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本章字节:8452字
冯玉祥因惊愕而语塞,但他内心明白,荩忱行此大礼,作这样的告别意味着什么。就这样的一跪,这是一个血勇的将军作为震撼抗战历史一瞬,这是名将忠义和烈性的象征,作为一种对历史的承诺和对倭寇不共戴天之仇最古老的仪式,被岁月记住,使后人激动了。
后来,冯先生常对前来看望他的老部下说:“张荩忱这个人,到底是条山东汉子!他临走前到我这里来辞行,走了又回来,趴在地下给我磕了个头。我能不能和他胜利后相见,或者再见一面,都很难说了。”言下不胜难过,在场诸公也无不为之动容。
作为一名位膺封疆并指挥着几个集团军的上将衔总司令,张自忠统率的部队少则数万,多则十余万,但他个人的生活却依然保持着西北军时期艰苦俭朴的本色。除非重大场合,他从不着呢料或哗叽制服,也不佩戴上将军衔,而是与士兵一样穿老灰布军装,一样剃着光头,只有一条武装带可以表明他的军官身份。平常的饮食也非常简单,同士兵一样每日两餐。
有一位采访过他的记者写道:“他对于吃是不考究的,只要是菜,随便是青菜、毛豆,几个馍馍,一碗小米稀饭,这些便可算是他一顿丰盛的午餐。”有时候,因招待来宾而改善一下伙食,他也感到不安。
在一次战斗中,给养中断,总部人员和特务营几乎一昼夜都没有找到吃的,勤务兵把随身携带的一点烤馒头片和炒豆子送到跟前让他吃,看到弟兄们挨饿,张自忠哪里忍心吃,说:“要吃大家吃,这个时候,怎么能一个人吃呢?”大家共同忍着饥饿同日军作战,天将黄昏时,一位士兵因饥饿而犯了疟疾,张自忠急忙叫勤务兵把仅有的一点干粮拿出来让他吃,这位士兵无论如何不肯吃,流着泪说:“总司令都不吃,我也不能吃,我不能破坏总司令‘要吃大家吃’的规矩。”
“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钱”是岳飞的理想。张自忠身为武将,不光是不怕死,更不爱钱。他为将多年,且数绾政要,而私储无几。他要求各级部队长都要公开财政,严厉杜绝克扣军饷、吃空名、喝兵血之类的事情发生。每次战役,所获奖赏,必按功论赏,悉数分发,绝不居功为己,留赏与私。他的部将李九思说:“平时官兵家属,受其礼遇者自多,战时伤亡将士,受其优赠者尤重,凡此事迹,不胜枚举。”张自忠牺牲后,大家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曾翻箱倒柜地寻找他关于家事和经济方面的遗嘱,但终无所获。他的侄子廉卿在旁边说;“你们不要找了,一定没有,如果他顾及家庭和金钱,就一定不会战死了。”
着名作家梁实秋在张自忠将军驻防前线时候,曾作为慰劳团成员,记下了当时访问张将军司令部的情形:
他的司令部设在襄樊与当阳之间的一个小镇上,名快活铺。我们到达快活铺的时候大概是在二月中,天气很冷,还降着蒙蒙的冰霰。
我们旅途劳顿,一下车便被招待到司令部。这司令部是一栋民房,真正的茅茨土屋,一明一暗,外间放着一张长方形木桌,环列木头板凳,像是会议室,别无长物,里间是寝室,内有一架大木板床,床上放着薄薄的一条棉被,床前一张木桌,桌上放着一架电话和两三叠镇尺压着的公文,四壁萧然,简单到令人不能相信其中有人居住的程度。但是整洁干净,一尘不染。我们访问过多少个司令部,无论是后方的或是临近前线的,没有一个在简单朴素上比得上这一个。孙蔚如将军在中条山上的司令部,也很简单,但是也还有几把带靠背的椅子,孙仿鲁(连仲)将军在唐河的司令部也极朴素,但是他也还有设备相当齐全的浴室。至于那些独霸一方的骄兵悍将就不必提了。
张将军的司令部固然简单,张将军本人却更简单。他有一个高高大大的身躯,不愧为北方之将,微胖,推光头,脸上刮得光净,颜色略带苍白,穿着普通的灰布棉军服,没有任何官阶标识。他不健谈,更不善应酬,可是眉宇之间自有一股沉着坚毅之气,不是英才勃发,是温恭蕴藉的那一类型。他见了我们只是闲道家常,对于政治军事一字不提。
他招待我们一餐永不能忘的饭食,四碗菜,一只火锅。四碗菜是以青菜豆腐为主,一只火锅是以豆腐青菜为主。其中也有肉片肉丸之类点缀其间。每人还加一只鸡蛋放在锅子里煮。虽然他直说抱歉的话,但我看得出这是他在司令部里最大的排场。这一顿饭吃得我们满头冒汗,宾主尽欢。自从我们出发视察以来,至此已将近尾声,名为慰劳将士,实则受将士慰劳,到处大嚼,直到了快活铺这才心安理得地享受了一餐在战地里应该享受的伙食。珍馐非我之所不欲,设非其时非其地,则顺着脊骨咽下去,不是滋味。
回到重庆,大家争来问讯,问我在前方有何见闻。平时足不出户,哪里知道前方的实况?真是一言难尽。军民疾苦,惨不忍言,大家只知道“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其实亦不尽然,后方亦有不紧吃者,前方亦有紧吃者,大概高级将领之能刻苦自律如张自忠将军者实不可多见。
就是这样抗战异数的张自忠将军为一洗身上的所谓汉奸的污垢,渡河赴死了。在襄河东面一个叫南瓜店的地方,将军殉国。
那是下午3时许,天空有沥沥细雨,面对步步逼来、怪声吼叫的大批日军,这些跟随张自忠多年的忠诚士兵,表现出惊人的勇敢和顽强,他们用血肉之躯将绝对优势之敌阻于山脚下达两个多小时。
厮杀在雨中持续,手枪营士兵所剩无几。张自忠眼看前方弟兄一个个倒下,再也按捺不住,提起一支冲锋枪,大吼一声,向山下冲去,扣动扳机向日军猛烈扫射,十几名日军应声倒毙。就在这刹那间,远处的日军机枪向他射来,他全身数处中弹,右胸洞穿,血如泉涌。马孝堂见他突然向后一歪,飞奔上前为他包扎,鲜血溅了马少校一身。
伤口还未包扎好,日军就一窝蜂地冲了上来。危急中,张自忠对身旁的马孝堂等人说:“我不行了,你们快走!我自有办法。”大家执意不从,张自忠拔出腰间短剑自裁,卫士大惊,急忙将他死死抱住。
弥留之际,张自忠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平静地说:“我这样死得好,死得光荣,对国家、对民族、对长官,良心很平安。你们快走!”
这时,日军步兵已冲至跟前,从日军战史资料中,我们找到了这场战斗的最后情节。第四分队的藤冈元一等兵,是冲锋队伍中的一把尖刀,他端着刺刀向敌方最高指挥官模样的大身材军官冲去,此人从血泊中猛然站起,眼睛死死盯住藤冈。当冲到距这个大身材军官只有不到三米的距离时,藤冈一等兵从他射来的眼光中,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威严,竟不由自主地愣在了原地。
这时,背后响起了枪声,第三中队长堂野君射出了一颗子弹,命中了这个军官的头部。他的脸上微微地出现了难受的表情。
与此同时,藤冈一等兵像是被枪声惊醒,也狠起心来,倾全身之力,举起刺刀,向高大的身躯深深扎去。在这一刺之下,这个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持不住,像山体倒塌似的轰然倒地。
时间仿佛蓦然停止,历史留下一个静穆的场面,殷红的热血交织着迷蒙细雨,构成一个永恒的瞬间——1940年5月16日下午4时!
张自忠,一代抗日名将,怀着平安的良心死去,时年49岁。与他同时殉国的还有500多人,张自忠牺牲后,南瓜店一带枪声骤停,格外寂静。硝烟笼罩在上空,细雨无声地飘落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上,血迹随着雨水缓缓流淌,染红了一片片泥土。
日军开始打扫战场。堂野和藤冈估计刚刚死去的这位军官一定是位将军,便翻动遗体搜身,堂野从他身旁的手提保险箱中翻出了“第一号伤员证章”,藤冈则从遗体的胸兜中掏出一支派克金笔,一看,上面竟刻着“张自忠”三字!两人大为震惊,不禁倒退几步,“啪”地立正,恭恭敬敬地向遗体行了军礼,然后靠上前来,仔细端详起仰卧在面前的这个血迹斑斑的汉子来。接着他们把情况报告了上司二三一联队长横山武彦大佐,横山下令将遗体用担架抬往战场以北20余里的陈家集日军第39师团司令部,请与张自忠相识的师团参谋长专田盛寿亲自核验。
专田盛寿“七七事变”前担任中国驻屯军高级参谋,与时任天津市长的张自忠见过面;“七七事变”时又作为日方谈判代表之一,多次与张自忠会晤于谈判桌前。
遗体被抬进陈家集39师团司令部时,天色已黑。专田盛寿手举蜡烛,目不转睛地久久注视着张自忠的面颊,突然悲戚地说道:“没有错,确实是张君!”
在场者一齐发出庆祝胜利的欢呼声,接下来则是一阵鸦雀无声的肃穆。师团长村上启作命令军医用酒精把遗体仔细擦洗干净,用绷带裹好,并命人从附近的魏华山木匠铺赶制一口棺材,将遗体庄重收殓入棺,葬于陈家祠堂后面的土坡上,坟头立一墓碑,上书:“支那大将张自忠之墓”。
现在有谁还为张自忠将军殉国的悲壮感动呢?有谁还会想着在乌合之众的压力下自己的坚持与修为?有谁还想着民族国家,视民族利益高过头高过额呢?张自忠将军是军人,是传统的军人,他赌了身家性命、赌了孩子的涕泣和夫人枕边的泪痕。那些无聊的文人诅咒、那些向张自忠将军泼污水的文人,他们赌了什么?
当奉命驰援的38师到达南瓜店时已是深夜,黄维纲师长得知张总司令战死,当即率领数百人的便衣队夜袭陈家集,在混战之中将张总司令遗体抢走。当日军39师团接到军司令部“将张自忠遗体用飞机送往汉口”的命令,为时已晚。
18日上午,忠骸运抵快活铺,三十三集团军将士痛哭相迎。冯治安将军和两名苏联顾问含泪查看了张将军伤势,发现全身共伤8处:
除右肩、右腿的炮弹伤和腹部的刺刀伤外,左臂、左肋骨、右胸、右腹、右额各中一弹,颅脑塌陷变形,面目难以辨认,唯右腮的那颗黑痣仍清晰可见。冯将军命前方医疗队将遗体重新擦洗,作药物处理,给张将军着马裤呢军服,佩上将领章,穿高筒马靴,殓入楠木棺材,后率众举行了庄重的祭奠仪式。
5月21日晨,6辆卡车从快活铺启程,护送张自忠灵柩前往重庆。
沿途数万群众,挥泪祭奠。
车抵宜昌,10万群众自发送殡,全城笼罩在悲壮肃穆的气氛中。
敌机在上空盘旋吼叫,却无一人躲避,无一人逃散。张自忠灵柩在此换船,溯江而上重庆。28日晨,船抵储奇门码头。蒋介石、冯玉祥、何应钦、孔祥熙、宋子文、孙科、于右任、张群率文武百官臂缀黑纱,肃立码头迎灵,并登轮绕棺致哀。蒋介石看来真的动了感情,在船上“抚棺大恸”,令在场者无不动容。后来人们说,蒋介石的办公桌从此摆上了张自忠的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