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本章字节:8040字
一
关外孰死生?对于一个这样久居平原的我来说,虽知道关外匪气重,也知道山路遥迢,但我的血脉的上游是有一股在黄壤平原生不得死不得开始冒险的因子。我童幼时代,母亲告诉我姥爷闯关东到关外,死在了关外,我的二舅就是关外生人。
母亲说姥爷识字,在鞍山的一个煤矿做写写记记的先生。1935年,黄河决口,使鲁西的菏泽、鄄城、郓城、巨野、济宁、金乡、定陶等十几个县的良田和村舍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姥爷独自沿津浦路开始到关外谋生,然后姥娘领着大舅千里寻夫。姥娘把女儿寄居在自己的娘家,最后,姥娘领着大舅二舅回来,姥爷客死鞍山。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姥娘去世,与姥娘合葬的是十字路口的一抔黄壤。可怜关外白骨,犹是谁家妻儿追思。
在临到山海关的时候,是不应该有这样个人化的卑微思绪的,关外的豪壮雄奇,徐达、戚继光、吴三桂、多尔衮,随便拈出,哪个不是充塞天地。我也是自古响马出没之地的后裔,家乡的徐茂公、黄巢、宋江,也绝非等闲之辈,如若让他们走到这山海交接之地,他们会回望来路吗?
是啊,在我血脉的另一脉,父亲的舅舅在民国七年的大乱中,本是知识分子,被土匪挟持为头领,曾打开过濮州城,后来兵败拟到关外,在济宁乘火车出走,怎奈想到家中漂亮的女人,就于夜间潜伏回家,想接小房妻子一道出关。
谁知在叩响家中门环的时候,伏击的人把他擒获,后头颅被割下挂在濮州城的东门,人说:“他死在一个娘们儿手里。”
也许是知识分子的缠绵,也许就是为看自己的女人一眼,那命就丢掉了。没有办法,舅老爷不是刘邦,注定不会把老子和女人抛下,飞奔逃亡的刘邦是英雄,而舅老爷是刘邦看不起的儒冠里只能盛尿溺的人: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真的刘邦是不会如此的,也许吴伟业说吴三桂是为红颜,怕也是沾不了多少边的,一个女人在男人心目中的位置怕没有这么重,不独吴三桂如此,中国古代少有为女子抛家别业的独异人士。大丈夫在世不能保一女子,有何面目立于世上,这只是某些托词耳。
这次的东北之行,我先去的是老龙头,真的对戚继光心怀莫名的情绪。
戚继光无疑是万历朝的天才军事家,但这注定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在蓟州任总兵职达15年之久,但在文官当政的情势下,戚继光的才华白白浪费,他无法展布其统筹全局的能力。戚继光的部属在各自的防区内同时接受知府、知县等地方官的指挥,而且不让将士们经手供应给养。于是这些武将们唯一所能做的事就是带领士兵亲身参与战斗。
戚继光修建了老龙头的水上长城,肃清了蒙古铁骑的袭扰,但张居正去世后,他就调任南方,后来罢官,解甲乡里。
看到面前的长城逶迤如蛇,对着靠近山海关的老龙头,我知道虽然这是在八国联军炮轰后重建的,但长城不是外人能毁弃的,把如戚继光一类的人毁掉的不是来自海上,也非来自草原,是这民族的内在的毒素。
戚继光是在寂寞贫病中死去的,一代名将靠在乡间的门框上,看着如坠的夕阳,他听到远处的海声,他想到的是不公还是命运只能如此?夕阳如巨大的惊叹号下的那圆点。
戚继光闭目以前,他的妻子已经遗弃了戚帅。以前戚继光的军帐下曾有10万虎狼之师,他素以慷慨着,对朋友尤为豪爽。因平素不事私蓄,在被斥退以后,竟至三餐难以为继,甚至在病痛中连一副中药也拿不起。
戚继光不是用道德可以解释的,也非用功业可解释的,他是多面体,每个面都是那样独异。也许是晚明的风气,戚继光生前娶妾3人,生子5人,可是直到他的儿子长大成人,他都能全部隐瞒他们的存在,他泼悍的夫人竟不知将门有子。
戚继光无疑是多面体人物,如果从大处讲:在将士面前提到士兵生活的痛苦,他会洒下同情的眼泪。让士兵采伐柴薪以供他家用的成例被他废止,有一年除夕,总兵府竟因为缺乏炊米之薪而不能及时辞岁。可是北京着名餐馆的名菜,如抄手胡同华家的煮猪头,却由百十里外走马传至。
戚继光在贫病交迫中死去。在少数几个没有遗弃他的朋友之中,有一位就是为他写墓志铭的汪道昆。当他写到“鸡三号,将星殒矣”,显然有无限凄怆的感触。汪道昆自然不会知道,当他润笔作书的时候,西班牙的舰队,已准备出征英国。而这阳历1588年1月17日清晨,将星西殒之际,我们一个古老的帝国业已失去了重整军备的最好良机。30年后,明朝的官兵和努尔哈赤的部队交锋,缺乏戚南塘将军苦心孤诣拟订的战术和强调的组织纪律,结果众不敌寡。山海关外面的扣关声隐隐传来,那是白山黑水间马蹄矫健的节奏。
七月,山海关在热浪中炙烤,远处的山影朦胧。四处流动的看风景的人太过恶俗,登上关来只是留一张照片作为炫耀的资本,而这样的山海关使我觉得亲近又隔膜。
二
现在正午,我已从关内的土地踏上了天下第一关的箭楼,在冷兵器时代山海关的雄奇让人生畏,它也许曾阻挡了关外的马蹄但也阻止了关内的脚步。它给人的是一种暗示,这是边墙,也就是农村在地边或者老宅的边上用灰打上印记——灰脚。
敞开的门洞里是古代把关人的装束,拿着通关的文书招徕钱财。
人们说脚下凹凸的石头还是明代的遗存,但没有了血迹也没有了呐喊。关楼门洞的两侧左右有一副对联:
两京锁钥无双地 万里长城第一关对子很平实,只是说出它是北京和盛京(沈阳)的通道,而第一关是如何认定的不免让人怀疑。
在古代过关是要严加盘查的,那些商旅、那些远行的僧人、那些亡命者是如何从这里通过的?人生无疑有许多的关口,有的是人为的,有的是生理心理性格,有的则是命运在那里张口而设。
徐达修山海关时,不会想到戚继光把长城延伸到渤海,也不会想到山海关的门不是攻破的而是自己人打开迎接所谓的异族。
在这里也许那个沉重的词要出现:汉奸。是的,这是一个道义的评判,这是一个民粹主义的词,但也可能是在爱国主义的旗帜下鱼龙混杂的模糊的评判。在国难当头的时候人们讲气节,但气节对男子犹如贞操之于女人。李零说:“道学家对女人失节,关注点一向不在原因(缘何失身,被谁强暴),而在后果(是否处女,可曾上吊)。同样,他们对男人失节,也是只责个人,不问环境。其逻辑的如出一辙还影响到文学表现,典型手法是拿刚烈女子臊失节男子(比如《桃花扇》里李香君与侯方域),让人觉得‘侠谷刚肠剩女儿’,‘几个男儿非马牛’,那女子额角殷红的血就是民族的正色。我们看历史,只问个人的‘有骨头’、‘没骨头’,不问冷暖,不问季候,不问谁家历史,这样的结果和看法往往空洞抽象、虚假失真,站在泛化的道德主义的突出地带,指点别人,自己不腰疼?”
在明清易鼎之际谁是汉奸?还是要做一番辨别的。我不是为吴三桂鸣冤屈,那些把袁崇焕施行凌迟,千刀万剐的愚氓,那个糊涂的皇帝才是汉奸,才是败家子。在山海关外还有一道长城,我指的是袁崇焕,但这样的长城是被真的汉奸毁掉了。袁崇焕“遂于镇抚司绑发西市,寸寸脔割之。割肉一块,京师百姓从刽子手争取生啖之。刽子乱扑,百姓以钱争买其肉,顷刻立尽。开腔出其肠胃,百姓群起抢之,得其一节者,和烧酒生啮,血流齿颊间,犹唾地骂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尽,止剩一首,传视九边。”(明·张岱《石匮书后集》)
悲哉,拿自己的肉血喂饱了这样口口声声的爱国贼,这样的结局怎能不在吴三桂的心中留下阴影。当一个朝廷执行不义的时候,背叛也许才是最正当的结局。计六奇《明季北略》记载:“(袁崇焕)皮肉已尽,而心肺之间,叫声不绝,半日方止。”
大凡做汉奸总想捞到一些好处,或者是贪生怕死,但吴三桂和这距离很远,他也非全是为了一个女人才叛变,即使陈圆圆如美貌的海伦。
李零先生在《汉奸发生学》一文中有过精辟的论述:“吴三桂的一生几乎全都是在马背上度过。前半生(从1岁到32岁)在明末,是‘旧朝之重镇’;后半生(33到67岁)在清初,是‘新朝之勋臣’。这个人,事明背明,降清叛清,就连本阶级视为寇雠的李自成,他也考虑过投降。……以气节论,吴三桂似一无足取,从过程看,则震撼人心。荣也人所不及,辱亦人所不及。”
作为“明末悍将”,三桂有点像汉陇西李氏。出身辽东豪族、武功世家,不但弓马娴熟,以力战名;还世受皇恩,幼承庭训,满脑子全是忠孝节义(他16岁时曾闯围救父,有忠孝之名)。手下的子弟兵也是明军中的王牌。可是当明清鼎革之际,官军同流寇交攻,外患与内忧俱来,他所处环境太微妙。当时明、闯、满成三角之势,螳螂捕蝉,雀在其后,他非联闯不足以抗清,非联清不足以平闯。况以兵力计,闯兵号称百万,满兵也有十万,三桂之兵则仅四万,无论与谁联合,都势必受制于人。三桂置身其间,实无两全之策。再者,从名节讲,他投闯则背主,降清则负明,也是横竖当不成好人。这样的困境,在抗日战争中也能看到。
在历史是紧要关头,三桂别无选择又必须选择。事实上,但凡人能想到的他都一一试过。最初,闯围京师,崇祯决定弃宁远而召吴入卫(“先安内而后攘外”),他卷甲赴关,事已后期,想救明而明已亡。
接着,他也考虑过投降李自成,但农民军穷疯恨极,入城后到处抓捕拷打明降官,专以抢掠金帛女人为事。当他得知老父遭刑讯,爱妾被霸占,亲属备受***之后,只好断息此念。然后,死他也想过,但被众将吏劝阻。对道学家来讲,自杀不但是保存名节之上策,还兼有正气浩然的美感,但对一个统率三军的将帅来说,却往往是最不负责的表现。
只是在所有的路都走不通,并且面临李自成大军叩关的千钧一发之际,他才决定接引清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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