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陶少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7
|本章字节:9362字
陶禄生也笑笑,说:“蔡先生,言归正传吧,到底跟我说什么事?”
蔡如廉沉吟道:“陶镇长,你还不晓得,于亚男跟你有亲戚关系吧?”
陶禄生愕然:“这不可能,她只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怎么是亲戚?”
蔡如廉说:“你果然还蒙在鼓里!原来我以为你知道,后来见她与你家没来往,就猜你们互不相知。告诉你吧,于亚男就是青龙镇陈梦园的女儿,你妻子的姑姑陈秀英!她是我和你爹的同学,也是当年安华女界委员会的委员长、青龙山游击队的队长!”
“有这种事?!”陶禄生惊诧不已。
蔡如廉便把于亚男作为陈秀英的过去枝枝叶叶地细说了一遍。面对如此众多的细节和无懈可击的叙述,回想起妻子保存的旧相片里陈秀英那张与于亚男相差无几的脸,陶禄生不再怀疑这事的真实性。他只是觉得它太巧了,巧得似乎只有在里才会发生。
蔡如廉说:“把这事告诉你,其实是为了我自己。我晓得,她如今是被你们打入另册的人,两年前,专案组还找我调查过。可这一切是我造成的,是我作下的孽!你是小辈,我不怕丑,坦率地告诉你吧,当年是我介绍她入党的,我们那时非常相爱,马日事变后我脱了党,我们才分道扬镳。但我一直很爱她。如今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你岳母和妻子是她唯一的亲人了,我想让她们亲人相聚,也好给她一点温暖和安慰,这样我也算赎一点罪,让自己的良心稍稍安宁一点。”
“噢……”陶禄生神情惘然。
“当然,我能够做的,仅仅是把真相告诉你而已。你们党内的猜忌、怀疑、斗争太厉害了,秀英也许永远也解脱不了,这样的话你们相认,也许对你的前途不好。”蔡如廉期期艾艾地,显得过分精明地觑着他。
“相不相认是我们的事,”陶禄生果断地起身,“蔡先生,没别的事,我就告辞了。”
回到镇政府,陶禄生一连几天心神不宁。在家里,他时不时端详妻子的脸形,似乎发现了越来越多的与于亚男共有的遗传特征。这天夜里原本已熄灯就寝,陶禄生辗转难眠,便爬起来点亮灯,悄悄翻出妻子保存的那张旧照片,翻来复去地看。不看不像,越看越像,如果勿略掉那些密集的疤痕与皱褶,县委里打扫卫生的于亚男活脱就是照片上的陈秀英。在心灵深处,陶禄生暗自保留着一份对这位革命领路人的感激之情,在他的印象中,她是一位坚强、睿智的革命者,任何对她的忠贞品格的怀疑都是站不住脚、甚至是幼稚可笑的。可他又不得不面对她被拘押、被审查、被控制使用这样的现实,这现实是根据上面的指示造成的,而像他这样的年轻干部,对来自上面的声音总是坚信不疑的。陶禄生不由得陷入苦恼之中。他面对照片长叹一声,惊醒了妻子。陈亦清轻捷地起床,接过他手中的照片:“禄生,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夺过照片放进抽屉。
陈亦清不快地道:“肯定有什么。这几天看你的脸啰,拧成一块抹布了。工作上的事我从不过问的,可是这一次,我猜是家事,而且跟我有关。”
他烦躁地道:“你疑神疑鬼作什么!”
“你要是对婚姻不满意,后悔了,可以直说。”
“你胡说什么!孩子都两、三岁了。”
陈亦清松了口气,说:“那还有什么事说不得的?我们是夫妻,你有什么烦心的事说出来,让我也分担一点嘛!”
“这事确实与你有关呢。”
“那你快说出来!”
“说出来可以,你先答应我两个要求。”
“你的要求我什么时候没答应过?”
“那好,你听着:第一,这事暂时不要告诉你妈;第二,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你不能和这个人交往,具体点讲,你现在还不能认她!”
陈亦清已迫不及待,摇晃他:“你快说,我都答应。”
陶禄生声音低沉而清晰:“好,我告诉你,县委过去的于副书记,如今当勤务员的于亚男,就是你失散多年的姑姑陈秀英。”
“啊?真的呀?!”陈亦清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喜悦的神色很快被困惑所代替,“禄生,我们为什么不能认她?”
“她在解放前有叛变和通敌的嫌疑,组织上审查了她,现在还没有最后结论。这个时候认她,会给她和我们都带来不良影响和麻烦。”
“我姑姑不会是这种人!”
“你从小就没见过姑姑,对她一无所知。怎会知道她是哪种人?”
“我们陈家历来开明正直,从未出过这种人!”
“幼稚!你们陈家是大地主,别人认为正适合出这种人呢!”
陈亦清眼里闪烁泪光:“胡说!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追求我这个陈家小姐作妻子呢?”
陶禄生喝道:“你理智点好不好?工作这么多年还这么不成熟!我对她比你了解,我就是她介绍入党的,从感情上来说我也难以相信她是坏人、是变节者。但是我们能感情用事吗?”
“那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妈?我妈念叨她。都念了多少年了!”
“告诉你妈,我得多做一个人的思想工作,多一份麻烦。”
“我们是姑姑唯一的亲人了,不认她,这不太残忍了吗?”
“我讲了只是暂时的,等条件成熟了再认不迟,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吗?你千万要遵守诺言,如果鲁莽行事,会把事情复杂化。你一定得答应我。”
陈亦清郁郁地点点头:“好吧。”
陶禄生便拉她回到床上,两人搂抱着躺下了。同床共枕,却各有心思,沉默了一阵,陈亦清又说:“我们陈家的人,如我公公、我姑姑,都这么坚强、刚烈,怎么我就这样百依百顺,对男人唯命是从呢?”
陶禄生拍拍她的背:“女人嘛,就该温柔似水,相夫教子,贤慧持家。我喜欢你的性格才追你嘛。再说在家里我就代表党,听我的话就是听党的话,包你没错。”
俩口子不再言语,慢慢沉入梦乡。他们不知道刚才的争执忘了控制声调,他们的话透过多隙的板壁传到了隔壁,一字不漏地落入了母亲的耳朵里。在他们响起鼾声的时候,黄慈予一只手抚着酣睡中的晓洪,另一只手抓着胸襟,任泪水从脸上无声地淌下来。
九月的一天,陶禄生和李世杰从资水北岸搭渡船回镇政府。在船上,两人难得聊了一会天,很有点推心置腹的味道。李世杰说想给他提个醒,有些同志对他岳母有些看法。看法嘛,也不见得都对,不过,是有一定道理的。你岳母不是跟你住么?她本人是地主分子,如今解放了,应当自食其力,不应该再当寄生虫,靠你的工资养着。因为我们的工资,是人民付给我们的。陶禄生不暇思索,急促地道:“她并没白吃饭,她一直在绣点小件绣品,拿到市场去卖,基本上是自食其力。你知道,我这点工资不够用的。”李世杰用夹烟的手指着他:“那就更成问题了,绣了东西到市场上自由买卖,县里已明令取缔黑市贸易,这么做,是违法啊!”陶禄生哑口无言,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这是我的严重失误,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李世杰宽厚地拍拍他的肩:“不要紧,意识到了就好了,就好解决了。其实一个人的认识水平和理论水平是很有限的,还得靠同志们互相帮助呵。我也希望你时常给我提个醒,这样可以避免走弯路,少犯错误。”
渡船抵达码头,船首在青石阶上碰了一下。陶禄生似乎被一下震醒了,慎重地握握李世杰的手:“李书记,感谢您坦诚的提醒,我会认真对待的!”
李世杰的话令陶禄生反省了好几天。他越想越悔,怪自己政治嗅觉不灵敏,特别是不该慌忙之中把岳母刺绣的事抛出来,实际上岳母早就没绣了,因为已没有自由市场。弄巧成拙,自己编了一条辫子让李世杰抓。唉,太不谨慎了。陶禄生陷入自艾自怨中,在办公室,这种自艾自怨深藏不露,但一回到家中就暴露无遗,其表现方式主要有二:一是对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挑刺,横加指责,搞得妻子闷闷不乐,岳母敬而远之;二是随时将手中的文件卷成筒向不满三岁的儿子晓洪的光脑壳上敲打,以发泄心中的无名火。特别是第二种方式,从此以后就成了他的保留节目。
资江上的风开始变冷变硬之际,陶禄生着手处理岳母的事了。可是他一时无从下手。因为岳母黄慈予是个和蔼慈祥的人,从未说过一句重话,窸窸窣窣做事,轻手轻脚走路,她就像空气一般存在于你的四周,让你感觉不到,却又须臾缺少不了。大大小小的家务事,几乎都由她操持。她从不插嘴他们夫妻间的事,而且对家人毫无所求,她平和、勤快、细致、安详,对这样一位长辈,直截了当地要她离开,是不合情理的,他也难以说出口。况且他讨厌的只是她地主分子的身份,而对她这个人,他是有几分控制不住的尊敬的。他必须找到一个较好的方式和一个适当的机会。
机会终于送上门来。陈亦清收到哥哥从江西寄来的信。陈乃坚在信中告诉母亲、妹妹及未曾谋面的妹夫,他从部队转业到江西吉城地委秘书科工作,并且结了婚。在信末,陈乃坚在问候母亲妹妹之余。还专门向妹夫“致以革命的敬礼”。信中夹有一张结婚照,黄慈予和陈亦清母女俩欣喜万分地端详照片时,陶禄生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有了一个顺水推舟的主意。陶禄生把妻子叫进房中:“亦清,我说要跟你说件事。”
陈亦清说:“我也有件事,早想跟你说,一直没开口。”
“那先说你的事。”
陈亦清犹豫片刻才说:“是这样的,家务事并不多,又有妈妈操持,我闲在家里,闷得慌……你身体如今好多了,反正就是上班,也照顾得到,所以我想中止假期,恢复工作。”
陶禄生感到意外:“你怎么忽然想到这事?”
陈亦清说:“不是忽然想到,而是早想到了,怕你不乐意,没有说。我可不愿意当一个围着锅灶转的家庭妇女。再说我上班的话多一份工资。”
“你的要求不能说没有道理,我们慢慢商量,以后再说罢。今天先听我说,行么?”陶禄生瞥门外一眼,黄慈予正在走廊上洗衣服,适当地降低声音,“亦清,是这样的,我的意思,让妈到江西你哥那里去住一段时间。”
陈亦清怔了一下:“你怎么忽然想到这事?”
陶禄生说:“我不是忽然想到,而是早想到了,没有跟你说,也是怕你不乐意。如今你哥新婚,让你妈去看看儿子儿媳,是合情合理的事,也肯定是妈所希望的。”
陈亦清嘴巴噘起来了:“我早看出你嫌起妈来了!当初你要和我结婚,我讲了要养妈一辈子,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么?才几年,你就变卦了!”
“你轻点好不好?我并没有说不养妈,只是让她去住一段时间。再说,你妈住在儿子家,不是比住在女儿家更名正言顺?都说养儿防老,没说养女防老呵!”
陈亦清气哼哼地:“这时候你搬出封建伦理那一套来了。我不管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不让妈走。再说,我肚里又有了,妈走了,谁来照顾我?”
陶禄生吃了一惊:“你怎么又有了?”
“这得问你自己!”
陶禄生缄默良久,说:“你妈走了,我们可以请保姆的,要不让我娘来照顾你,或者你干脆到石蛙溪坐月子,让我妈照顾你。你妈是一定得走的。说实话吧,我也是迫不得已,不是我要赶她走,而是别人说闲话了。”
陈亦清惘然:“这关别人什么事?”
“亏你还是共青团员,一点政治观点都没有。人家说妈是寄生虫,没有自食其力,说我这个共产党员养着一个地主分子!”
“我妈一辈子都是自食其力,她这个地主帽子根本不应该戴,她什么时候剥削过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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