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本章字节:8334字
一
我居住的小城有一条街叫南华,对此我一直心存疑窦。曹州一向是血勇之地,它和秋水文章似有隔膜。后来我在翻读史籍时终于获知:“庄周隐于曹之南华,着书数万言后人称《南华经》。唐贞观二年建祠州北名南华观。”(《曹州府志·人物志》)唐时曹州下辖冤句、鄄城、离狐等县,黄巢出于冤句,王仙芝出于鄄城,南华则在离狐县境。
唐代的皇帝姓李,按陈寅恪先生考证,其本是胡人血统。然而为取得统治汉民族的合法性、正统性,便拉来道家李耳为始祖,于是同为道家的庄子便被唐玄宗诏号为“南华真人”。天宝元年,并将曹之离狐县改为南华县。对封建帝王私自更改履历档案的戏法,不妨一晒了之,但庄子何辜?他一向视人间的名利、富贵、情欲为锁枷,他幻化成蝴蝶、幻化成蹄马、幻化成其翼若垂天之云的鲲鹏,然而死后却被供奉起来作为他所抨击的喧哗着不义的富贵和权势的陪衬。
在《庄子·至乐》篇中庄子妻死,他则箕踞鼓盆而歌。而庄子到楚国时路遇一个骷髅,夜晚把骷髅当作枕物安卧夜间。庄子想让司命之神还骷髅以生命,赐他以肌肤,遣他回乡与妻子儿女朋友聚,然而骷髅却不愿重受人间之劳。庄子不奢谈肉体,沉重的肉身使灵魂受累,庄子不奢谈社会,社会本质上就是人的桎梏,哪怕那是一个宣扬崇高的社会,庄子不奢谈正义,也许他隐隐觉出正义兴许就是对人的另一种合法而堂皇的掠夺。
后来我见到一份资料,庄子漆园故址就在东明城东20里裕州屯。
《史记》载:“周尝为蒙漆园吏。”我常想是什么促使庄子做这个乡一级看园子的小吏?从性情上说他向往的是“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大自由,是为了免妻儿于冻馁,还是漆园的风光不俗?庄子的确十分穷困,住在“穷闾陋巷”靠织草鞋度日,然而,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他们是说想让庄子执掌国家大权。
濮水之上的庄子头也不顾依旧手持鱼杆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已经死去三千年,楚王无比珍重,用精美的竹盒盛着,供奉在庙堂之上。请问这只龟它是情愿死之后留下一把骨头让人把它珍藏起来供奉于庙堂之上呢?还是更愿意活着在泥里快活地拖着尾巴爬呢?”
两位使者说:“当然是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泥里爬了。”
庄子说:“那请便吧,我还是拖着尾巴在泥里快快活活地爬。”
凭庄子的智力,他若出仕,决不仅仅只做到一个看园小吏。庄子向往的是自由意志的充分表达,超然物外不为世事所羁,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之上。
庄子见一队白鱼游过。他说:“修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鱼的快乐?”
惠施分辩道:“我不是你,诚然不知你知道鱼的快乐;你也不是鱼,那么你不会知道鱼的快乐,这也是很明显的。”
庄子说:“那我们就从头说,刚才你说‘你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
这句话,就是你已经知道了我知道鱼的快乐才问我的,你问我是从哪里知道的吗?现在我告诉你我是在濠水之上知道的。”
抛开濠濮间的对话,且让我们到裕州屯寻找漆园故址去。
二
在世纪末的冬天雪意酣畅裕州屯,静静地卧在苍茫的黄河冲积平原上,大雪在覆盖隐蔽或者是拒绝矫饰什么?冒着近百里齐奏的白雪音乐我寻找什么呢?是一种祭奠?还是一种朝拜?
我寻了几户人家,他们对我的举动非常疑惑,雪天造访漆园故址?
很多人摇头不知,有的则说我是不是觅宝?他们说城里人是精着呢,总想从乡下人手里骗掠东西。我有点不知以哭对之还是以笑对之,最后一位老人告诉我,南地里有一块石碑上面有“漆园故址”几个字。
我握别了老人温暖而瘦硬的手,看一看那巨冠的老柳树向裕州屯南地走去。
茫茫的雪原上石碑倒有几处,但都是“某某公”,“某某夫人”,始终不见一块属于我要寻找的“漆园故址”的石碑。在史料上记载:“庄子漆园故址在今裕州屯城址,犹隐约可寻焉。”明以前有逍遥园时已颓废,但是雪已经把废墟完全埋住,那稍稍隆起的一片是故址吗?我向着那片凸地走去,雪在我的发际和眉间纷纷飘洒如漫天的白蝴蝶。
我不知该做些什么,雪若是下在两千年前,那时庄子犹在,我想他一定会是一蓑衣一斗笠而在濮水垂钓吧?若是有月,若是我也是一个爱庄者,我一定会效法魏晋名士,像王子猷雪夜访戴而雪夜访庄吧。
雪夜访戴从常规的角度来看未免有悖于情理,但细想你会觉得这种人生活得才叫真正潇洒通脱,我行我素,任意江湖万物皆为我所备,本不求目的于世但凭快意恩仇乘兴而来,尽兴而返。大概这就是现在的“过程论”者吧?强调一个人的生活体验,只有在过程中人才能体验到生命存在的旨趣和意义。
雪愈是下得浓密,我为自己的胶柱鼓瑟有点好笑,目前人们为庄子的籍贯争论不已,而漆园在《辞源》也是众说皆备:“《史记》引《括地志》说,在曹州冤句县北冤句今山东曹县北。”又云“今安徽定远县河南商邱县都有漆园,也有庄周为吏的传说。”抛开这些吧,松弛一下神经静静地感受一下雪意,四周一派苍莽混沌。我知道现代社会是一个目的性极强的社会,目的把人的生命活动压缩成一个极为逼仄的空间,它使人的深刻存在演变为某种目的的手段,使人画地为牢把天性束缚在一个有限的目的之中。
人并非不要目的,没有目的的过程是不可能的,但重点在于,过程永远大于目的,目的永远无法容纳丰富的过程。忘记过程就会使我们的思维循着一种三段论的逻辑模式而奔向一个乏味的主题,以至丧失了无限丰富的生命的本真状态。有限的目的容易使人变得目光狭小,只有把生命视作一个过程,我们才可能把人的存在当作一个永恒。一个目的消失了又一个目的紧随而生,终点便再是新的过程的开始。
想及此我捧起一抔雪为庄子,也为这片土地祈祷,此时我的心变的纯净而充实。无论庄子家在何处,漆园又在何方,只要中国的象形字尚存中国,蝴蝶的翩跹依旧,那么庄子为我们筑居的诗意自由的屋舍就一定留存于这片土地之上。
雪像白色的蝴蝶飘舞,我一时迷惑,栩栩然之蝴蝶也还是栩栩然之庄周呢?
三
《世说新语·言语》载:“简文入华林园,顾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亲近自然这是一种精神的还乡,让我们忘掉所有的目的而放纵一下亦无不可。康熙帝曾在京城的北海和承德避暑山庄修建“濠濮间”
和“濠濮间想”的亭台。政事之余或者是推却政事来濠濮间想,没有了案牍劳形也不见连天烽火。“流水落花即文章,小鸟枝头亦朋友”,拂去嘈杂静观鱼鸟亲人,倾听松声、涧声、琴声、煎茶声、棋子声、夜蛩声、读书声、雨滴声、雪洒声,与天籁同响,那是一个何等美妙的境界。无忧无虑无羁无绊,超越了时间和空间,超越了世事和欲念,人在云中走,乘风自来去。这不是一种虚幻而是一种信念和自由的表达。历时百年千年万年而不腐。在本质上它不是一种逃避而是一种对此岸的超越,跨过世俗和功利走进美和艺术。
漆园湮灭了,留下的是废墟。濮水也湮灭了,留下的是漫漫的黄土。仿佛要赴约似的我,独自一人在那种苍莽雄大的雪野中,走进了庄子后裔居住的村寨。雪中的黄河是一种壮美,让人感到从未品味过的苍凉雄浑。
村里的庄子观,与其说是道观不如说是祭奠庄子的家祠。内绘庄子彩塑坐像,两侧有联,左为“生于蒙城地”右为“逍遥漆园区”横批是“漆园旧泽”。我不是贬低民间文化,我向来也是以底层的眼光打量世事,然而对庄子的坐像和他两侧的对联我有佛头着粪之感。你尊敬庄子朝拜他肃穆他,但不能用你促狭的眼光丑化他。庄子本质上是一个诗人,他的文章是诗意磅沛的,他的理想是一种诗学,一种唯美的境界,一壶琼浆、一蓬孤舟、一河烟雨,他不像老子。老子有几分狡黠、几分世故、几分怜悯。世事沉浮、黄粱如梦、福祸相依、如履薄冰、世道艰难、人心险恶;于是饱经沧桑的老子把世故转化成一种生存的智慧哲学;而庄子则带着几分傲岸和不合作,他是其翼若垂天之云的鹏鸟,他在九天之上。他看着许多污秽的猫头鹰在争夺腐鼠。庄子有几分赤子的意味,他拒绝此世的异化,他在艺术人生中感觉到了至乐所在,感觉成了美和自由的一个必具的条件。感觉到了就是自由,就是诗、就是美,这不是如痴如醉的赤子又能是什么呢?
由庄子坐像和对联我为后人的审美退化而嗟叹。一切的实用理性导致了人审美的弱视。庄子塑像的俗艳和对联的直白,使我匆匆从观中步出。人说观后的土丘即是庄子墓,我看看紧靠墓后的黄河,说不清一种什么感觉,滔滔东去的黄河脚下的某个地方,诗意的庄子正静静的安息呢。雪把一切都覆盖了,荣辱与灵光、肉体与尸骨,这片土地上的征战杀伐和日落黄昏,一切就像被雪砌过抹平一样。我想起白居易过荒凄的李白墓写下的诗句:
可怜荒陇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
雪还是下着,关于庄子的籍贯和葬处,人们还会争执下去,有的出自科学理性,有的则是以名人故里而自炫。人们说庄子钓台就在北面几里的不远处,但我总觉得虚数不少,底气不是很足。
回吧,雪更浓了。
归家后写成此篇。夜间无聊翻阅书籍以助困意,偶见《鄄城县志》
有“庄子钓鱼台”的一段记载:
位于临濮乡庄子庙村北05公里许,全国十大着名钓鱼台之一。
相传战国时期道家学派创始人庄周曾垂钓于此,故称‘庄子钓鱼台’,简称‘钓鱼台’。后人曾在此建庙以祀庄子,其村亦以此名为庄子庙。
台上旧有观。742年(唐玄宗天宝元年)封庄子为南华真人故改为南华观,《庄子》一书改名为《南华真经》。因黄河决口该台渐被淹没,清末时尚有4亩许一方高地,今已被淤为平地仅存遗址。
临濮是因靠近濮水而得名,我的故乡在临濮下游十几华里,现在也有一条河连着,清新逸人,我真希望我的文章上游坐着的是庄子和诗意的熏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