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黄昏和夜的枭鸣(2)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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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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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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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454字

对白昼来说,夜是一种孤独,也是一种反思和忧郁,夜是白昼的异类,也是反抗和挑战,是一种死亡的气息,但给人的是一种悲剧的震撼。龚自珍夜坐想的是什么?是一种孤独绝望,自己像座山峰,但土丘嫉妒,而大地却寂静无声,枭的耳朵是敏感的,但大地实在是连一丝的动静也没有。这是一种虚无的无奈。生是建在死亡之上的,枭的搏击,枭的反抗,我们看到龚自珍说的“砉然”的破裂,皮骨分离有声,“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这给人一种力的美。


黑夜,是定庵所偏爱的颜色。我们在他诗歌里感到到处是那些暗夜的流动,现在能看到的他的诗歌有603首,写到夜的,将近200首。


黑夜是他的一贯的心境,在他的诗歌中,随意就可读到“经济文章磨白昼,幽光狂慧复中宵”。到了深夜,那些感慨如风中燃烛,摇飏不已。


“百脏发酸泪,夜涌如原泉”,这是一种彻骨的疼痛,是别人鼾声如雷,自己独醒。


定庵是一个和一般人习性不同的爱夜的人,也是一个揭露夜的人,在衰世,虽然有龙剑,但只是徒呼呜呜,衰世无杰士,有杰士也会被扼杀,那是怎样的哀凉?在浓黑的夜里,定庵是一种绝望的抗争“才者自度将见戮。则早夜号以求治,求治而不得,悖悍者则早夜号以求乱”,这多么像一幅深夜的枭鸣图啊。


官场中“累日以为劳,计岁以为阶”,一片死气沉沉。而才士被驱赶走进故纸堆,定庵认为,训诂考据是认识义理的必要工夫,明晓义理是训诂考据的目的,而学以致用、补益世事才是治学的根本宗旨。学用脱节,不通治世,耗精神心力于无用之学,通名物制度无经世之功,整个社会就岌岌可危了。


夜剥去了白昼的假面,白天的道貌岸然全在夜色里被剥离,夜里有着惊人的黑暗和秘密。这种枭的习性,无疑是定庵个人深切体验后的选择。他经历了这种衰世的一切,他又像一株没有被删改的“傲骨嶙峋的老梅”,铜枝铁柯,而那些无骨的梅,“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龚自珍一生科场不得意,而八股文章和貌似端庄的“馆阁体”自是首选,八股文章做的好,毛笔字中规中矩,不问有无真才实学,即可中举、任官,于是天下人像“病梅”一样,到处是没有灵魂的庸人。1829年,定庵经过会试,在廷试对策时,以王安石《上仁宗皇帝书》为范本,“胪举时事,洒洒千余言,直陈无隐,阅卷诸公大惊,卒以楷法不中程,不列优等”。衮衮诸公大惊的是“内容”,而不列优等的原因却是“楷法”,买椟还珠的可笑再版。定庵大怒,让家婢都练字,不到三月,一日定庵召集诸人欣赏“楷法”,众人皆言妙,定庵笑曰“翰林学问,原来如此”。婢女也可应试矣。


这种经历何尝不是一种黑夜的体验,定庵陷在黑暗的包围中。我们这就明白了,为何定庵诗歌里面满是黑的夜色,他本人就与黑夜互相纠结,他在里面挣扎,黑暗在他的体外,黑暗也在他的体内,他标注出黑发出呐喊,指出黑的路标,以免后来者跌足。


定庵像枭,枭的耳朵在暗夜中接受各种声波,它能在寂静中听到细微的声音。定庵又是学佛的,他对声音极其敏感,既听之于耳,又听之于心,听之于耳的是物理的声音,听之于心的是天籁之音。定庵有一个奇特的生理现象,“予每闻斜日中箫声则病”,“我生收直天,哀乐恒过人”,他在《冬日小病寄家书作》说自己也不知其故“黄日半窗暖,人声四面希,饧箫咽穷巷,沈沈止复吹,小时闻此声,心神辄为痴,慈母知我病,手以棉覆之,夜梦犹呻寒,投于母中怀。行年迨壮盛,此病恒相随。饮我慈母恩,虽壮同儿时,今年远难别,独坐天之涯,神理日不足,禅悦讵可期,沈沈复悄悄,拥衾思投谁。”


定庵在小品《写神思铭》中,也写了这种微妙而神秘的愁绪,真是一种对民族忧患的天然感知。定庵的习性如枭,即使在夜间睡去,还是半睁着一只眼睛。定庵诗歌中很少有日出和白日,更没有所谓的喜鹊的叽喳,他写的唱的都是一些所谓的不祥之音,是令人震悚和震撼的怪声恶声,这是一种对太平盛世的颠覆和改写,把世界的缺陷露出来。


夜言说的方式,不可避免地要牵扯到月和星,灯与梦。窗内的是灯,窗外的是月和星,定庵是十分喜爱月亮的,月亮在定庵这里是一种缺失,是寻求慰藉,他有多首诗歌里都淋漓着清冷的月光,《古诗十九首》有“明月何皎皎,照我床罗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定庵有一首《琴歌》:


之美一人,乐过于人,哀过于人。


月生于堂,匪月之精光,睇视之光。


美人沈沈,山川满心。落月逝矣,如之何勿思矣。


美人沈沈,山川满心。吁嗟幽离,无人可思。


这首诗表面是写美人,其实是自况,意境惝恍迷离,似真还幻,既让人感到人生的虚无,又有所期待,仿佛是定庵踯躅月下,恍若神仙的梦里,但又有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透骨乏髓。若有所思,似有所思,若有所待,似无所待,直通《诗经·陈风·月出》凄苦彷徨的心灵: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浏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定庵的心是苍茫的,他喜用“秋心”来形容自己的心态。秋,是岁之暮,夕阳是日之暮。写秋实是写大清江山的夕阳和黄昏,定庵诗中的星宿,也冠之“秋星”。定庵写了《秋心三首》:


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漠漠郁金香在臂,亭亭古玉佩当腰。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斗大明星烂无数,长天一月坠林梢。


忽筮一官来阙下,众中俯仰不材身。新知触眼春云过,老辈填胸夜雨沦。《天问》有灵难置对,《阴符》无效勿虚陈。晓来客籍差夸富,无数湘南剑外民。


我所思兮在何所,胸中灵气欲成云。槎通碧汉无多路,土蚀寒花又此坟。某水某山埋姓氏,一钗一佩断知闻。起看历历楼台外,窈窕秋星或是君。


人们形容愁苦,常用秋风秋雨,而秋夜的诗人则是愁苦如海复如潮。这里面有定庵最有名的两个意象“一箫一剑平生意”。箫声是呜咽哀婉,它常是夜间的赠物,箫心一如秋心,是寄寓着忧思哀愁。这里没有“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洒脱,有的是“长天一月”的愤世嫉俗,这是悼念友人的诗作,也不妨看成自悼,“土蚀寒花又此坟”的阴冷,是凋敝,是枯萎,是绝望?置身天地,茫茫六合,攘攘红尘,一身畸零。秋心、秋月、秋星,国运已衰,秋气满室,这和定庵写《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一文的心态是一致的。定庵晚年重过扬州,开篇写“晓雨沐屋,瓦鳞鳞然,无零甃断甓”,乾隆盛世繁华盛况的遗迹,依稀可寻。然定庵笔锋一宕,一面写朋辈欢聚应酬的热闹场面,居然嘉庆中故态,一面用冷隽的笔触描画出“惟窗外船过,夜无笙琶声,即有之,声不能彻旦”,乾隆盛世的那种繁华已一去不返了。这是一个比《芜城赋》更凄凉的扬州,定庵明明是盛夏游冶扬州,但结局却是秋气满纸,“卧而思之,余齿垂五十矣,今昔之慨,自然立运,古之美人名士富贵寿考者几人哉?


此岂关扬州之盛衰,而独置感慨于江介也哉?抑予赋侧艳则老矣,甄综人物,搜辑文献,仍以自任,固未老也。天地有四时,莫病于酷暑,而莫善于初秋,澄汰其繁褥淫蒸,而与之为萧疏膻荡,冷然瑟然,而不遽使人有苍莽寥泬之悲者,初秋也。今扬州,其初秋也欤?”扬州已处于初秋,清朝已走入衰世,定庵已步入老年,出现一种令人震颤难忍的峻急音调和一种更为忧郁的大难临头之感。写此文两年后,英军的炮舰闯进长江,诗人在鸦片战争的序曲中离奇死去。九年后,长毛在广西举事,定庵真是为大清的飘摇和故国文化写下谶语。


这真是给大清以难堪,秋是自然之暮,是黑夜的来临,龚自珍也是有梦的,虽然诗人好做白日梦,定庵却是黑夜白日都像庄周之蝶,不辨昼夜。《午梦初觉,怅然诗成》、《梦中述愿作》、《梦中作四绝句》、《梦得‘东海潮来月怒明’之句,醒,足成一诗》、《九月二十七夜梦中作》、《记梦七首》,定庵的梦是他在夜中的晶体,“不似怀人不似禅,梦会清泪一潸然”。梦醒后的失落,正是一种黄昏的心态,夜的心态。


“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年方21岁的定庵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怨去吹箫,狂来说剑”,然而定庵注定是悲凉的,一个大梦的先觉者,一个不甘遁世逍遥自适者,注定他的精神常是痛苦的,他在人间注定是趟过与世寡合、孤傲悲慨的血路。


枭在黄昏起飞,这是独异的鸟,是冥思夜的鸟,它最突出的特点是不加入光明的合唱,在大家都在市朝的时候,你看不到它的踪迹,它不是喜鹊,也非蝙蝠,蝙蝠是一个对黑暗浅尝辄止的兽类的同盟者,它不是夜莺,没有甜润的嗓音,它是一个孤独的守望者,这最像龚自珍。他的出现,是在一个末世接近终端的时辰,他的出现有一种令人生畏的力量,他带给人希望的是绝望,对末世的绝望,他甚至连梦也不要,“春梦撩天笔一枝,梦中伤骨醒难支。今年烧梦先烧笔,检点青天白日诗。”是的,烧梦,只有彻骨彻肤的疼痛,才会有这样的慷慨和决绝,把梦与笔同殉。佛法救不了他,虽然《己亥杂诗》是这样作结,“吟罢江山气不灵,万千种话一灯青。忽然搁笔无言说,重礼天台七卷经。”但这种幻灭岂是佛光心灯所能解救?历史是由时间作出裁定的,历史的上卷往往是所谓成功者的足迹,而历史的下卷或者历史的背面,是如龚自珍这样的夜间的枭鸣写就的,因为时间会击碎那些所谓成功者的肉体,但枭鸣的声音上面的尘土终将被抚去,它盯着的黑暗于人的是痛苦的突围和为突围而行的脚步。


定庵像大观园的宝玉,感到了秋气的肃杀,但他的“剑和箫”的感慨,难免有“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残破,大厦将倾,暗夜来临,而暗夜真的到来了。陈寅恪先生有诗曰:“定庵当日感蹉跎,青史青山入梦多。犹是北都全盛世,倘逢今日定如何。”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序幕已拉开,陈寅恪先生竟有点羡慕定庵了。这时候,好的坏的一同挣扎,心灵的扭变和绝望一同来临,而在定庵启蒙下的那些理想主义华美袍子下的一些变种的“虱子”也开始爬上历史的舞台,这是定庵始料不及的吧?民族的不幸由个人承担,个人的理想又扩展为民族的灾难,这是怨不得定庵的,虽然后来的张之洞和章太炎都指责定庵,但定庵的枭鸣毕竟使人听到了黑暗逼近的脚步,定庵足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