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谍花落尽(2)

作者:李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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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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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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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120字

她仍男装打扮,长袍是灰底云纹麻绸,起寿字暗花小褂。手拎的折扇,是象牙骨白面。一身灰白,只见眉目和嘴唇是鲜妍的黑与红,堕落的色调,像京戏化妆——未完成的,永远也完成不了的。


这时芳子收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芳子掀起红布,是一座精光闪闪,灿烂夺目的银盾。上面刻了“祝贺川岛芳子诞辰”,下款“北支派遣军司令宇野骏吉”。


芳子吩咐下去,将这个银盾摆放在大厅正中,让人人都看到!然后又叮嘱:“宇野先生一来,马上通知我。”芳子审视这自己一手策划订造的贺礼,相当满意。


这座夸耀她与要人关系依然密切的银盾。正是不着一字,便具威仪。——宇野骏吉眼中的川岛芳子,金璧辉司令,地位巩固。谁有工夫追究银盾背后的秘密?谁也想不到是她送给自己的礼物呀。非常奏效的个人表演,不想前瞻的自我欺哄——一个没被戳破的泡泡。


“金司令!”


“芳子小姐!”


“东珍!”


“显玗格格”


“十四格格!”


客人陆续来了。不同的人客,对她有不同的称谓。——华北政务委员会情报局长、满洲国事务部大臣、三六九画报社长、实业部总长仅满大使馆参事官、新闻记者、日本排优、中国梨园名角、银行经理、戏院老板、皇军军官……


男的盛装,女的雍容。


馈赠的礼物都很名贵,有些更是送上了巨额的礼券。大家场面上还是给足了面子。


镁光不停地闪,芳子如穿梭花丛的蝴蝶,在不同的要人间周旋、合照留念。


在她身后,也许瞧不起的大有人在。


军官与大使的对话是:


“说是司令,不过作作样子吧。”


“女人怎做得大事?”


“套取情报倒很准确:说蒋介石国民政府只想停战,保留实力。先安内后攘外。”


“他们怕共产党乘机扩张,势力更大。”


“中国人内江,是皇军建功的大好机会!”


“消息来源,想是用美人计的吧?”


“天下男人都一样馋,哈哈哈!”


“你呢?你跟她也来过吧?”


“嘘!”


芳子在一边说说笑笑一阵,招呼着客人,但那双精灵的眼睛四下搜寻,她等的人还没到。宇野骏吉,连这点虚荣也不给她?她还喊过他“干爹”,她还那样曲意地逢迎过!


突然,芳子捂住胸口,感觉一阵剧烈地疼痛,侍女急忙将她扶到座位上,然后拿出药箱,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面有一个带白色液体的注射器,她递给芳子,芳子忍着疼痛,将针口扎进胳膊。她闭目幽幽叹一口气。一张眼,重新闪着亮光。


周围的人都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禁问道:“这是……”


她的侍女说道:“芳子小姐的旧伤未好,再加上整日操劳,所以身体很是虚弱,需要药物来维持正常的机体活动,请大家见谅。”


听完侍女的话,周围的人表示同情,有人说道:“十四格格真是不易啊!”“我们满室能有这样出色的奇女子是我们的福气啊!”“真是可怜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


芳子感觉稍微好了一些,刚抬头,便见到宇野骏吉的副官。


他来到芳子身畔:“芳子小姐,宇野先生有点事,未能前来贺寿,派我做代表,请多多体谅!”


他又派一个副官来做“代表”。他眼中已没有她了?一年一度的诞辰也不来?她马上吩咐手下安排座位。虽然芳子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强颜一笑。急忙向座上的嘉宾说道:“干爹这阵子真忙。算了算了,的加快用餐吧!”圆桌面摆个满满当当,暂时解了围。


来的人济济一堂,芳子还是笼罩在一片虚假的逢迎中。


芳子把酒杯举起来敬饮,在座的各位来宾也都站起身共饮,酒还没有下肚,只听见扑通一声,宇野的副官倒在地上,此时人群中一个男人举着手枪,高喊着:“打倒汉奸,走狗!”乔装为仆人、宾客,或送礼随从的抗日革命分子发难了,开始狙击。


寿筵摇身一变,成为战场了。一片混乱,杯盘狼籍。


芳子急忙躲到桌底,从大褂里掏出手枪,向正在射杀日本人的抗日分子开枪,一下子打中了他的大腿,他失足倒地,帽子跌下,露出一张脸来。


芳子定睛一看,是云开。自从那个晚上,云开一下子在世上消失。他不再唱戏,宁可不吃这碗饭,把前途砸了,也不屈不挠。


当她发觉是云开,一时间,不知好不好再补上一枪,恨意叫她扳动手枪,怯意反让她软弱了。此时,局面已为芳子及宪兵控制了。突袭的革命分子,死的死,一干人等,约二十多,全被逮捕。


芳子在废墟似的现场,目送云开也被带走。他的腿伤了,不停流血,寸步难行。宪兵架着他,拖出去。地面似给一管粗大的毛笔,画上一条血路。芳子在人散后,独自凝视那鲜红淋漓一行竖笔,直通东兴楼的大门。一股莫名的推动力在她体内冲激。——即使他是罪魁祸首……,芳子霍地站起来……


夜更深了。当芳子出现在天津军备司令部的牢房外,当值军官恭敬地接待她。芳子一点权威犹在。她还是被尊为“金司令”的,只趁有风好驶帆。未几,狱吏二人,把云开押出来。他已受过刑,半昏迷。她二话不说,一下手势。部属领去欲出。军官面有难色。


“芳子小姐——”


她脸色一沉:“在我‘金司令’的寿辰生事,分明与我作对。这桩事儿我自己向宇野先生交代。”她大模大样地离去了。


云开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艰难地把眼睛张开一道缝,身陷的黑暗渐渐散去。当他苏醒时,哆嗦了一下,因为失血太多,冷。只一动,所有的痛苦便来攻击了,全身像灌了铅,腿部特别重,要爆裂一样。他痛得呻吟起来。


他躺在高床软枕中,微微听到三味线弹奏的声音,三味线流泻出无法形容的平和。芳子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云开。他的神智还没完全清醒,所以没力气骗自己。——眼前的女人可爱!


解除了一切挂虑、束缚、顾忌、敌意,忘记身份。如春风拂过,大雪初融,是这样的感动。云开沉沉睡去了。芳子凝视他,轻抚他的脸,堂正横蛮的脸。她低唤着:“阿福!”


琴师用时凄怨时沉吟的日语,随着三味线的乐韵,轻唱着古老的故事。不知道什么故事,一定是历史。一定是千百年的前尘:


三千世界,


众生被武。


花魂成灰,


白骨化雾。


河水自流,


红叶乱舞。


——直至电话铃声响了。她自一个迷离境界中惊醒。梦醒了。异国的语音,日本人手上。芳子回到残酷的现实中。


宇野骏吉来电话,一会儿会到她的公馆,芳子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情了——是云开的事吗?她的心里嘀咕着。


他来了,“芳子,最近你瘦了,是不是操劳太多啊?”


芳子娇嗔地说道:“干爹,如果是常常见面的话,胖瘦不那么轻易发觉的。”


“听说你把一个革命分子带走了?”


芳子便道:“他在东兴楼闹事,让我难下台,我一定得亲自审问。”她给他倒酒,也给自己倒。


“那关在哪儿审问啊?”宇野骏吉明知故问。


芳子不动声色:“哎——你别管我用什么刑了!我是怕干爹因为我的事操劳,才……”


“我信任你,再说我又没有说别的。”


芳子有点心虚,又倒酒:“添一杯。”


“不要了。保持清醒,才不会误事——你也别喝太多,省得偷腥。”


“你说我是猫……”


话音还没落,伤势未好的云开从卧室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正坐在沙发上的宇野骏吉一下子站了起来,芳子此时惊慌失措,看着站在面前的云开,又看了看站在身边的宇野骏吉,不知如何是好。


宇野骏吉开口了:“川岛芳子,你怎么解释?我告诉你,你这是背叛,你要知道后果很严重。”说着就要上前抓住云开。


芳子急忙在身后的柜子上抓起枪,指着宇野骏吉的头,喊道:“你走,马上。”


宇野骏吉看着已经认真的川岛芳子,“哼”了一声就走了。


宇野骏吉走了以后,芳子急忙跑到云开跟前,温柔地说道:“怎么下床了?”


“我要走了。”


听他的口气不对,立即恢复了她的本色,也可以说是她的本性。说道:“谁说‘放’你走了?”


云开只一愕。


“坐下来!”她端起架子,“你们的组织很危险。工人、大学生,大部分被捕,你走出去,就自投罗网。”


云开倔强地:“难道我要躲在这里过日子吗?真没种!”


芳子冷笑一声。决定以“审讯”的口吻跟他周旋到底:“躲?你是我犯人,我现在私下审讯,你最好分尊卑识时务。”


“我没话可说。我不会出卖同胞!”


“我是想叫你们把摊子给收起来。你们以卵击石,不自量力。”芳子转念,又说道,“而且,我也是你的同胞。”她站起来,走到放灵牌的佛龛处,一直供奉着“祖先灵位”,她亲手写的,祖宗的姓氏”爱新觉罗”。芳子指给云开看——她希望他明白她。


“我没有一分钟忘记自己是清室后裔,是中国人!我跟你同一阵线,应该好好合作。”


云开不以为然,只怒道:“你杀害了多少中国人,你知道吗?以你的聪明,难道你就看不透日本人在利用你吗?”


“你真浅见,”芳子撇嘴一笑,“谁利用谁,要到揭盅才知道。”


我只知道:“忠孝节义,患肝义胆,精忠报国……”


芳子听了,奸狡一笑,抓住把柄:“不错!中国人就是奴性重,讲‘忠’君。几千年来非得有个皇帝坐阵,君临天下就太平了。”


“大学生都不是这样说的。”


“大学生?”她看他一眼,“他们都被军部处决了!”


云开一听,好像脑门心挨了一铁锤,“处决?”


他苍白的脸突地血涌通红。当初同仇敌忾,共进共退,心红火热的一伙人呢?不明不白地惨死去?虽是立志豁命,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芳子冷冷道:“生还者只你一个。”


“为什么杀大学生?他们念过书,比我重要,我情愿你杀了我,换回他们的生命卜。”对云开的不领情,芳子感到一阵心寒。


“我跟你势不两立!”


她听得这个人说着这样的一句话,气得心头如滚油燃烧,她说什么干什么,前功尽废。我是识英雄重英雄。才自军部把你救出来,你跟我作对?什么东西?


面对芳子,他毫不感谢:“好!我这条命算你的,你要拿回就拿回吧!只要我有一口气,都是你的敌人!”说完,掉头就走。


“站住!”一声大喝,芳子已握枪在手,直指云开。


“砰!”枪声一响。云开站定,闭目不动。他张开眼睛。——子弹只在耳畔擦过。发丝焦了。


云开并没回过头去,只冷漠地说道:“金司令,谢了!”他,昂首阔步地离去。走向天涯,此番真个永别。


芳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窝囊至此!只震惊于他对生死的不惜吗?是敬重吗?回心一想,她好像不曾见过这样单纯的一个人——也许他是最复杂的,对比之下,自己才一事无成。


她开始鄙视自己,日子都活到哪儿去?坚强地支撑起的架子坍了,她甚至以为白发已觑个空子钻出来,一夜之间人苍老了,生气勃勃的眼色黯淡了,漫长而无功的路途耗尽了女人黄金岁月——爱新觉罗显玗沦为满身疮疾的伤兵,连最后一宗任务也完成不了。直至他整个人自她生命中消失。


他走了!


芳子崩溃下来,发狂地,把那握得冷汗浑浑的手枪指向四壁,胡乱地发射,玻璃迸碎,灯饰乱摇。灯灭了,一地狼藉,全是难以重拾的碎片,她灵魂裂成千百块,混在里头,心也疼得难以言诉……


心痛加上急性发作的脊椎疼痛——那是川岛芳子经常从马背上跌下来摔伤的纪念,折磨得她一病不起,无奈之下,她只好把东兴楼交给手下人打理,自己回到日本治病。


在日本医生的精心治疗下,川岛芳子的病情大有缓解。在此期间,芳子为了与一名同是受雇于关东军的日本女间谍中岛成子,在日本军部和“干爹”多田骏面前争宠,她异想天开地非要抓一件大事来干,好压一压中岛成子的风头。恰巧有一次,她赴约在海光寺多田司令官的办公室宿夜,看到了日本军部1938年6月17日下达的《谋略计划》,和7月8日日本“五相会议”作出的《对中国现中央政府(蒋政权)屈服(不屈服)的对策》。在《谋略计划》附件“桐工作”中,确定了对国民党政权采取以政治诱降为主、军事打击为辅的方针,而积极开展“和谈”,“诱蒋投降”。在这份文件的最后,还明确为实施这个新的“谋略计划”而建新机构。这个代号为“竹机关”的新机构的头目,就是芳子的间谍老师土肥原贤二。于是,芳子暗下决心,决定用这个被东京越来越看重的对重庆政府劝降的时髦工作,来抗衡和赛过她的对手中岛成子。芳子这个人就是这样,以她那自信的性格和要战胜对手的急躁心情,把想着要干的事情,又看得过于简单和顺利;特别是一心想出风头,东山再起的思想,又使她拼命要充当实现这个目标的先锋。于是,她大胆而又轻率地决定,尽快飞回东京,去面见时任陆军大臣的东条英机,领受任务。


芳子回到东京,一连三个月要求晋见东条英机,均被仆从和秘书挡驾。后来,她只好改为求见东条英机的妻子东条胜子夫人。在芳子巧舌如簧的恳求下,胜子夫人答应将她的来意向东条大臣转达。芳子临走时,还不忘向胜子夫人要了一张夫人签了名字的大照片,留做以后装点门面时用。


但事情的发展却大大出乎芳子的预料。当胜子夫人将芳子的建议转告给回到家中的东条英机后,东条不仅不买账而且还大动了肝火。因为东条也是一个带过兵的人,并以冷血军人着称,对下属的要求极为严格。他在关东军任参谋长时,听到古海忠之关于川岛芳子及其安国军的种种土匪行径时,他对芳子的第一看法就是鄙夷和不满。如今,芳子一个非军部高层的局外女人,居然了解“桐工作”的绝密计划,使东条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他认为,如果这样的绝密消息传播出去,不但对日本军队的士气产生很不利的影响,而且还会使日本的军部蒙羞,他作为陆军大臣,岂能容忍川岛芳子这样一个女人插手帝国的军政大事。东条越想越恼火,觉也不睡,丢下早已吓得心惊胆战的胜子夫人,赶回军部处理此事。


第二天早上,芳子刚起床吃下第一片面包,充满希望地准备从胜子夫人那里听到好消息时,四名陆军部的情报特工已经闯进她的寓所,将她逮捕。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日军情报部门的特工将芳子的政治背景、个人私生活及近年来在日本及中国的活动,调查了个底朝天,掌握得一清二楚。芳子在这段时间不知道脱了多少层皮,掉了多少头发,事实使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冷血屠夫”东条英机的厉害。她虽然心里恨死了东条,但也怕死东条了。


半年后,在土肥原、板垣,还有军部重要人物的说情下,芳子才被释放出来。芳子一出狱就接到东条的手谕:她已经“不合适”待在日本了。所以,芳子哪也没敢去,甚至连养父川岛浪速的家也没敢回,立马买了一张机票,从东京飞回了天津。以至于芳子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后被捕,始终没敢再回日本,原因就是她对东条英机将她“驱逐出境”的处置,一直是心有余悸的。


东条英机并没有因为川岛芳子被驱逐出日本就把她忘了。后来,他跟多田骏商量,觉得留着川岛芳子是一个祸害,不如让她永远闭嘴为好。多田骏也因为川岛芳子的事惹了一身腥,正愁无法摆脱,为了给自己洗清名誉,他也不反对东条的这个建议,于是,日本军部就命令一个叫由利的日军少尉把川岛芳子收拾掉。由利少尉接到了这个命令后感到很为难,他认为(日本)军方把芳子利用了一个够,因为现在(芳子)有点毛病就要把人家收拾掉,这太不合乎道义了,自己说什么也下不了手。由于由利少尉同情川岛芳子的遭遇,就事先给她通了信,川岛芳子才逃过了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