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无法湮灭的悲怆(1)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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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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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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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400字


人们常说应当选一个蓬断草枯的季节凭吊古战场,应当选一个风悲日曛的天气读李华《吊古战场文》,外在的天色与内里的心情往往契合。“往往鬼哭,天阴则闻”,在“黯兮惨悴”、“凛若霜晨”的肃杀之中,就有一种铭骨般的摇撼。


我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看到这张照片,那是在葛先才将军的回忆录《长沙·常德·衡阳血战亲历记》里。衡阳孤城喋血达47昼夜,伤亡官兵达一万五千余人,其中殉国者达六千有余。抗战胜利后,葛先才将军奉命收拾官兵骸骨,他的愿望是不使任何一根忠骨暴露荒郊。但经过六十余人起早歇晚工作了四个多月,共得忠骸三千余具。


葛先才将军差不多每天都是一边流泪一边工作。他想这“古战场”并不“古”,不过一年半之前,这些“古人”都是生龙活虎般的战斗伙伴。


如今这“古”战场已经荒草没头,锈损的枪支、弹壳、炮弹、炸弹破片遍地皆是,惨白色的骸骨东一堆西一堆,横七竖八,零乱的、随意的,似乎被人不屑一顾地弃置在那里,而草长得最高最茂盛的地方,也必是骸骨最多的地方!不过一年半之前,这些骸骨都还是国家的好男儿、父母的爱子、春闺的梦里人。将军想敌人的枪弹、炮弹、炸弹没有“碰”上自己。否则,将军说今天又不知道是谁来捡我们的骸骨了!


我说的是将军把三千头盖骨一排排摆起,一层一层。平时的骷髅,在这里感到的不是恐惧不是惊怖,而是震撼与惨烈。这些清洗干净的头盖骨堆砌得如墙如壁,手、脚的骨头和肋骨,都放两边,如枪如戟。将军在为这些头盖骨安葬的时候,留下了一张黑白的照片,三千头盖骨的照片,这些头盖骨依偎着,如一具具不屈的魂灵。将军为这些骸骨照片写注释时说:“一部分因埋葬较深,挖出后尸体尚未完全腐化,一些尸体中还有少许子弹。因不能取出,又覆土掩埋。还有一大部分忠骸因无标记,埋葬地点不明,无从收集。不少骨头被敌炮弹击破者,均在左边杂骨堆中。”多年过去了,如今那些骸骨已不存在。我曾在一个秋日到衡阳,作为后人,凭吊古战场。徘徊在衡阳市气象局,人们指点气象局的草地是当年埋葬骸骨的处所。但人们说,1958年的时候大炼钢铁,烧石灰,埋葬骸骨的墓就被慢慢拆毁,后来就湮没。前几年还有些风尘仆仆的日本人来这里祭奠,其实早已没有坟了,也没有碑碣。他们还是摆了很多供果。人们以为这里是日本人的坟墓,其实这些当年的对手来这里是对中国守军的致意。作为放下武器的老人,还想着当年的对手。


我想,是不是我们自己把自己的历史有意无意湮没掩盖了。历史的吊诡就在这里,叹息也没用,谴责也没用。气象局的草地在秋季开始枯黄。人们说大雁到衡阳就到家了。但那些日子,我却没有看到天上有一行大雁的影子。正是落日黄昏,一切都静静在夕阳的余晖里,没有了古战场的肃杀。所谓的衰草寒烟,在这里只是无语的夕阳的背景,但这和我的心情正好相配。我悄悄的埋下头颅,把一束野花放在草地上。说不清自己的举动,只是对一种惨烈的追悼。再抬头看夕阳,我已是泪流满面。



在抗战历史上,小小的衡阳,是在日军打通大陆线的路途中碰到的最大的一颗钉子。1944年,日军发动“打通大陆交通线战役”,自河南、湖北,一路横入湖南;占长沙、陷醴陵、吞攸县,如入无人之境。国民党49万大军一击即溃,太阳旗兵锋直指衡阳。方先觉却以第十军一万八千余众对敌5个师团11万人,激战47日,杀敌3万余。后弹尽援绝,方先觉在与日军约定保全官兵的情况下,最终选择了谈判投降。


这场战斗由于杀伤敌人甚重被日军称为“华南之旅顺”,并促使东条内阁倒台。衡阳保卫战是日本战史记载唯一的一次日军伤亡超过守军的战例。这在溃败的国民党军中,无疑是最有力的一抹光彩。然而,因为方先觉最后只欠一死。多年来人们一直争议,把他比作唐代的张巡、汉代的李陵,是是非非,黑白莫辩。


文天祥在其千古名篇《正气歌》中,把中国历史上自春秋战国一直到唐代的英烈人物都一一列举。而其所列举的人物,其中有句这样写道“为张睢阳齿”,而这也就是中国历史上最悲壮和最惨烈的一幕:


“睢阳保卫战”。我在大学里教书,曾多次讲过韩愈的《张中丞传后叙》,这是一篇写男儿的文章。我们不说张巡,说南八南霁云,真男儿气。韩愈写到:“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


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屠,矢着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南霁云是堂堂男儿,有勇有谋。那几个特写,是历史角落不可多得的光环。南霁云杀出重围,求救于临淮守将贺兰进明,贺兰不肯发兵,并爱南霁云英勇,想留为己用。南即抽刀断指以示贺兰:即明志于贺兰,也作为自己未完成使命,但亦不辱使命的一个见证。“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这样有信义的男儿,面对萎缩的以小我的安危为底线的人,真的是铁骨铮铮。要是你用手指去敲,怕是铜声的回响;若是你在座,怕也举座闻之,皆涕然泪下吧。


南霁云未得救兵,将出临淮。搭箭射佛寺浮屠宝塔,箭的一半射到砖头里。南将军射矢发誓“吾归破贼,必杀贺兰”。后来韩愈路过泗州,船上还有人指着那砖头向他诉说当年的情景,但大英雄在斧钺架在脖子时的从容幽默,不是谁都能装扮出的。南霁云别处借兵三千,再入死地睢阳。苦于粮尽,而无外援。城破,众将皆不肯降,皆死。在将杀张巡的时候,叛军又将刀架在南霁云的脖子上。南不语。张巡大叫到:“南八(排名第八),男儿死则死矣,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我本来还想搞点诈降什么的,成就未了之大事),张公既然有言,我哪敢不死?”“将以有为也”,后人多作联翩之想。我想这不过是霁云临别一戏言耳,不过是谈笑间从容蹈死罢了。南八真是幽默入骨,把叛军和死看得如羽毛轻重。


既然从临淮杀回来,就没想再活着出睢阳。张公真多此一言了,随公至此,不明我南霁云之志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一脉血气或许只有汉唐才有吧。在抗战的中国,也能看到一二的因子不绝如缕。三天后,河南节度使张镐兵至,退贼。“将以有为也”,男儿南八之志何曾酬啊!


我所居住的城市与张巡所守护的城市是相邻,只有百里的路途,多次往返,心中总有悲壮添胸。这是一场悲剧,我在读《新旧唐书》时,常是泪眼婆娑。作为一城之父母官的张巡与许远,在死守睢阳且弹尽粮绝之际,采取了“前无古人,后有来者”的政策,捕杀城中百姓充当“军粮”。“时许远为睢阳守,与城父令姚摐同守睢阳城,贼攻之不下。


初禄山陷河洛,许叔冀守灵昌,薛愿守颍川,许远守睢阳,皆城孤无援。


愿守一年而城陷,叔冀一年而自拔,独睢阳坚守。贼将尹子奇攻围经年。巡以雍丘小邑,储备不足,大寇临之,必难保守,乃列卒结阵诈降,至德二年正月也。玄宗闻而壮之,授巡主客郎中、兼御史中丞。尹子奇攻围既久,城中粮尽,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人心危恐,虑将有变。巡乃出其妾,对三军杀之,以飨军士。曰:‘诸公为国家戮力守城,一心无二,经年乏食,忠义不衰。巡不能自割肌肤,以啖将士,岂可惜此妇,坐视危迫。’将士皆泣下,不忍食,巡强令食之。乃括城中妇人;既尽,以男夫老小继之,所食人口二三万,人心终不离变。”(《旧唐书·列传第一百三十七·忠义下》)一座三万人口的睢阳城,吃到最后,只剩下四百来人。有后世读史者说张巡的军队所食三万不是百姓,而是阵亡的士兵的尸体;又说张巡杀死爱妾、许远烹熟书童的事也与事实不符,实际上是张巡的妾见情势危急而自杀,许远的书童是忧惧而暴亡,张许二公借机用他们的肉犒赏士兵,作坚固军心的手段。但即便史籍有所夸大,张巡因军中缺粮而大量食人总是事实。然而韩愈却认为他们的死守孤城,有全天下之功:“守一城,扞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


我们非常同情张巡的爱妾。人们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在一个村落里被张巡从兵痞中救下的。先成了张的丫鬟,后做了张的小妾。她一直和张巡同甘共苦,她始终理解张巡所有的决断。但睢阳城为历史留下一次经典的亮相,一个女人因为战争成为人们口中的食粮,从哪个方面说都是悲剧,但我们要谴责张巡的暴力吗?所谓同情的理解是也。他把小妾剁了,煮了一大锅汤,逼着将士们吃下去。这是张巡为人诟病的事,但我们要求张巡成为安禄山的合作者吗?最后的一幕来临了。睢阳城陷落,张巡成了俘虏。被张巡手下射瞎了一只眼睛的叛将尹子奇,早就听说“张巡嚼齿”的故事。他凑到张巡跟前:


“听说你每次作战都要瞪裂眼角,咬碎牙齿,费那么大劲干嘛?”


张巡说:“我想吞掉你们这些叛贼啊,可惜我力不从心!”


尹子奇还有些半信半疑,就用大刀把他的嘴撬开,只见里面果然只剩下三四颗牙了。


方先觉有张巡守城之功,但他又承担了李陵的罪过与骂名。对李陵,我们知道司马迁赌上了男儿之身。


在《报任安书》里,我们知道司马迁的泣血的告白:“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壹言。……悲夫!悲夫!”


司马迁站出来为李陵申辩,是基于仗义执言,并非为徇私情。李陵受命率兵随李广利北击匈奴。因主帅李广利指挥失误,导致李陵孤军奋战,一直打到匈奴的王廷,不足5000人的步兵队伍,与超过5万人的匈奴骑兵激战十余日,后来粮草断绝,援兵不至,硬拼下去,只能是全军覆灭。为保全实力徐图后计,李陵才受降当了俘虏。这其实有什么错呢?如果错,也错在主帅李广利指挥失当。但武帝龙颜大怒,族陵母妻子,满朝文武皆不敢言。这时只有司马迁仗义执言,为李陵申辩,但也因而获罪。依汉代律法,获罪者可缴纳赎金而免罪。司马迁俸禄能得几何?无金可缴,一众亲戚朋友则避之不及,亦不肯借钱与他。


司马迁与李陵只有数面之缘,而从未深入交往,尚能仗义执言。


谁料当他获罪时,竟无一人挺身相助。司马迁之悲无人理解,而李陵之悲呢?李陵是与匈奴打仗,最终成了本民族的罪人,被自己所效忠的国家所遗弃。当他在前方浴血奋战时,后方却只是在等着他战死。


我们看李陵的周遭:李广利的故意为难,路博德的恶意算计,叛徒侯管敢的出卖,公孙敖的恶意诬陷,还有汉武帝的无情与残酷……一代名将就这样一步一步被逼上绝路。


我们这个民族,往往以过高的道德重担放在英雄肩上让他们担荷,结果是压弯了脊梁甚至是压死了英雄。道德的虚伪和君主专制的结合,再加上传统思想的鼓噪,就把英雄推向了末路。人们更多的记住的是苏武,但李陵碑前哀痛李陵的能有多少?


败军之罪不在李陵,李陵不负国家,而国家却有负李陵。死易而生难。李陵和司马迁一样受辱,犹能存活于世,直面悲惨人生,真乃大英雄也。


我们扯远了吗?还是回到悲壮的衡阳,穿越烽烟,体味历史的沧桑!



这是一个伤亡7万人的战场。我们知道自然界有时的灵异让我们人类莫名惊诧。在衡阳保卫战开始前,老鼠由民房、商店、工厂、仓库、学校、医院、树林、草丛、沙堆、石缝等处相约出来,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组织严密,井然有序地逃离。它们集体渡过湘江,后面的含着前面的尾巴,一只接一只,一群跟一群,前前后后,足足过了近两个小时。


衡阳的老人还记得这惊人的一幕。战争来了,1944年6月29日,战斗刚打响6天,第11军高级参谋贯岛大佐就在日记中写道:“衡阳敌军抵抗意外顽强。”


47天的攻城战,日军分3次集中强势进攻。每次强攻,双方都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战后统计,方先觉统领的第十军“第一线的30团,幸存8人,29团,幸存20人,28团,幸存30余人,第7团,幸存40余人;第二线的第8团,幸存70余人,第9团,幸存90余人。伤亡率达90%。”其中,坚守五桂岭阵地的第8团,有半日之内临阵“升迁5个营长,都壮烈牺牲”之记录。


“萧家山高地,经过往返几十次厮杀,我们两个营7个连全部牺牲在这里,一个绿的山变成了红的山”──不独此处,当年衡阳的几个主要山头阵地,如张家山、虎形巢、天马山等,血水“都渗不进泥土里了”,山头均被染成黑色。


第10师工兵连连长黄化仁在湘江泰梓码头牺牲,部下在废墟中找了一口棺材将他收殓。第二日夜被敌人重炮击中,棺材和尸体都飞散烧毁。部下还是拾回部分尸骨,用瓦罐装好,不料当晚又遭炮击,尸骨一点也找不到了。


第3师第7团第2营营长安徽人侯树德则始终将同乡第3营营长王金鼎的骨灰拴在腰间,与敌死战。


我们看8月1日方先觉致蒋介石的电报,就会知晓当时的惨状:


“职不忍详述,但又不能不与钧座略呈之:一、衡阳房舍被焚被炸,物资尽毁,幸米盐均早埋藏,尚无若大损失,但现在官兵饮食,除米及盐外,另无任何副食,因之官兵营养不足,昼夜不能睡眠,日处于风吹日晒下,以致腹泻腹病转为痢疾者,日见增多,既无医药治疗,更无部队接换,只有激其容忍,坚守待援;二、官兵伤亡惨重,东抽西调,捉襟见肘,弹药缺乏,飞补有限。自午卅辰起,敌人猛攻不已,其惨烈之战斗,又在重演,危机隐伏,可想而知!非我怕敌,非我叫苦,我决不出衡阳,但事实如此,未敢隐瞒,免误大局。”


在葛先才将军的回忆录《长沙·常德·衡阳血战亲历记》时,有很多细节让我时常投箸不食。在衡阳保卫战中,有一个傻兵,其实只是反应迟钝,有点憨态,大家都不叫他的名字了,以傻子代之。这傻兵本性善良,力大、热心、勤劳、友善,任何人如有做不完做不动之事,叫他来帮忙,无不热忱全力以赴,永无抱怨偷懒等行为,竟日笑口常开,从无愁容,人见人爱,人见人怜。但傻子最怕上操场进讲堂,兵的基本技能永远是学不会听不懂。上靶实弹射击,三发子弹,最少有两发不能上靶,不知飞到何处去了。但他有一特技,因他力大如牛,胆大包天,是位投掷手榴弹超级能手,能做到快、远、准,较之一般人所投距离,超过十多米,往往在落点上空爆炸,杀伤力高。取守势作战时,连长用他的特长,成堆手榴弹放在他身边。


是兵就有枪,傻子也不例外。但一次,傻子拿着他的步枪,苦着脸向连长报告:“步枪我不会使用,擦枪时,枪还未擦好,手指弄得皮破血流。我不用这枝枪,缴回连长,我愿意多携带手榴弹。”


“你又在说傻话,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投掷手榴弹固然是你的拿手好戏,若是与敌短兵相接,白刃肉搏时,手榴弹就无用武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