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包丽英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7 23:27
|本章字节:8756字
数万大军屏息凝神,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成吉思汗的脸上,那是张了无生气的木然的脸。
成吉思汗保持着不变的姿势端坐于马上,似乎在凝视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过了许久,拖雷实在忍耐不住了,催马来到父亲身边:“父汗……”
成吉思汗微微动了动。他看儿子那种空虚、陌生的眼神刺得拖雷心中直发抖,但拖雷不能回避,颤抖着说:“回军吧……”
“回军!”成吉思汗恢复了理智,单调、机械地下了命令。
拖雷伸手扶起拔都,叔侄二人黯然相对,唯有忧戚的目光传递着彼此的痛苦。
部队进入主营后由拖雷代传汗命,各自解散归位。成吉思汗催动坐骑,漫无目的地走着。拖雷放心不下,悄悄尾随其后,直将父亲护送到一座空帐大哥每次回营都住在这里。
成吉思汗下马,径直走到门前。在门口,他略微停了一停,以一种不容置辩的口吻说道:“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我要单独待会儿,明白吗?”
“明白。”拖雷不敢不应。
门,在成吉思汗身后关住了——一关就是三天。
三天中,成吉思汗未进任何饮食,也未走出空帐半步。
拖雷守在门边,侍卫们守在门边,任谁也不敢擅闯帐中。
拖雷已顾不上为兄长的病故而悲伤,他只想弄清父汗到底如何了。
“四太子。”耶律楚材匆匆而来。
“楚材,你来了,”拖雷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怎么办?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臣刚去见过夫人,夫人说,不要打扰大汗,且等等再说。”
“等?还能再等吗?已经三天了。”
“公主回来了。”
“嫣儿?”
“夫人说,还是让公主去见大汗吧。”
“嫣儿在哪里?”
“稍后便到。”
婉嫣起初并不知道父王去世的消息,她和丈夫速格纳黑昨天才回到汗营。闻听噩耗,她既为父王难过,也为祖汗担忧,倘若不是奶奶劝止,她早就来看望祖汗了。
拖雷正与耶律楚材说着话,婉嫣独自骑马来了。她穿着黑色的孝服,苍白的脸上只有一双秀目流露出内心深深的哀伤。
“四叔。”她翻身下马,走向拖雷。
拖雷伤感地轻抚着她的肩头。
“四叔,祖汗要紧吗?”
拖雷摇了摇头。
“这样不行。让我进去吧。”
婉嫣用力推开了那扇紧闭着的沉重的门,径直向她的祖汗走去。
成吉思汗面向里盘膝坐在帐中的一块毡毯之上,双手放在膝头,一动不动。婉嫣悄悄跪在祖汗身侧,轻唤:“祖汗……”
许久,成吉思汗缓缓回视着孙女忧郁的面容:“嫣儿,是你?”
“是我,我回来了,祖汗。”她忧伤地说,泪水顺着面颊簌簌而下。祖汗仿佛骤然间苍老了十岁,蜡黄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
“祖汗,您已经这样子待了三天了。”
“三天了吗?”成吉思汗喃喃自语,“我是在向他忏悔,他病了,我不去派人照料他,还怀疑他要谋反……”
“祖汗、祖汗,求您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婉嫣扑在祖汗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成吉思汗下意识地轻轻抱住孙女柔软温热的身体,老泪纵横:“嫣儿,现在只有你能让我感到,我还活着。”
对成吉思汗来说,长子术赤的死,带走了他全部的爱与欢乐,他现在仅仅是一位大汗,除了尚且清醒、睿智的头脑和日渐衰老的躯体外,他已一无所有。
其实,他早就明白自己生平最爱的人就是长子术赤,只是他的骄傲阻挡了他向这种感情低头。术赤,他那孤僻冷漠的儿子,他是多么善良又是多么聪明啊!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感到,术赤是他的儿子,他的!恰恰是由于不肯原谅儿子在篾儿乞部度过的那三年,恰恰是由于不肯原谅儿子当着他的面称呼另一个人‘阿爸’,他对儿子封锁了所有真实的情感。唯有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是个充满嫉妒的愚蠢的父亲。晚了,全晚了,儿子再也听不到他的悔恨和乞求,他一生从未向任何人低头,却会毫不犹豫地向儿子低头的——只要儿子能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尽管三天未进任何饮食,成吉思汗仍然没有任何食欲。婉嫣苦苦哀求,成吉思汗却问她:“拔都走了吗?”
“没有,他想见见祖汗。”
“让他来吧。嫣儿,你陪他一起来。”
婉嫣为祖汗端来了奶食、炒米,并为祖汗和弟弟斟上了酒。
拔都不敢看祖汗,更不敢率先打破笼罩在帐中的压抑和沉寂,他的心很沉很沉。年轻的拔都崇拜祖汗,但不了解祖汗。热爱父亲,但也不了解父亲。临终时父亲叮嘱他永远不要与三位叔叔的后代争夺汗位,他才稍稍明白了隐藏在父亲内心深处的自卑。父亲最后一次吹起那支熟悉的乐曲——“神鹰曲”,永远合上双眼的刹那,滚动在父亲双唇上的是整个心灵的深情——“父汗”,那也是父亲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拔都,”成吉思汗的嗓音沙哑,“你怎么不吃点东西?”
拔都慌张地抓起酒杯:“孙儿吃……喝。”
“你父王对王位做出什么安排?”
“父王让孙儿接替他的位置,还要孙儿聆听祖汗的意见。”
“斡尔多为长,他可有异议?”
“是斡尔多力荐孙儿继承父位的。”
成吉思汗似乎放了心:“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他温和地说。
拔都蓦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问清楚,这恐怕是最后的机会。
“祖汗,我父王到底是不是您的儿子?!”不经意地,这句话便冲口而出了,刚一说完,又追悔莫及。
成吉思汗注视着孙儿。良久,他缓慢地、低沉地说道:“他是!他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儿子呢?他是这世上唯一比我自己的生命还要珍贵的人!”
拔都忍了又忍的痛苦终究化作两行清泪:“祖汗,这是我父王让我交给您的。”拔都捧出那支陪伴了父亲一生的长笛,递在祖汗眼前。
成吉思汗小心翼翼地接过长笛,久久地凝视着它。仿佛又回到篾儿乞营地,三岁的术赤惊讶地望着他。从那时起,儿子那张清秀可爱的小脸连同那清澈纯洁的眼神就永远留在他的记忆中了。
“你父王临终前留下什么话没有?”
“父王说他这一生做的最愚蠢的一件事就是在花剌子模几次放弃了与您相见的机会,等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再看您一眼时,已经不能够了。他还要孙儿告诉祖汗,今生能做您的儿子,他死而无憾!”
成吉思汗将笛子更紧地攥在手中,似要攥住儿子那已然飘逝的灵魂。
伍
拔都要返回玉龙杰赤了,婉嫣则暂时留下来,照料祖汗的饮食起居。姐弟话别,拔都告诉姐姐,父王病重那会儿时常跟母亲提起她。他虽不肯明说,可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特别想念不在跟前的爱女。
“为什么不派人来叫我回去呢?”婉嫣含泪问。
“父王不让。他怕回来路途遥远,万一你再出个差错,他岂不是爱女反害女?姐,你过去可能觉得父王为人冷酷,其实父王内心里藏着太多的苦痛。他病重昏迷那会儿,一直念着你的名字……”
婉嫣掩面低泣:“我一直都在误解父王!我太任性,太不孝!”
“姐,等我回去将一切安排妥当,就派人来接你和姐夫。”拔都抬起衣袖,笨拙地为姐姐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姐,相信我,我一定会像祖汗那样开疆拓土,建立一番了不起的功业。我要让祖汗,让九泉之下的父王,也让你,为我而感到自豪。”
婉嫣深情地凝视着弟弟:“姐姐当然相信你,我们所有的人都会为你而感到自豪!”
送走了拔都,婉嫣特意到察合台的营地看望二叔,察合台亲切地接待了她。“嫣儿,你来是不是有话问二叔?”察合台屏退左右,直截了当地问。
婉嫣惊讶地默认了。
“问二叔为什么一直都在憎恶你父王?”
“是……是的,二叔,您怎么……”
“二叔猜到了。好吧,让二叔从头讲给你听。能不遮不掩地向你说说压在二叔心底这么多年的话,对二叔来讲也是一种解脱。”
“您说吧,二叔,我听着呢。”
“我为什么恨你父王,究其原因,只有一句话:我嫉妒他!”
“这怎么可能!我父王什么都比不上您,您怎么会嫉妒他呢?”
“你错了,嫣儿,是二叔什么都比不上你父王。二叔只比他多一样东西,那就是清白无瑕的身世。”
察合台略一停顿,当他接着说下去的时候,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心绪中了。“我比术赤小四岁。也许孩子的心是最敏感的,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便发现,只要有他在场,就会完全吸引父汗的注意。偏偏他悟性又极高,学什么是什么,刀马弓箭样样精通。他的出众无形中给我造成了巨大的压力,渐渐地我开始恨他。但假如不是父汗的缘故,我想我还不至于那么仇视他。
“男孩子的天性是要崇拜父亲的,特别是我有成吉思汗这样的父亲。当然,父汗也爱我,爱我的弟弟、妹妹,他只是缺少时间。可他对术赤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无论怎样繁忙,他都不会停止对术赤的关注,有了好马好刀好弓好箭,他首先想到的无一例外都是术赤。作为父亲,他这种过分的偏心激起了我对术赤最深刻的忌恨,谁让我是紧接着他之后出生呢?我总当他的面说他是篾儿乞人的后代,甚至不顾及会伤害母亲的感情,我知道唯其如此,才是对他最好的报复。”
婉嫣听得呆了:“在侄女的印象中,祖汗和父王的关系很疏远啊。”
“那是由于你父王的缘故。他太自卑,回避所有人的爱,尤其是你祖汗的爱。自卑使他一生落落寡欢,甚至直到死。感到自己不配得到所爱人的爱时,唯一的出路只有逃避,你父王对你祖汗所抱的就是这种态度。”
“二叔您呢?您真的从来没把我父王当成您的亲兄弟吗?”
“这话看怎么说。我们毕竟是一母同胞,我虽一味伤害他,心中对他并非无情。或许我只能说,纵然我恨他,仍否认不了他是我亲兄长的事实。”
“二叔,谢谢您对我说出了您与我父王之间的恩怨纠葛。其实我早该明白,您对我始终像父亲一样关怀、爱护,就决不会对我父王无情。”
察合台慈爱地注视着婉嫣:“你不恨二叔,二叔已经很知足了。嫣儿,你是不是打算回趟玉龙杰赤?”
“是的。我真的很想向父王说声‘对不起’,可我又放心不下祖汗。”
“嫣儿,祖汗也一定希望你代他去向你父王说些什么。你放心地去吧,祖汗这里有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