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死后墓前一直空荡着，在父亲生前，我随着父亲给爷爷上坟，诸事完毕，他要到离我家坟地不远的一处有碑碣的坟头去，用手拂一下青褐的碑碣。

父亲不识字，但父亲的神情是满是肃穆满怀崇敬，在乡间黄壤的平原深处，古物很少，我小的时候，就喜好辨读那碑碣上的文字。

那碑阳上镌刻：石公远来先生之墓。

远来先生是前清朝的廪生，这是一个当下不常见的词，廪生者是秀才中的异数，是享受廪膳（与今日之助学金仿佛）的秀才。《聊斋志异》的着者蒲松龄经过二十几年场屋困顿，到得四十余岁年届中年才获取一纸廪生的资格。远来先生在科场不得意，父亲说远来先生考举人不中，十分苦闷就在什集的寨墙外掘了一个茅草地窨子，关在里面，让家人送些衣物杂食经春经冬。在一飞雪的腊月远来先生迈出了穴居的地窨子。

他回到书房把那些八股应试的东西一把火烧掉，然后就是把《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傅青主女科》置在案头。当时先生才20出头，一旁的母亲看到儿子有着异禀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整日整夜纺花织布陪伴儿子。远来先生读医书10年，不出户庭，与外断绝交接。

有时母亲看到儿子拿着缝衣服的针在自己的身上扎来戳去，满是血痕。

晚清时什集镇的隅首，有家生药铺名保和堂，坐诊的是来自曹州府考棚街五十壮年的李思白，李思白医道高明，远来先生就时常到生药铺陪着李思白品茗聊天，偷学医术，其时李思白并不知道远来先生绝了功名。远来先生一来，两人就在茶香里围棋对弈。

一天，保和堂有人用担架抬来一个神智不清的产妇就诊。李思白医师把脉后，觉得产妇命悬一线，怕坏了自己的声名，就推脱另请高明。远来先生纹枰之上正沉思下棋，但稍稍用眼睛的余光一觊，便知道产妇因为临产，胎儿不能转胞，是疼痛难忍得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于是，远来先生把执在手中的荧白的围棋子放下说，把产妇的簪子取下，大家看远来先生把簪子在产妇的脐下三寸处倏地一刺，就着人马上抬回家去等待消息。产妇到家，新生儿果然啼泣而下。医师李思白很是讶异，这才知晓远来先生医道功夫之深，过了三年，李思白把保和堂送与远来先生，分文不取。由是，远来先生的声名，从曹州府城墙以北到黄河滩以南的街衢城镇、乡间田野传诵不已。

二

远来先生美姿容，父亲说起来像白头宫女说玄宗朝的仙人，远来先生年长我父亲50岁，因是同姓本家，和父亲一个辈分，我母亲说起远来先生，也是一口一个“石远来”，透出亲昵。

远来先生有私塾国学的底子，且下过功夫见过世面，父亲说，远来先生一年四季手里拿着把扇子，举止做派都如舞台上的名士。因为有国学底子，就在闲暇时候，摇着脑袋朗诵古诗词。远来先生药房别是风味，檐前种老梅一树，花时香雪霏拂药柜几榻；远处则植梧桐二株，巨竹十数竿。晨夕洗桐拭竹，秀色可餐。入药房小院者，疑非人境。

远来先生常穿一套飘飘的白绸子裤褂，用小指头翻医书，要是为病人开方子就有一个小徒弟早早的研好墨，远来先生的墨冬天不冻，夏季不枯，那是一方端砚，是他爷爷留下的，那端砚上有铭文：磨而不磷，墨而不缁。父亲说远来先生的砚台上有很多的蝙蝠，也像游鱼，后来远来先生死去，端砚也随之下葬了。

兴许是平原的黄壤所化，远来先生喜欢吃用鏊子烙出的薄如纸的麦面饼，如若到哪家出诊，必定让主人架鏊子烙麦面饼，有时他就站在鏊子旁，指挥着人家的烧火和翻饼，若是饼糊了，边烂了，那兴致就减了大半，吃起来也摇头，主人家就感觉对不起远来先生，哪天一准再烙好了送到保和堂，若是孩子去送，一准就能吃到从城里捎来的冰糖和桂圆。

远来先生出诊必着青帮粉底千层步鞋，走起路来，先摇起扇子才抬脚，扇子摇动俯仰才移迈步幅。

因为是医生，人们和远来先生就少了那种距离和矜持。对女性也是如此，但远来先生终身不贰色。他尊崇医者仁者之道，视老者如母、长者如姊、少者如妹、幼者如女。我小时曾听人说远来先生的逸事，他到一偏僻乡里出诊，患病者为一少女，旁边是女孩的母亲，在远来先生为女孩把脉的时候，忽然问：有毛吗？那女孩的脸腾地如红布蒙上羞涩了，女孩的母亲在旁边劝说若有什么难言之隐瞒天瞒地不能瞒先生，女孩羞怯低语说：稀稀的几根。这时远来先生忽地警醒，他在把脉的时候忽然精神远逸，想到自己笼子里的鸟，怕被猫吃掉，就随口一问：有猫（毛）吗？此事当是贾雨村言，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亦乡间解颐耳。

我记得父亲说的一件事。离什集镇三里的王坊村周家有病人，卧床多日，家中财钱散尽，能典卖的东西都罄尽了治病，家徒四壁，门可罗雀，可病还是不回头，无缓解迹象。所以周家在村里求东求西地借了毛驴请远来先生诊治。诊病后，病人的妻子羞赧低声对远来先生讲：“家中没有钱给您，也没有钱抓药，我只有用身子陪您睡觉来报答您。”远来先生闻听，脸色凛然生变，他的扇子摇得呼呼生风：“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不收钱，也一定会为你男人看病。你不要用这种话来侮辱我看不起我，这也是看不起你自己侮辱你自己啊！”

周家的媳妇羞愧地拿着药出去了，第二天周家媳妇在家里烙了麦面饼为远来先生送来，远来先生笑纳了，那女人根本不敢见远来先生，把饼放在保和堂的老梅下，说声“先生你的饼”就走了。

其实镇上的人都喜欢远来先生，和他没大没小，跑到他的生药铺里，拉开盛药的抽屉，如果是家里煮肉，就陈皮白芷抓一把回去，如是家里的猪啊猫狗的不舒服，也到中药铺去。一些稚童小孩看病之时，看他用毛笔写处方，就问他：

“黑糊糊的写的啥（蛇，鲁西南方言，蛇念：啥）？”

他说：“黑糊糊的长虫。”

一说长虫，孩子轰地如鸟兽散地吓走了，留一串嘎嘎的音符回荡在梧桐间。

远来先生在离什集西南六里的马村曾邂逅《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老残游记》写有老残手拿转铃行医，我心怀疑是否有远来先生的影子。老残从黄河边的董家口下船，在马村小店住宿然后到曹州府城，就是在马村，遇到旅店的掌柜说起曹州知府草菅人命，杀民如杀贼的屠夫手段，老残预计不出数年将有大风暴从曹州升起。果不其然，刘鹗离开曹州的第三年，曹州地面的梅花拳就起事了，演变为呼风唤雨刀枪不入慷慨赴死的义和拳。

远来先生当时正值盛年，与刘鹗倾谈终夜，也许是怀念和铁云刘鹗的匆匆之交，他后来就特意珍藏一本石印的《老残游记》，有时在老梅下诵念《老残游记》序：“《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记》，曹雪芹寄哭于《红楼梦》。”先生诵读此处，是为铁云的命运号啼还是自悼？这真不可知，但身处卑下命运的孤独感怕是真实的吧。远来先生在马村的鸡毛店里遇到刘鹗，曾谈到保和堂里是否有龙骨。那上面弯曲的符号，其实就是甲骨文，这是远来先生后来才知悉的，那已是多年以后。当时刘鹗也是刚开始留意龙骨的符号，其实保和堂同当时的生药铺一样，把龙骨磨成粉末入药卖掉了事。

三

远来先生处于国家与民族三千年变局之中，命运如棋。先考功名，不成，转而学医，本想济世救民，但时节因缘常令人啼笑皆非。我们可以一窥他旧历春节贴在保和堂的对联：“儿女性情英雄肝胆，神仙手眼菩萨心肠。”民国七年，曹州土匪蜂起，远来先生竟然被一股土匪挟持为首领，教人不知如之以何。

曹州地当水浒故地，黄河河决溃堤使农民变饥民，使饥民变流民土匪，每当青草长起，青纱帐遮人时候，几乎路断人稀。

黄河滩里一股土匪，为首的叫“二毛驴”，他心仪远来先生的为人和声名，每次抢劫，都要在被抢处，着人工笔正楷写下条子：什集石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