷不整拢,恐怕还有纰漏。”
钱登选问:“那,我怎么给巡抚大人写回函呢?”“外行。不理他!”田兴恕回答得很干脆。钱登选点点头说:“好,不忙写回函。”
但是,田兴恕究竟说哪个“外行”呢——钱先生没闹明白,却也不好再问。
47枪杀金铁匠
车民在车江大寨与古州之间;这里很偏僻。即使是“苗乱”爆发前,这一带的人烟也很稀疏,历来属蛮荒之地。奇峰怪岭中,那条坑坑洼洼的古黎大道,寒怆、寂寞而又倔强地蜿蜒着,逶迤北去。
古驿道的边缘,紧挨着一座幽深的林子。若论面积,这林子方圆不过二十里地。但是,林子里却古木参天,藤蔓交织,各种鸟兽自由穿行其间繁衍休养。颇有桃源气息。春、秋两季,达官贵人或邀约朋伴,或携妻带子,坐着马车到这里踏青、秋游。咸丰三年,黎平知府胡林翼离任赴鄂后,黔东南辖境的治安便开始恶化起来。
古驿道上,这座林子更是强人出没、命案叠起。天黑之后,古州一带的老百姓宁愿绕道远行也不涉足其间。
从此,这片风景优美却又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有了一个恐怖的名字:断魂坡。今夜,上弦月。淡雅的清辉下,断魂坡影影绰绰,恍若一幅年深月久的水墨画。林子深处,始终有一只固执的夜鸟在苦苦哀鸣:“骨咕古……古!”“骨咕古……古!”那是斑鸠的叫声。
不注意听,还以为是一个女子在那里长声吆吆地啼哭,说“奴家苦啊苦!”“奴家苦啊苦!”
到断魂坡之后,田兴胜他们迅即折身,悄然钻进了林子。大家都坐在厚实的落叶上歇气、吃干粮。片刻,驿道上传来隐隐约约的马蹄声。月光朦胧,几匹快马自车江方向由远而近,转眼就到了田兴胜他们跟前。来者共有五人,总兵府卫队的传令兵陶四歪跑在最前面,在他身后,依次是“顺昌团”团首金铁匠及其随从。
“喂……是不是‘顺昌团’的?”高坎子上面,梁哨官用两只手掌拢着嘴,俯身向下面的驿道喝问。
话音未落,最前面那匹马在原地转了个圈。陶四歪猛地一勒缰绳,跳下马来大声说:“是呀,是‘顺昌团’的。你梁哨官么?”他乡音很重,开口就“撕”呀“撕”的,一听就晓得是湖南人。
这当儿,金铁匠他们的马也停住了。“不是通知我去受领任务么?”金铁匠边嘟哝边沉镫下马。还未站稳脚跟,一根凉幽幽的铁管抵住了他的下巴,金铁匠斜眼望去,发现陶四歪的手上朝天竖着一把“佛朗机”短枪。他本想说“开哪样玩笑?”可是,这一瞬间,突如其来的排枪“啪、啪、啪”在他耳边骤然响起……土坎上,十二枝洋枪、火铳一阵点射,连人带马撂翻了金铁匠的三名随从。
天地空阔,待排枪的尾音消失之后,先前那种古朴的宁静,又回到了月色如华的断魂坡。灰白色的古驿道上,杂乱抛撒着人和马匹的尸骸。金铁匠脚边,有一匹马尚未落气,它无力地晃动着脑袋,蹬弹着后蹄,挣扎着想站起来。此外,路边还有人在梦呓般地呻吟。
那只刚才还在“咕咕”啼叫的斑鸠,此时不知逃到了何方。
一群黑影走出树林,朝金铁匠围了上来。由于这些人都背对着月光,他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但是,那模糊的月光,可怕的静寂,丝毫没有削弱金铁匠的想像力。看看陶四歪那张嘲讽的脸,他完全清楚其他人的表情!“田兴恕,你这叫汉子人做事么?”金铁匠昂起头,对一个提短枪的黑影说,“田兴恕,凭哪样害我?”悔恨交织的悲哀,使金铁匠显得异常痛苦。
那个黑影不是别人,是田兴恕的哥哥田兴胜。
“你认错人嗒。”田兴胜哼着鼻音冷笑了一下,没有理他。这时,梁哨官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随意把火铳靠在土坎上。同时,他笑眯眯地看了金铁匠一眼。明月下,他那口整齐的牙齿泛着白光……
梁哨官像演戏一样拂拂衣袖,架起双手向金铁匠深深行了一个打拱礼,接着,他又像演戏一样,连比带画拿腔拿调地念出一段道白:“啊……金大人,别来……无恙……么?‘虎威营’跑了四……
个处死待斩的士兵。你可知晓他们的下落?”
这段道白,梁哨官专门使用了黄梅戏的腔调。无论唱词、道白,黄梅戏都是那么抑扬顿挫、有板有眼的,听起来韵味十足。在湖北时,梁哨官最喜欢看这种戏。
梁哨官念完道白,金铁匠的泪水顿时如雨雾般迷蒙了双眼。“我晓得啦。”他咬着牙关,既悲苦又恶狠狠地说,“我晓得啦!田兴恕这狗日的!”与此同时,在金铁匠的下巴旁,陶四歪的食指缓缓一屈,抠响了那把“佛朗机”……
次日一大早,四具蒙头盖脸的尸体出现在古州厅城。
据说,这几个湘勇是逃跑途中被火铳击毙的。他们的尸体,全部用白布作了精心裹扎,直挺挺地摆在十字街示众。
午时三刻,在这几具尸体旁边,众目睽睽之下,援黔湘军副将田兴恕的堂叔田庆模被如期问斩。田庆模满身酒气,人事不省,直至刀起头落的瞬间,他都烂醉如泥。
沸沸扬扬的“打馆事件”,总算平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