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雄风·烈马·号角(1)

作者:包丽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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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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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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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622字

一二○一年秋季,战争再一次循踪而至。而操纵这一切的幕后之手,又是能言善辩的草原纵横家札木合。


“十三翼”大战后的近十年间,蒙古高原逐步形成了几大力量相对集中的军事集团,一个是以成吉思汗为首的新兴的蒙古部,一个是以王汗为首的克烈部,一个是余威犹存的乃蛮部,再一个就是正在走向联合的、集中了除三大集团之外的几乎所有部落的庞大的军事联盟。这个军事联盟的形成,是以对成吉思汗的共同仇恨或恐惧做心理基础,由札木合一手缔结而成的。


札木合这些年的心血没有白费。他的游说成功地将所有对成吉思汗怀有仇恨或者担心成吉思汗的势力不断扩张终有一天会威胁到自身利益的大小十一个部落的力量联成了一体,集结起十数万大军,摆开了同成吉思汗决一死战的阵势。


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不同以往的是,这一次,整个草原都将被推入血腥的战火之中。


战前,新联盟的首领在鄂尔浑河举行了重要集会,目的是要推举一位指挥战争的共同的领袖。最有资格成为这个新联盟大汗的有两个人选:一个是札木合;另一个则是泰亦赤惕部的塔尔忽台。


篾儿乞部、塔塔尔部虽然曾经都是草原大部,但它们一再受到蒙古部的重创,元气未复,其首领脱黑堂、都塔惕无意出这个风头。乃蛮部的不亦鲁黑不曾带来自己的全部力量,加之实力不够,也不想与札木合、塔尔忽台竞争汗位宝座。至于其他像弘吉剌、斡亦赤惕这样的小部,首领更无力无心承担这份重责,因此,大家从一开始便有心在札木合和塔尔忽台二人中任择其一。


泰亦赤惕部可以说是历次战争唯一没有受过直接损失的部落,实力最为雄厚,这使一部分人看好塔尔忽台。而札木合有着与成吉思汗对敌的丰富经验,他本人又对成吉思汗恨之入骨,所以多数人更倾向于他。


出人意料的是,会议伊始,塔尔忽台率先提议推举札木合为古儿汗。塔尔忽台不争,别人哪里还有什么异议?于是,十位首领共同簇拥着札木合向设在帐外白色毡毯上的宝座走去,将札木合抬上宝座,跪拜于新大汗的脚下。


木合望着他们,又望了一眼耀眼的太阳,一张汗涔涔的脸上不觉露出一丝大功告成的惬意。盟誓前,他郑重地发表了一个简短的演说:“感谢各部首领推举我为古儿汗,其实我宁愿只做一消灭铁木真的先锋足矣。铁木真的存在,早已成为整个草原的灾难,为了不被他各个击破,各部只有联合起来,与他作一生死较量。此战至关重要,胜则可保我与诸位昔日的尊荣,败则我们永无立足之地。愿长生天保佑我们一战成功,杀了铁木真!”


“杀了铁木真!杀了铁木真!”十一位首领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武器,以草原上最古老的方式进行了盟誓。他们以刀斫木,以足踢岸,只见方才还庄严肃穆的会场瞬间变得尘土飞扬,一片混乱。


札木合的演说颇有些意味深长。可能他早已预料到,与成吉思汗一战无论胜败与否,他这个“古儿汗”都当不长久。对于这样一种一锤子的买卖,他只要能够战胜成吉思汗,情愿将形同虚设的“古儿汗”抛入鄂尔浑河中。


盟誓并且祭旗后,札木合率领大军沿鄂尔浑河顺流而上,与成吉思汗、王汗的联军先后来到阔亦田地区扎营。


当第一线曙光划破天际时,两边的战鼓爆豆般地响起。蒙军亮出队形前,元帅木华黎特意召来忽必来、朝伦、斡歌连、速不台四将,命他们轮流看住成吉思汗,勿使他冲杀于敌阵之中,亲冒矢石之险。四将领命而去。


札木合挥动令旗,指挥军马一同杀出。转眼间,双方混战一处,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战斗正酣时,一团黑云由东南向阔亦田方向徐徐飘来,南风骤起,不出半个时辰,乌云密布,暴雨倾盆,风向正对着进攻一方的蒙、克联军。联军将士被风雨冲得睁不开眼睛,进攻速度明显减慢,相反,对方因获天助,士气大振,向联军进行了疯狂的反扑。


克烈军首先溃退。蒙军纵然顽强,终究架不住人力与自然的双重袭击,阵脚渐乱,败迹渐显。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成吉思汗突然出现在队伍的最前列,从旗手手中夺过白色鹰旗奋不顾身地向敌人冲去。那英勇绝伦的身姿,那大无畏的气魄令士气正旺的对手也为之胆寒。


受到成吉思汗的鼓舞和感召,有些紊乱的队形开始稳住了,忠诚的将士们随着他们的大汗杀返敌阵,好似全然忘却了扑面而来的风雨,只有那高高飘扬的鹰旗在激励着他们:坚持!坚持!


鲜血被雨水冲走了,联军面对无所畏惧的蒙古铁骑,竟然寸步难移。一个惊天动地的响雷在人们头顶炸响,雷声过后,奇迹出现了:风势突然逆转,更加狂烈的暴风雨反向札木合的联军袭来。札木合的联军不防有变,潮水般向后退去,混乱中不断有人跌落幽深的山涧。札木合顿足捶胸,悲愤莫名。为什么连天也要帮着成吉思汗?为什么?


为——什——么?



札木合联军兵败如山倒。


桑昆建议分头行动,由他追杀札木合,成吉思汗追杀塔尔忽台。


成吉思汗焉能不晓得桑昆那副花花肠子。以札木合的为人,势必会乘其盟友溃败逃散之机大肆抢掠各部财产部众,追杀他无疑可独得厚利。塔尔忽台则不同。塔尔忽台最后来到战场,未见仗而先逃,实力完好无损,追上他势必有一场硬仗。不过,桑昆的提议倒也正合成吉思汗的心意,他是不会放过给塔尔忽台致命一击的机会的。


克烈、蒙古两部分头行动了。克烈军去追杀向鄂尔浑河下游逃窜的札木合。蒙军则兵分三路,由成吉思汗自率一路沿斡难河追杀塔尔忽台。


在斡难河对岸,蒙古部追上了塔尔忽台的军队。又是一场酷烈的厮杀。一直躲在后面观战的塔尔忽台心里十分焦急,他清楚,虽然他的军队暂时未有落败之势,但时间长了,终究不是气贯长虹的蒙军对手。


一个年轻将领的身影闪了一下。塔尔忽台认出是只尔豁阿台。只尔豁阿台素有“合撒尔第二”的美称,在泰亦赤惕部是第一流的神射手。此时他向一个人举起了手中弓箭,他瞄准的不是别人,正是跃马阵中的成吉思汗。


一支箭带着风声不偏不倚正中成吉思汗的脖颈。


狂喜差点让塔尔忽台窒息,他感谢长生天赐给他的良机,期待着那一刻的出现:成吉思汗跌倒马下,蒙军军心大乱……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成吉思汗在马上稍稍晃了一下,便奇迹般地坐稳了。他伸手拔下脖上的利箭,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鲜血顺着他脖颈滴落在铠甲上,血流如注,很快染红了灰色的战袍。


当时队伍已然打乱,除紧随于成吉思汗身边的哲列莫外,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受了伤。


太阳衔山时,双方将士鸣金收兵,约定明晨再战。哲列莫寸步不离地守在成吉思汗身边。成吉思汗的脸色惨白如雪,他在哲列莫和众侍卫的保护下刚走到自己的临时营帐,便昏倒在门前。


哲列莫强自镇静,他为大汗细心地察看了伤口,见没有伤到致命处,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他吩咐侍卫去准备烙铁,自己则俯身为成吉思汗吮去脖上瘀血。瘀血除尽后,他按草原古老的方式用灼烧的烙铁封住了成吉思汗的伤口。


火光映照在成吉思汗苍白的脸上。


哲列莫凝视着这张脸,心中百感交集。作为孛儿只斤家族的“孛斡勒”(家养奴隶),他从铁木真出生起就被父亲献给了小主人。后来,由于他年纪尚幼,父亲带他到汪古部生活了一段时间,直到得知铁木真与孛儿帖夫人成亲的消息,他才从汪古部辗转来到铁木真的身边。从那以后,铁木真将他置于左右,给予了他绝对的信任和尊重……即使抛开私人情谊不讲,他也实在不敢想象,万一这个人有个好歹,他们会怎样?草原会怎样?毕竟,在每个蒙古将士的心中,在许许多多草原人的心中,成吉思汗的名字早已意味着一统草原的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成吉思汗失血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声音。哲列莫忙将耳朵附在他嘴上,勉强辨出一个字:“渴……”


哲列莫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他起身去寻马奶。不巧的是为了追击敌人,他们将所有的辎重军需留给了后卫部队,每个人只带了一点清水和肉干。他不再犹豫,叮咛侍卫守好营帐,出营去寻马奶。在一棵树下,他脱去衣服,只穿一条短裤,悄悄潜入抵营而宿的泰亦赤惕营地。还好,在营边一座空帐前他发现了一个被丢弃的奶桶,桶壁和桶底尚残留着不少凝固的马奶,他如获至宝地拎起奶桶,飞快回到本营。


成吉思汗仍处于昏迷之中。哲列莫用清水调匀了马奶,倒在碗里,一口一口地喂着他的大汗。这一夜对他来说是如此漫长难熬,天蒙蒙亮时,成吉思汗呻吟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大汗,您醒了?”哲列莫惊喜交集。


眼前的迷雾一点点消失了,首先映入成吉思汗眼帘的是哲列莫疲倦的脸容和嘴上暗红色的血印。


“大汗,再喝点马奶吧。”哲列莫端过早已备好的马奶,扶起成吉思汗。


两碗马奶喝下去,成吉思汗觉得心里不再那么灼烧了,他疑惑地望望哲列莫:“你受伤了吗?”


“没有。”


“你的嘴……这血……”


“哦。”哲列莫恍然大悟,“我担心大汗箭伤有毒,为大汗吮去了瘀血,可能嘴上没擦干净。”


成吉思汗注视着地上黑泥一样的斑斑血污,感动地握住了哲列莫的双手:“我们营中没有马奶啊,你从哪里得来的?”


“泰亦赤惕营地。”哲列莫简述了他弄到马奶的经过。


成吉思汗微微叹口气:“你太冒险了。如果你被抓住,让敌人知道了我受伤昏迷的消息,我们的处境就会变得很危险。”


“不妨事。我已虑到这一层,所以在进入泰亦赤惕营地前先将衣服脱去。万一他们抓到我,我就说因我违抗了军令,您为惩罚我,将我剥光了衣服关起来,我不甘受辱,才悄悄逃出蒙营。只要骗过他们,我便可以寻机返回了。”


哲列莫的细心深得成吉思汗的赞赏,他更紧地握住了哲列莫的手:“你总不惜以生命来保护我。这二十多年来,你追随在我的身边,无论遇到多少挫折和失败,也不曾让你改变初衷。你,还有博尔术、木华黎,还有那么多的将士,对我来说犹如车之辕轴,体之臂膀,我有时甚至不知该如何酬答你们对我的这份忠心。”


“您别这么说,更不能这么想。您刚出生时,阿爸把我献给了您,从那时起,我的一切就已属于您了。”


“不……”成吉思汗喃喃着,似乎想说什么,又哽住了,他急忙将头扭在一边。哲列莫无言地注视着他,眼眶也微微泛红了。


良久,成吉思汗努力克制住油然而生的温情,以他特有的敏锐问:“你找马奶时,没发现敌营有人吗?”


“没有。敌营很沉寂。”


“沉寂?”成吉思汗的眼中闪出了思索的光芒。


哲列莫也顿悟到敌情的异样。当时他将全部心思都扑在大汗身上,未加留意。


成吉思汗与哲列莫用眼神告诉对方自己的判断:敌人跑了。



千真万确,泰亦赤惕的营地确已空无一人。


昨天夜里,塔尔忽台收兵回营后一直坐卧不宁。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出一些零散的可怕的境头:高举的战旗,逆转的风雨,成吉思汗中箭后屹立不倒的身姿……他急召部将商议对策,结果大家一致要求暂避蒙军锋芒,待回老营再作打算。塔尔忽台接受了这一建议,当即传令连夜拔营。


成吉思汗从榻上撑起了身体。由于牵动了伤口引起了剧痛,他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一张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蜡黄的脸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大汗!”哲列莫知道成吉思汗急于追赶逃跑的敌人。


成吉思汗似对哲列莫说,又似自语:“敌人不会逃得太远!从他们只将空奶桶抛下的情况看,他们必定带有繁重的辎重,只要我们派轻骑前去,定能追上他们。”


“由我去就可以了,您不能……”


“没事,我没事,你跟我来。”


成吉思汗刚刚踏出帐门,便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博尔术在歼灭篾儿乞部引军回营途中,正遇仓皇逃遁的泰亦赤惕部,双方经过一场厮杀,塔尔忽台力不能敌,丢下大部分辎重和部众,只带些残兵败将逃回老营。目前,博尔术正押解着篾、泰两部的俘虏及财产向斡难河方向赶来。接着,木华黎处也传来喜讯:他和术赤顺利完成截杀札木合的任务,正在回营途中。


捷报频传,全军将士欢呼雀跃,整个军营洋溢着喜庆和欢乐的气氛。


当天,成吉思汗命令就地宿营,等待木华黎前来会合。


第二天,博尔术、木华黎先后率部返回,三路人马在斡难河畔顺利会师。众将闻知大汗中箭受伤,皆赶到成吉思汗帐内探视慰问。成吉思汗正与众人言谈甚欢,这时,侍卫来报,帐外有位老者求见。


成吉思汗在众将的陪同下来到帐外。尽管二十四年的时光已将黑发催白,成吉思汗仍然一眼认出来者正是他少年时代的救命恩人、朝伦的父亲锁尔罕。


他急忙抢步上前,大礼参拜:“铁木真拜见恩人。”


锁尔罕忙不迭地搀起他:“不可,不可!大汗莫要折杀我锁尔罕啊。”


成吉思汗握住了老人的双手:“老人家,您身体可好?”


“好。托大汗的福,硬朗得很。”老人笑眯眯地回答,眼睛里已是泪光闪闪。年少的铁木真曾发誓要报答他们全家的救命之恩,而他此次举家来投,却绝非要图什么报答。他思念阔别已久的儿子朝伦,何况泰亦赤惕已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时光如流水,最让老人感到欣慰的是,铁木真的的确确变成了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一眼看到老人身后站着一位英姿勃发的青年将军,他以为青年是老人的什么人,便微笑着问道:“这位是……”


锁尔罕急忙介绍起来:“他叫只尔豁阿台,是泰亦赤惕部有名的勇士和神箭手。他特意请求同我一起来拜见大汗,想从此在大汗帐前效力。”


说到这里,老人推了推只尔豁阿台,要他拜见成吉思汗。只尔豁阿台纹丝不动。他的沉默似乎意味着一种思索,一种抉择。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成吉思汗温和地问。说真的,才看一眼他就喜欢上了这个不卑不亢、目光如炬的青年。


“有。”只尔豁阿台昂起头,坦率地回道,“我必须告诉您,那日两军阵前,将您射伤的那个人就是我。”


“哗——”仿佛听到一声号令,成吉思汗的侍卫抽出兵器,将只尔豁阿台团团围定。只尔豁阿台泰然自若地环顾着他们,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成吉思汗摆摆手,侍卫们不情愿地退至一边。成吉思汗向只尔豁阿台走近一步,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既射伤了我,为何又来投奔我?”


“我对大汗的威名素有耳闻,尤其在不久前的大战中,我亲眼目睹了大汗一往无前的雄姿,更从心里敬仰您坚强如铁的意志。在战场上,我们是敌人,我为主尽忠,并不认为有什么错。对于那一箭,我至今不后悔。”只尔豁阿台平静地回答着成吉思汗的问话,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你既有‘神箭手’之称,为何那一箭射偏了?”


“不是我射偏了,是长生天在护着您。我的箭离弦的瞬间,您恰好偏了一下头,否则……您又怎么可能站在这里?”


只尔豁阿台的话激起了不少将士的反感,但成吉思汗依旧不动声色。“那么,你又为何不继续为主尽忠了?你难道不知道一个人应该全始全终吗?”


“那是指对值得的人。骏马需要好骑手!对于我家主公,我尽忠已毕,该为自己寻条出路了。”


“什么叫‘尽忠已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