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包丽英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7
|本章字节:12662字
孛儿帖恬淡地笑了,语气中流露出不可更改的决心:“即使漂泊不定、缺衣少食的生活,也不会让我改变初衷。记得小时候每当阿爸给我们讲完故事,你总是要我为你弹唱那支《神鹰曲》,你说你希望自己长大后能像神鹰一样自由翱翔。现在你长大了,马背就是你的翅膀,而我,会用我的一生为你弹唱。”
“孛儿帖,你……你说的当真?”
“当真。铁木真,我不想瞒你,在我等你的这些年,我常常问自己,如果我等待的铁木真是个很平庸、很普通的男人,我还会嫁给他吗?我一直找不到答案。可是,当你昨天意外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才意识到答案其实早存于我的心灵深处。经历了挫折和磨难之后,如果你还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只能证明一件事:坚韧、机智和顽强,一个具备这种品质的人,再加上敏锐的头脑、宽广的心胸,天下还有什么事可以让他畏缩不前?苦难是试金石,在苦难面前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勇士,一种是懦夫。”
“孛儿帖,”铁木真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将心爱的姑娘揽在怀中,“有你这句话,我铁木真也不枉此生了。”
孛儿帖温柔地摇摇头:“得与你相伴,我将心甘情愿地接受命运安排给我的一切,既不奢求,也不抱怨。我很明白,你不会只属于我,或者只属于任何其他的女人,你属于马背,属于草原。等有一天你跨上战马时,让长生天为我作证:我的爱会成为你的盔甲,你的利剑!”
铁木真更紧地拥住了孛儿帖,体内似有万马奔腾。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赐良缘,命运化身为美丽聪慧的孛儿帖,对他九年备尝艰辛的生活予以厚报。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一水月影,尽被夜风拂皱,繁星如眼,静静地、温情地俯视着如此相知相惜的一对爱侣。
肆
婚礼如期举行。
草原上的婚礼有一套固定的程式,即定婚、献哈达、喝许亲酒、送彩礼、敬酒取名、拜天娶亲,是为“六礼”,行过“六礼”后才能迎娶新娘。
拜天娶亲前,女方家的亲友傧相常常要出许多题目百般刁难新郎,这既是为了增加婚礼的喜庆气氛,也是为考验新郎的智慧,所以新郎必须做好过文关、武关的准备。
铁木真倒没有太多的担心,有玉苏的父亲呼日查伯颜做他的首席傧相,他对过“文关”信心十足。伯颜原本还想承担铁木真的全部聘礼,以报答铁木真对女儿玉苏的救命之恩,却被德薛禅婉言谢绝。伯颜早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尤擅祝颂竞唱,几个时辰的唇枪舌剑,你来我往,铁木真终于被簇拥着走到一座新起的五彩帐前。孛儿帖就在帐中,铁木真多么想快些看到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笑脸。
“且慢!”一个青年武士伸手拦住了铁木真,冰冷的话语里极尽挑战之意,“你还有三关未过,难道就想摘走我们弘吉剌部的月亮?”
铁木真显然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笑道:“请越图公子出题。”
“你说,什么最能显示草原男儿的本领?”
“驯马、摔跤、射箭。”
“好,你来看,那边的马桩上拴着一匹野马,或许还是一匹疯马,我手上有一把弯刀,你是要驯服它,还是要杀死它,随你。”
铁木真顺着越图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匹鬃毛蓬乱、双目贯血的黄骠马四蹄被结实的牛皮绳拴在地桩之上,却仍然野性不减,愤怒地挣扎,这让人纳闷当初它是如何被人捉住的。铁木真略一思索,从越图手中接过弯刀,向野马走去。人们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野马看见有人走近,野性发作得更厉害了,它的脖颈随着铁木真的走动灵活地转动着,嘴里威胁性地发出阵阵低鸣。铁木真围着它走了几圈,眼中流露出欣赏的神情。突然,他抽出弯刀割断了拴着野马的绳索,就在最后一道绳索断裂的同时,他已经敏捷地跃上了马背。立刻,野马像箭一般冲了出去,转眼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一个时辰过去了,天色渐晚,仍不见铁木真的踪影。不少人都坐不住了,越图也有些后悔,生怕铁木真有个三长两短。正在焦急时,一匹快马疾驰而至,马上之人是呼日查伯颜的小儿子布林,他边跑边兴奋地大喊:铁木真回来了,铁木真回来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只见一匹无鞍马驮着一位勇士慢悠悠地走来,人们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不觉爆发出山涛般的叫好声。是啊,二十多位各部勇士也未能制服的野马,此刻在铁木真的坐下仿佛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小鹿。
铁木真径直来到越图的面前,跳下马背,平静地问道:“还有什么?”
越图注视着铁木真,目光里已少了几分妒意,多了几分敬重。他拍拍手,立刻,一个黑黑壮壮的、犹如半截铁塔似的大汉推开人群站到越图的面前,瓮声瓮气地问:“主人,你要我同谁摔跤?”
越图以目示意铁木真。
“是你吗?”他转身望着铁木真,铁扇一样的大手随意地在铁木真的肩头上拍了一下。
重击之下带来的钝痛,使铁木真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他明白,对付这样一个“铁砣”,只可智取,不能力敌。
“铁木真,不论你用什么方法,只要能将他摔倒,就算你赢。”
人群自动让开一块空地,屏息注视着一场即将开始的恶斗。铁木真却不急于出击,而是站在几米开外从上到下打量着黑大汉,若有所思。忽然,他向黑大汉走去。黑大汉以为他要有所行动,急忙站稳身形,做出了迎战的姿势。哪承想铁木真没有发动攻击,他只是俯在黑大汉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就见黑大汉的脸色变了,双臂随之抬起。说时迟,那时快,人们尚未反应过来,铁木真却闪电般地托住了黑大汉的腋下,手臂一拧,黑大汉只觉半边身子一阵酸麻,脚下不由得打了个趔趄。铁木真不失时机地顺势一拉一推,黑大汉竟觉有千钧之力加在身上,再也站立不住,重重摔在地上。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包括越图在内。从来没有人摔倒过黑大汉,铁木真竟在一招之内“解决”了他,这究竟是神助还是天意?越图再也顾不得体面,从地上一把揪住黑大汉的衣领,怒道:“你……你……这是何故?”
黑大汉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惧,好半天才讷讷回道:“他说:你的主人不该对我不限条件,这对你很不利,因为我不会跟你硬拼。我会找你的弱点打,你有两处需要格外注意,一处是你的眼睛,另一处我待会儿告诉你。我要出招了,小心!”
越图回头望着铁木真,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他与孛儿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尽管他明知道孛儿帖已经许配给铁木真,也知道这些年孛儿帖从未忘情于铁木真,可他始终坚守着内心的一份痴念,希望有一天能证明他比铁木真强。但现在,他突然发现铁木真实在不是比他强一星半点,铁木真不仅轻而易举就打败了他,而且还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越图公子,第三题呢?”
越图犹豫了片刻,一时也说不出该让铁木真射什么,蓦然,他瞥见了天上的一轮明月,在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支配下,他脱口而出:“你能把天上的月亮射下来吗?”
人群哗然。铁木真似乎也愣住了。
迭克首领实在看不下去了。侄儿设“三关”为难铁木真倒也罢了,怎么能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呢?他正欲出面干涉,一个轻脆而又镇定的声音在沉寂中响起:“铁木真,看着我!”
人们循声望去。不知何时,孛儿帖出现在新帐前,她已脱去新娘装,换上了她与铁木真初见时的那身素淡的衣衫,尤其令人费解的是,她的手中还握着一面精致的手镜。只有铁木真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意。在众人的疑惑中,只见孛儿帖不慌不忙地将手镜噙在口中,镜面斜上,映出一轮明月。
面对心上人期许的目光,铁木真缓缓摘下弓箭。
“不!不要射!我认输!”越图大叫。
铁木真没有理会越图,他的心里、眼里只有月光下那个不惜以生命为他做靶的女人。他明白这一箭他必须射出,因为孛儿帖要他全始全终;他也明白这一箭有多难射出,因为无论角度还是力度,只要有一点掌握不准,就会伤了他深爱的人。
弓,在他手上慢慢拉圆……
所有的声音忽然都消失了,朔坛夫人刚要站起,却被德薛禅伸手按住了。时间仿佛凝滞了,在众人漫长的凝视中,只见铁木真松开了手。
手镜应声而碎。孛儿帖傲然挺立,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了出来,她却不去擦拭,只是看着铁木真,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
短暂的惊愕过后,越图第一个冲向铁木真,其他人也跟着冲向铁木真,他们将铁木真抬起,欢呼着抛向空中……
伍
桑沽尔溪边竖起了一座洁白的毡帐,铁木真迎回了自己美丽的新娘。
送亲的人开始陆续返回了,玉苏却执意留了下来。她告诉孛儿帖:来之前她已经征得了父母的同意,她要陪伴孛儿帖,回报铁木真对她的救命之恩。
靠着岳父的鼎力相助,一些过去曾经追随过也速该巴特,后来被迫离去的旧部重又聚集在铁木真周围。作为全部计划的第一步,铁木真派合撒尔去请他的挚友博尔术。一年前,他因家中八匹白马被盗,得博尔术相助,夺回失马,此后,两个人结成莫逆之交。
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今阔别一年,竟恍若隔世。与博尔术拥抱相见时,铁木真最深的感受莫过于此了。时间的推移,无限地延伸了朋友间的情谊,他感到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博尔术的帮助,纵使他现在依然一无所有,心中却仿佛装着万马千军。
铁木真和博尔术反复商议了他们的下步行动,达成的共识是,以他们目前的处境,要想立足草原,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坚强的靠山。然而,谁比较合适呢?草原上实力最雄厚的当属克烈部王汗,但王汗未必肯帮助那些素昧平生的人。
这个话题一直持续到饭后的闲聊。月伦夫人听两个年轻人一再提到王汗,忍不住插话道:“若说起王汗,与我家倒也有些渊源,他曾与你阿爸结拜过,他们是安答(安答:结义兄弟)。”
铁木真顿觉精神一振。“安答”是一种神圣的关系,但是为何以前从未听母亲提起?“您仔细说说。”
月伦夫人将手中赶制的衣服放在膝上,微微眯起眼睛,脸上显出回忆的神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会儿,你还不到两岁,有一天,王汗带了几个随从来到我们的营地,一副很狼狈的样子,请求你阿爸出兵助他夺回汗位。说起来,这也是王汗自己造的孽,当年为争夺汗位,他杀死了自己的好几位弟兄,他的叔父忍无可忍,才从乃蛮借来军队出其不意地将他赶下汗位。他四处借兵碰壁,不得已前来求助你阿爸。你阿爸原本性情豪侠仗义,又一向视扶危济困为己任,听了他的哭诉,当即发兵跟他去了。汗位被顺利地夺了回来,他就在黑林与你阿爸结为安答。后来,他的儿子桑昆出生了,他又将你认作义子,说是要你给他儿子做兄长。”
“既然如此,您一定很了解王汗的为人了,为什么这些年来您从未打算寻求他的帮助呢?”
“儿子,王汗不是那种知恩图报、胸襟广阔之人,他为人贪吝自私,耳软心活,你若不设法打动他的心,单凭你父亲的旧情,他未必肯真的对你施以援手,所以,儿子,额吉劝你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您的意思是……”
“你想,克烈部雄踞草原多年,实力数一数二,我们没有的他们有,我们有的他们更多得数不清,你能拿出什么作为晋见之礼呢?”
铁木真认真思索着母亲的话。他虽然承认母亲的劝告不无道理,但他并不想因此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办法可以想,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只要不被困难束住手脚,孜孜以求,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帐***现了片刻的沉寂。
孛儿帖最先舒展开了微蹙的秀眉,平静地说道:“我有办法了。”
“哦?快说,让我们听听。”铁木真急切地催促妻子。
“你忘了我们还有一件貂皮战袍了吗?这是我们目前所能拿出的最贵重的礼物了。把它献给王汗,他必定喜欢。”
笑影扬上了铁木真的眉梢,如释重负中既有欣慰,亦有歉疚。
月伦夫人深情地注视着儿媳。
一个女人,为了她心爱的丈夫,往往可以不惜一切。月伦夫人看得出,孛儿帖不是个寻常的女子,她有头脑,有远见,懂得怎样做才是对丈夫最好的爱。貂皮战袍是她亲手缝制的嫁妆,原本是她执着情爱的明证,但她宁愿献出来,为她的丈夫铺开一条成功之路。
半生含辛茹苦,月伦夫人从未像现在这样对未来充满信心。从容、坚定、敏慧,孛儿帖简直是她青春时的延续。她坚信,铁木真能得孛儿帖为妻,不只是他个人的幸运,更是整个孛儿只斤家族的幸运。
陆
王汗的黑林老营位于图拉河畔,沿途景致秀丽迷人,不过,铁木真无心欣赏风景,他只想快些谒见王汗。
进入王汗大营前,为慎重起见,铁木真派博尔术先行求见王汗,禀明来意,不久他得到回答:欢迎安答的儿子。为示诚意,王汗还派儿子桑昆亲到营外相迎。
桑昆坐在马上,以一种阔主人打量穷亲戚的神情倨傲地注视着铁木真一行,即使铁木真在博尔术的引见下向他行礼时,他也只是轻蔑地微哼一声,再无任何表示。
铁木真对桑昆明显的无礼视而不见,依旧平静坦然。一股难捺的怒火蓦然冲出桑昆的心底,这让他始料不及。他没想到,自己这堂堂草原第一大部的太子,居然会对一个不值一哂的无名小卒无端地充满了惊惧与戒备。
铁木真回身请出夫人孛儿帖。
桑昆怔怔注视着向他亭亭下拜的孛儿帖,一时间只觉心旌摇动,情难自抑。他的身边从来不乏美女,但这个女人却是独一无二的,她拥有水做的身姿,雪绘的容颜,云给的飘逸,月赐的明慧。很早很早以前他就听旅人和信使谈论过这个草原第一美人,没想到她远比人们所能描述的还要高贵,还要迷人。
孛儿帖半晌不见桑昆回话,微微有些尴尬,铁木真会意地走到妻子身边,握住了她的手。他们站在一起,仿佛天地间最和谐的一道风景。桑昆的眼睛像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从马上傲慢地欠了欠身,随即请铁木真一行入营。
黑林王汗的营地戒备森严。路上,铁木真关切地询问王汗的近况,桑昆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然后,他们便沉默了,直到王汗的大帐前,两人再没说一句话。
铁木真将博尔术和妻子留在帐外,自己先行晋见王汗。桑昆将他引到王汗座前,铁木真以大礼参拜,态度既谦恭又从容。
“起来吧。你就是铁木真,也速该安答的儿子?”王汗居高临下地问。
“正是儿臣。”
王汗目不转睛地端详了铁木真良久。“像,像!你的脸盘尤其像我那安答。来,坐下吧,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听说你还带来了我的儿媳,怎未见她?”
“她和博尔术候在帐外,不知父汗是否传唤?”
“嗨,哪来这么多虚礼!合勒黑,你代本汗去迎他们一下。”为显示对铁木真的恩宠,他吩咐汗廷老臣、元帅合勒黑。
“喳。”合勒黑躬身而退。
王汗指指桑昆:“你们两个,已经认识了吧?”
铁木真看看桑昆,桑昆始终一脸不屑的样子。
“是,我与太子认识了。”铁木真恭敬地回答。
合勒黑不多时请入孛儿帖和博尔术。
孛儿帖款款向王汗下拜。王汗忘乎所以地凝视着风姿绰约的孛儿帖,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帐中突然出现了微妙的寂静。
孛儿帖镇定地从博尔术手中取过貂皮战袍,交给铁木真。铁木真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献给王汗:“父汗,这件貂皮战袍是您的儿媳亲手缝制的,虽然粗陋,却是我夫妇的一片孝心,请您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