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包丽英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7
|本章字节:12270字
成吉思汗想起了一个故事。伴着这个故事浮现在脑海中的是一幅辛酸温馨的画面:幼小的孩子们围在勤劳的母亲身边,床头一盏昏暗的蜡烛为小小的帐子增加了些许静谧。母亲借着烛光一边缝补着衣衫,一边娓娓动听地给他们兄弟几个讲述着千头蛇和千尾蛇的故事。冬天来了,千头蛇和千尾蛇都想找个地方御寒,这时,千头蛇的每个头都朝不同的地方用力,结果哪个头也带不动身体,最终被活活冻死在野外;另一条千尾蛇却在一个头的带领下,顺利地爬进洞,躲过了严冬。母亲讲这个故事是在他们兄弟折箭为誓后,从那时起,他们兄弟间就更加心心相印、亲密无间了。
时过境迁,术赤四兄弟早已不同于他们兄弟那时了。或许只有患难与共中产生的情谊才更持久、更牢固?何况当时的处境也要求他们兄弟必须团结,不团结那就意味着自掘坟墓。成吉思汗再次以无比感激的心情想起他的母亲,倘若没有他深明大义、睿智慈爱的母亲的教诲,何来他的今天,何来他的儿子们的今天?如果说他还发自肺腑地敬爱过某个女人的话,那也只有他的母亲了。
成吉思汗的家庭小聚出现了有趣的场面,每个人都只顾清理着面前的饭食,尽量不弄出任何响动,同时尽量不第一个吃完。拖雷原想跟大哥说几句话,看到大家都默不作声,也吓得不敢言语了。这顿饭四兄弟真觉得长得没了尽头。
成吉思汗放下饭碗后微微笑道:“怎么你们几个今天都哑巴了?是不是这顿饭不合你们的口味?”
术赤抬头正视父亲,其余三兄弟相顾而笑。
“术赤,你有话要对父汗说?”成吉思汗敏锐地觉察到术赤其实整个晚上都试图对他说些什么。
术赤略一犹豫:“嗯。”
“说吧。”
“我想单独跟您谈谈。”
“哦?也好。”
察合台三兄弟知趣地起身告辞了,偌大的屋中只留下成吉思汗和他的长子。
成吉思汗舒适地靠在椅背上,探询地注视着儿子。
术赤正襟危坐:“父汗,儿臣想……”
“术赤,”成吉思汗不高兴地打断了儿子的话头,“这里没旁人,你能不能随便点。”
“哦。”术赤像故意气父亲似的,愈发毕恭毕敬。
成吉思汗无可奈何:“你接着说。”
“父汗,攻打花剌子模以来,您不觉得我们杀人太多了吗?”
成吉思汗愣愣地望着儿子。这是问他还是谴责他?
“在不抵抗的情况下,我一般都会饶敌人一命的。”他心平气和地说。
“儿臣明白。但有些城市的守军尽管有过敌对行为,倘若投降还是应该饶命的。”成吉思汗知道儿子指的是撒马尔罕守将脱盖罕及其所率突厥雇佣军全部被杀之事。
“突厥是支持摩诃末·沙的。我对突厥雇佣军采取了斩尽杀绝的策略,无非是为了给突厥国王一个警告,阻止他再向花剌子模提供帮助。”成吉思汗不慌不忙地解释。
“这样做太残忍了。”
“战争不能心慈手软。”
术赤换了方式:“我们的部队洗劫城市,杀人放火,马蹄过处,满目疮痍。我们守着这样的废墟又有什么用处?保护它难道不比摧毁它更具价值,更有意义吗?”
“术赤,你这样觉得?”成吉思汗惊讶地反问。心里想的却是,蒙军的兵力不足以分兵占据各个城市。倘若不能给这些城市以致命打击,只怕疯狂的反扑就会为时不远。
“是的。”术赤直率地回道。
“我要考虑你的建议。你说留下阿里火者管理昔格纳黑城,效果如何?”
“城市恢复了平静,敌对情绪有所缓和。”
“可惜阿三……”
“阿三之死,儿臣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阿三出生在昔格纳黑,希望家乡免受战火,主动请求进城谕降,结果……”
“我清楚这个。术赤,不久你们要去攻打玉龙杰赤,那里以后将是你的封地,你好自为之吧。”
术赤站起,深深地注视着父亲:“儿臣以为会同您发生争吵。”他诚实地说。
“我料到了。那是你希望的结果,对吗?”成吉思汗宽容狡黠地笑了。
术赤垂下头:“近来儿臣常常在想,如果儿臣起来反对您,会不会尚未动手就身首异处呢?”他说完这句话,恭敬地施礼退下。
成吉思汗呆靠在椅背上,费力地琢磨着儿子话中的深意。
术赤走到门边又停住了。他回过头,长久地凝视着父亲,眼神中满是凄楚、留恋、诀别和刻骨铭心的挚爱。
成吉思汗偶一抬头,见儿子神情有异,急忙问:“术赤,你怎么了?你还有话说?”
术赤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父汗,您以后尽量少出猎,千万注意自己的安全。战争结束后,您一定要回到克鲁伦河畔。”
成吉思汗又是一愣。没等他再说什么,术赤已经离去了。
一直忍耐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一颗心痛得无处安放又无处躲藏,术赤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了马厩前。
他抱住了爱马的脖子。这匹马是父亲西征前赐给他的,也是哲别从西辽征用的一千匹白口栗色战马中最优秀的一匹。无论什么东西,父亲从来都会把最好的一个留给他,从来如此。而他,需要的却只是一个清白无瑕的身世。
从小到大,无论受到多少委屈,他都会默默地咽进肚子。唯有此时,他再也无法掩藏满腹悲伤,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与父亲从此再不会相见。
对不起,对不起!父亲,请原谅我的不孝!可是,无论将来我身在何处,纵然是死,都请你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决不会有第二个人比我更爱你……
伍
向玉龙杰赤派出军队后,成吉思汗又召来速不台、哲别,命令他们率领两万人马,继续追击摩诃末·沙,务要将他生擒活捉。他叮嘱两员将领,此去穷追不舍,沿途不得耽搁。所过城市,若投降,则穿城而过,不得杀戮居民,不得劫掠财物;若遇抵抗,则视具体情况而定,或消灭之或警告之,总之,一切都要服从于追击沙王的大目标。
此时,沙王听说不花剌、撒马尔罕相继陷落,大惊之下,决定采纳朝臣建议,退到呼罗珊地区的大城你沙不尔。札兰丁试图劝告父亲留下组织反击,无奈沙王去意已决。作为沙王的长子,正直的札兰丁对父亲的懦弱和自私十分反感,而沙王也不喜欢他的这个倔强的王位继承人,父子俩矛盾冲突的结果是沙王剥夺了札兰丁的继承权,改立他一向钟爱的小儿子斡沙黑沙为新储君。
札兰丁虽有心报国,怎奈手中没有兵权,如今即位无望,他倒无所谓,只求父亲能将兵权交给他,他愿渡过阿姆河,与蒙军决一死战。
沙王不肯改变主意,亦不肯交出兵权,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再次踏上了新的逃亡之路。
假如沙王不是过于怯懦和固执,大概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被逼得走投无路。他在雷什特城逗留期间,花剌子模各省行政长官纷纷向他表示愿为他提供十几万军队,助他击败蒙军,收复失地。其实,倘若能充分把握这十多万有生力量,扭转局势也绝非没有可能。毕竟蒙军孤军深入,没有后援,除了英勇善战外,其他各个方面都处于明显劣势。只可惜,早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沙王根本无心作战,尚未等到部队集结完毕,便又踏上了他那遥远的、没有明确目的地的逃亡之旅。
如同一场有趣的追踪游戏,亡者没命逃跑,追踪者拼命追击,双方都不甘示弱,最后都累得筋疲力尽。原本一直追随保护沙王的部分随从见他如此惧怕蒙古人,愤愤不已,私下离开他去寻找王子札兰丁,沙王的追随者更加寥寥。
沙王逃到儿子斡沙黑沙驻守的城市哥疾宁。斡沙黑沙掌握着三万军队。这又是一次反击的机会,三万人对付分散成小部队行动的蒙军依然绰绰有余,但沙王再次放弃了。
如此贪生怕死,恐怕连真主也懒得再眷顾他。
得知蒙军已接近里海,与他相距不过几十里,沙王想也没想便逃出哥疾宁,乘船到里海中一座小岛避难。
蒙军追到里海岸边,万箭齐发,奈何已舟去人远,唯见天海两茫茫。沙王好似一场大围猎中被驱赶的猎物,侥幸从越缩越紧的包围圈觅到缝隙,仓皇逃入洞中。至此,一场惊心动魄的追击战随着沙王的成功逃逸而暂时落下了帷幕。
蒙古主力部队在怯失绿州度过了炎热的夏季。秋季来临时,战马渐渐恢复了体力,成吉思汗一边着手征服呼罗珊地区,一边等待着来自玉龙杰赤的消息。
陆
旧都玉龙杰赤是个着名的商业中心和商队驿站。多年来,太后图儿堪一直经营着该城。沙王逃往里海时曾派使者劝其母后一同逃命,结果被图儿堪骂了个狗血淋头,轰了回去。
蒙军很快包围了玉龙杰赤,图儿堪太后下令死守。这个决定赢得了所有忠于花剌子模的军民的支持。
术赤所率的第一路人马率先来到玉龙杰赤城下。
即使从城外,也能看出这座美丽城市的精致轮廓。不久它将成为他封地的一部分,术赤在城外巡视时看到和想到了这个。
年年征战不息,看厌了战火和鲜血,如能在这样宁静美丽的城市度过生命中的最后时刻,此生也不虚度了。从西征开始,术赤便意识到生命不会长久,因而也更加憎恶那些惨无人道的屠杀。但愿父亲能够接受他的劝谏,但愿玉龙杰赤能够免于战祸之苦。
术赤在察合台、窝阔台赶来相会前先向玉龙杰赤派出了使者,表达了自己保护该城的诚挚心愿。他对图儿堪太后说,成吉思汗已将玉龙杰赤作为他的封地,他希望它完整无损、美丽如初。他还说,他会尽最大努力与该城军民和平相处,共建城市的繁荣。他在致意图儿堪太后时直言不讳地说明是沙王的鲁莽和无耻才将花剌子模推入了战争的深渊,他希望或者说请求太后顾全大局,不要为一己之私而使玉龙杰赤毁于战火。
城中一些着名的法官和神职人员主张接受术赤的和平建议。但掌握军队的图儿堪太后坚决反对,她下令,凡敢妄言投降者,格杀勿论!主和派在这种咄咄逼人的情势下,噤莫敢言。图儿堪太后不乏野心和勇气。不过,她比别人更清楚,玉龙杰赤早晚会陷落,因此,她已在运筹出逃。
术赤仍不死心。城郊数日后被蒙军攻占,术赤命人妥善管理花园及所有建筑,不许抢劫烧杀,他想以此来证明他的诚意。此时,虽然图儿堪太后已逃往马三德兰,札兰丁和灭里却来到城中,他们是更坚决的主战派。札兰丁的铁血性格人尽皆知,和平解决的希望渺茫。术赤试图通过各种渠道劝说城内军队停止抵抗,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未组织任何强攻。而城内的主战派将他的这种“软攻”当成怯懦,益发趾高气扬。
十天后,察合台、窝阔台率领部队赶来与术赤会合。兄弟俩巡视玉龙杰赤城垣一周,不明白术赤是否攻打过城池。
“你是不是觉得你的军队不够用?”察合台冷冷地问。
见面就是讥讽、争吵,术赤厌烦透了。
“你若觉得没把握,让我的军队先上,你退后观战。”察合台明显是在指责术赤贪生怕死。
术赤神情异样地盯着二弟。察合台怒目相视:“你这些天都做什么去了?我还以为你早打到了阿姆河边。”
阿姆河横穿玉龙杰赤,将该城一分为二。
术赤注视玉龙杰赤高高的城墙,苦思对策。
察合台被他的沉默彻底激怒了:“术赤,父汗命我们三人限期攻下玉龙杰赤,你想承担贻误战机的全部后果吗?”
“不,察合台。”术赤突然说。
察合台一时倒愣住了。
“玉龙杰赤是个花园般的城市,毁于战火未免太可惜了。”术赤深沉地说,并不看察合台。
“我知道,父汗已将玉龙杰赤许为你的封地。”
术赤难过地垂下了眼睛。
真的就没法谈拢了吗?兄弟间有时还不如路人。
“大哥,你是不是派人进城谕降了?”窝阔台怕两个哥哥越说越僵,急忙插进话来。
“派了。”
“毫无结果,对吧?拒不同意,对吧?你还想接着派,对吧?”察合台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连珠炮似的追问。
窝阔台惊愕地望着二哥,半晌竟想不起自己还要再问些什么了。
术赤感到有股甜腥的东西涌上了嗓子眼,他强使自己将它咽了回去。胸口开始感到阵阵剧痛,且伴有阵阵晕眩和恶心,他强撑着端坐马鞍,既不回头也不说话。
“术赤,”察合台的声音极其刺耳,“你到底要不要攻打玉龙杰赤?”
术赤决定向察合台让步。既然图儿堪太后准备顽抗到底,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恐怕换不回完整的玉龙杰赤。“察合台,你莫急,我们还是先研究一下战法。”他心平气和地说。此时,嗓子里那股粘液憋得他脸色有点发白。
“大哥,你哪里不舒服吗?”窝阔台担忧地问。
术赤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我没事。走吧,到我的营帐。”他以一种不容置辩的口吻说完,掉转马头,率先走了。
察合台、窝阔台对望一眼,也策马紧随。
成吉思汗让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共掌军队,不是出于三军统帅的考虑,而是出于做父亲的考虑。术赤与察合台历来不和,做父亲的希望通过围攻玉龙杰赤,消除兄弟俩由来已久的隔阂。岂料他的这番苦心非但于事无补,还大大耽搁了玉龙杰赤陷落的时间。
三兄弟商议既定,五万大军立即行动。转眼间,一切准备就绪,壕沟被填平,城墙被砸开缺口,蒙军蜂拥入城。
玉龙杰赤可说是蒙军西征以来遇到的最难攻克的城池之一,城破后战斗仍未停止,每条街道都需要经过艰苦的厮杀和争夺才能控制,巷战和肉搏战空前激烈,每座房屋都是一个特殊的战场。察合台考虑到暗箭难防,遂命士兵找来石油,挨户逐屋地焚烧。术赤闻讯急忙赶来阻止,但为时已晚,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整个城市在火海中化为灰烬。兄弟间的矛盾更加不可调和。
术赤任察合台去烧,自己率领大军先行来到阿姆河边。对岸,就是玉龙杰赤的另一半,札兰丁就在那里督战。
术赤兄弟间的不和使玉龙杰赤得以苟延残喘。
术赤再次派使者到对岸谕降,对方依然置之不理。术赤遂派三千精兵过桥强攻,不料,敌人突然杀出城门,将蒙军团团围在当中,术赤增援不及,三千将士的鲜血染红了阿姆河河水。
敌军关闭城门,士气大振。察合台和窝阔台赶来与术赤会合,眼前的惨景令他们惊骇不已。
察合台气急败坏地向术赤怒吼:“你为什么擅自进兵?为什么不等等我们?你……嗨!”
术赤心痛如绞,无言以对。由于他的疏忽,三千弟兄转眼做了他乡冤魂。内疚与自责强烈地折磨着他,他已经够受的了,察合台还要恶语相加。察合台没错,错的是他,但假如他们兄弟间能够彼此理解,彼此协作,又何至酿此奇祸?
“冒险。纯粹是冒险。”察合台痛心地喃喃。
鲜红的血迹被波浪冲淡了,人生萧瑟,不过一个荒唐的梦。术赤黯然。
主帅间的矛盾,严重影响了手下将士的士气,纪律日渐松弛,蒙军失去它往日的攻击力,一向精明果断的窝阔台对此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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