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包丽英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7
|本章字节:12970字
良久,成吉思汗平静下来的目光重又落在木华黎血迹斑斑的衣袍上,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他不敢问又不能不问:“对了,凝腊姑娘呢?温都一家不曾随你同来吗?”
木华黎神情骤变。
从他苍白的脸色上,从他倏然黯淡的眼神中,成吉思汗已猜测出不幸已经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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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部分营那一天,札木合的一番模棱两可的话的确不是什么空穴来风,而是早有预谋,因为此前他便将温都一家软禁了。不但如此,他还派人召来木华黎,坦言相告:“我念雪尼叶夫人对我有过养育之恩,一直对你网开一面,可我深知你心向何人。我不能杀你,又不能放你,能够留住你的唯一办法就是控制住你的恩人一家。总之,只要你不乱来,我不会把温都他们怎么样的,否则,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你都将难辞其咎。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木华黎怒极无言。面对札木合,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样无能。他可以只身对付穷凶极恶的狼群,却处处落败于阴险狡诈的札木合。札木合每一步棋似乎都能走在他的前面。为了寻机救出恩人一家,他不得不放弃了离开札答阑部的打算。
“十三翼”大战前夕,木华黎接到了出征命令,同时意外地被允许与凝腊见上一面。
在遭到囚禁的漫长的三年中,凝腊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不在牵挂着她深爱的人。可是当木华黎走进始终处于严密监守的帐子时,凝腊却倔强地不肯回头向他望上一眼,她只声声责问:“你为什么还没走?你为什么还留在札答阑?难道你真的甘心听任札木合的摆布去与铁木真首领为敌吗?”
木华黎的内心充满了深沉的愧疚和悔恨,他本该及早提防札木合会来这一手,可惜他太大意、太大意了。
“木华黎,我要你马上离开这里!如果你还念着我阿爸、额吉对你的照顾,如果你还念着我们从小一处长大的情分,你现在就去找铁木真首领,他才是你应该用生命保护的人。你别忘了,在忽勒山是谁一口口为你吮出了肩上的箭毒,是谁把你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那些天我亲眼看着他为你所做的一切,即便是最亲的兄弟也未必能这样做。三年前你没跟他走已经对不起他了,我不要你一错再错亏欠他一生。”
木华黎走近凝腊,从后面将她环在自己的双臂中。在他的生命里,还是第一次如此袒露对这个善良女孩的挚爱。他俯在她的耳边,柔声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带阿爸、额吉去找成吉思汗的。在我们成亲的时候,就请成吉思汗为我们主婚。”
“成吉思汗?”凝腊喃喃道。
“是的,他现在已经被推举为蒙古部的成吉思汗了,将来,他还会成为全草原的成吉思汗。”
凝腊回视木华黎,泪水簌簌而下:“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这一生注定是要与他连在一起的。可是,我也绝不能丢下你们全家一走了之。再给我些时间,我相信我一定能设法救出你和阿爸、额吉的。”
凝腊使劲摇了摇头:“我懂你的心意,可你也该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是不能两全的。临来时阿爸特意要我嘱咐你一句话:义分大小,记住舍小义取大义。”
木华黎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搂住了凝腊。他明白,在温都一家和成吉思汗之间,他根本无从选择。
为了彻底断绝木华黎的后顾之忧,温都夫妇趁着札木合离营出征监视放松之际,带着女儿逃出了一直关押他们的帐子。可惜,他们的行踪很快被负责看守他们的士兵发现了,温都夫妇拼死护着女儿逃出营外,夫妇俩却双双倒在了追兵的乱箭之下。
凝腊强忍满腹悲伤,马不停蹄地一路追到哲列捏峡谷外。她来时,正好目睹了札木合的残暴行径,也看到了木华黎全部的绝望。
班师途中,凝腊悄悄找到了木华黎。得知温都夫妇已惨遭杀害,木华黎悲愤交集,当即决定带凝腊先行离开军营,尔后俟机投奔成吉思汗。
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切都不曾瞒过札木合的眼睛。
其实,札木合早就看到了凝腊。他之所以不动声色,只是为了等木华黎离开军营后再动手将他除去。他对负责截杀这对情侣的心腹家将扎西交待,见到木华黎后,不必废话,乱箭射死!
在扎西事先张好的“网”中,木华黎带着凝腊左冲右突,怎奈箭飞如雨,防不胜防,眼看就要杀出重围,一支利箭穿透了凝腊的胸膛,木华黎为了救护凝腊,腿上亦中一箭,他抱着凝腊跌落马下。
扎西一摆手,手下人立刻停止了射箭,唯将二人团团围定。
扎西的脸上露出了冷酷得意的狞笑。他不急,他有足够的时间消遣这对身处绝境的恋人,他要让他们尝够生离死别的滋味。
他恨木华黎。
他永远忘不了少年木华黎将他这位札答阑最有名的摔跤手一次次摔倒在地的耻辱。他真后悔那次在忽勒山猎狼时没有一箭射中木华黎的心脏,从而给了他死里逃生的机会。但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不会再失手了。
他也恨凝腊。
这个像水晶一样纯洁的女奴,有着一颗高贵的心。在木华黎被贬为牧马奴之后,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退回了他派人送去的衣物珠宝,像拒绝一条狗一样轻蔑地拒绝了他的求婚。从那时起他便知道,只有木华黎和凝腊的死才能一消他心头之恨,现在,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木华黎紧紧拥抱着心爱的姑娘。他既知无路可退,反而平静异常。周遭的世界在他眼中都缩而为生命垂危的恋人,他明白自己将与她死在一起,心中不再有永诀的悲怆,只有略带伤感的幸福和满足。
凝腊久久凝视着木华黎,一刻也不愿稍离深情的目光,他们就那样默默对望,脸上挂着一生相许的笑容。片刻,凝腊伸出手,轻抚着木华黎的脸颊,歉意地说道:“对不起,都怨我连累了你。”
“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是我,是我害了你们全家!不过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木华黎将凝腊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温柔地笑道,“我只有一件遗憾的事情,就是过去一直没有好好待你。原谅我!”
凝腊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知道死神在临近,可她很快乐。“你别这么说。其实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摸得着你的心,它很软,很热。”
“凝腊……”
“我也有一件遗憾的事情……”
“什么?”
“不能让铁木真首领为我们主婚了。”
木华黎低下头:“来生吧。”
凝腊感到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她有些冷,也有点喘息:“木华黎。”
“嗯。”
“你可以……”
“什么?”
“抱紧我,亲亲我吗?”
泪水潸然而下。木华黎俯下身,紧紧抱着心爱的姑娘,在她的双唇上深深吻了下去。
凝腊用尽最后的气力断断续续地说道:“答应我,不要放弃生还的希望。宁可拼死,也不能等死——不,我不想你死,我要你活下去,为了我你得好好活下去。你答应我,你答应我——”
木华黎心碎地点着头。凝腊慢慢地合上了满含眷恋的双眼,头无力地垂向木华黎的肘弯。
扎西仰天狂笑,笑声尖厉、刺耳:“木华黎,该轮到你上路了!”
木华黎连头也没抬。他并不在意扎西说些什么,他的心很空很静,他的灵魂,他的一切都已随凝腊而去。
扎西的手臂高高抬起,只要一落下——
这时,仿佛有一股黑色飓风从眼前卷过,一道闪电般的亮光旋转了一圈,接着,所有的弓箭都于顷刻间被削落在地。
黑风白光骤止。扎西和他的人双手空空坐于马上,呆若木鸡。
一袭黑色的斗篷,一柄华光烁烁的宝剑,一张年轻刚毅的面孔。
难道会是他吗?
他有魔法吗?
他是人?是神?
是人又如何具有这般匪夷所思的身手?他一定不是人,他一定是长生天派来拯救木华黎的神明。
神明岂容凡人作对!
扎西的脸因恐怖而变形。不等那比剑还要锋利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他的身上,他飞快地拨转马头,落荒而逃。当木华黎终于惊觉地抬起头时,才发现偌大的草原上只剩下他、死去的凝腊和一位陌生的青年。
伍
在斡难河边,木华黎亲手埋葬了恋人。
那位陌生的青年一直陪伴在他的身旁,除了帮他疗伤,什么话也不曾问过。
不幸使木华黎学会了承受苦难。如今,他知道自己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也只有一个人可以帮他抚平内心的创痛。
青年的疗伤药非同一般,木华黎的腿很快便活动如初了。他虽然不善于表达,可对于他的恩人,他总不能连姓名也不问问吧?
他拜谢青年的救命之恩。
青年爽朗地制止了他:“你说话了,我就放心了。我原本看你这样闷着,还担心你会想不开呢。我听那些追杀你的人叫你木华黎,你是蒙古人吗?”
“是的。恩人……”
“快别这么称呼。我们一见如故,你就叫我瑞奇峰吧。我是西辽契丹族人,现随我师兄定居于大金都城。”
“你是要回西辽吗?”
“不,西辽早就没有我的家了。记得当年我遭到追杀的情形与你今天的遭遇十分相似,只不过追随我、拼死保护我的是我瑞家的忠仆,而且,那天若非我师父青松道长和师兄碰巧路过救了我,我恐怕此刻也不会站在这里与你畅谈了。”
“那么你来这里……”
“也许是天意吧。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想回草原一趟,想再见见他。”
“他?是谁?”
“我不知道。那一年我只有六岁,师父和师兄救了我返回中都时路过草原,我见到了一个人,一个令我毕生难忘的人,当时我对他说,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来找他。可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他在哪里,甚至说不定他只是存于我内心的一个幻影……”
“但你还是来了。”
“这份执着有点傻气对吗?”
“却因此救了我。”
瑞奇峰注视着木华黎,不由会心一笑。他欣赏木华黎的敏锐。
“你有这样的一身好本领,生逢乱世,一定可以大有作为的。”木华黎认真地说。
瑞奇峰摇头苦笑:“自从我家遭遇惨变,我对官场险恶至今心有余悸。想我瑞家煊赫一时,姑姑还入宫做了皇上的宠妃,谁知一夕之间祸从天降,姑姑被赐死宫中,瑞家大小二百余口只逃出我一人。旦夕祸福,非我所能承受,不如仗剑走天涯,不求荣华富贵,但求逍遥自在。”
木华黎心有同感,一时间倒很羡慕瑞奇峰的生活方式。
“你呢?作何打算?”
“我要去找一个人。无论荣辱成败,我这一生注定是要与他连在一起,为他而战,为他而死。”
瑞奇峰多少有些惊讶地望着木华黎,片刻,豁然一笑:“我原以为你和我一样,在经历了这许多苦难和磨折之后,一定心灰意冷,没想到你依然有勇气面对现实。我很佩服你,真心的。”
“确切地说,支配我的不是勇气,而是信念和感情。我所爱的姑娘以及她的父母都是为了助我去找他,才不惜以生命来换取我的自由。你恐怕还理解不了这种信念和感情,因为你理解不了草原上的人们是多么渴望安宁、幸福的生活,多么渴望在蓝天白云下自由放牧着他们的羊群而不必担心有一天醒来会失去一切。所以,当他们终于从一个人身上看到了这种希望,看到这个人可以帮助他们实现千百年来的梦想,这种信念和感情就会凝聚起来,并最终使脚下这片土地凝聚起来,成为不可征服的力量。”
“他是谁?”
木华黎正要回答,忽见眼前如万千雪片夹裹而来,带着突兀的杀机和凌厉的攻势。
这一剑木华黎本来闪无可闪,避无可避,可他偏偏闪过了,避过了,不但闪过了,避过了,还以快得无法想象的速度拧身落在了瑞奇峰的身后。
瑞奇峰收起宝剑,剑归鞘中。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落败的沮丧,相反只有油然而生的钦服。“我不必问他是谁,因为我已相信你所说的每一句话。而且我知道,无论将来我身在何处,都会为结识了你这样的朋友而自豪。请多保重,后会有期。”
“但愿你也能找到你要找的人。后会有期。”
陆
“十三翼”大战戏剧性地落下了帷幕。札木合虽然胜利了,却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与之相反,成吉思汗的个人威信却得到了空前的提高,力量也日益壮大起来。而这一切,促使成吉思汗开始考虑要向杀害他父亲的仇部塔塔尔复仇了。
秋季日益逼近,天气渐渐凉爽起来,成吉思汗选定吉日,决定征伐塔塔尔。出征前,他任命木华黎为大军元帅,同时严申军纪:战时攻守,听从各部长官指挥。进攻失利时,退出重围,待集结整顿完毕,重新组织进攻,退而不前者,斩!进攻顺利,要奋力追杀逃敌,因争抢敌人遗弃财物擅停追击者,斩!战斗结束后,所有战利品充公,按军功大小统一分配,私抢私分战利品者,斩!
大军在途中,一位老者将一个孤儿献给成吉思汗。这少年浓眉大眼,鼻直口方,显得格外精神。老者介绍说少年名叫博罗忽,今年十五岁,善使一根齐眉铁棒,并说他“拴着是只忠心护主的良犬,放出是只独自觅食的猎鹰”,成吉思汗更加心喜,要少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这个孩子同篾儿乞部的曲出、泰亦赤惕部的阔阔出以及后来的塔塔尔部的喜吉忽一道,成为月伦夫人的四个养子,亦成为蒙古名将。喜吉忽于蒙古立国之后,由于铁面无私、公正贤明而被委以大断事官之职。
百年仇怨,终须了结。蒙古部对塔塔尔部的复仇战争,注定是场灭种灭族之战。深知自己命运的塔塔尔人抱定了拼死一战的决心,抵抗异常激烈。这使素以行动神速、攻击凌厉着称的合撒尔军苦战一天,仍然无法冲开敌人严整的阵地。
天公似乎也不肯作美,入夜时分,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双方不得不暂且罢兵回营。
第二天,暴雨转为连绵细雨。在草原上,这种阴雨天气还比较少见。成吉思汗在自己的中路军大帐召集了由各部首领及主要将帅参加的军事会议,商议大军下一步行动。
奉命返回的合撒尔首先向大家扼要介绍了昨日战事,并请示元帅木华黎:“今日是否增调兵马,再行强攻?”
木华黎胸有成竹:“不急,暂且按兵不动。”
合撒尔不解。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木华黎的身上,只见这位年轻的蒙军大元帅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成吉思汗,轻抚腰间宝剑。片刻,将剑锋拉出一半,又推入鞘中,如此三番,成吉思汗含笑点头,目露称许之意。“元帅自去用计,攻守诸事不必请示。”
“谢大汗。”
目送木华黎离去,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只有博尔术、哲列莫知君臣用计,思虑片刻,方有所悟,不由感佩万分。
塔塔尔人在雨中等候了整整一个白天,也没见蒙军方面有任何动静。他们既不敢就此撤回——怕敌人随后掩杀,又不敢贸然进攻——怕遭到敌人冲伏。好不容易捱到天黑,撤回营中刚想吃口饭喘喘气,前营忽然大乱,巡哨来报:蒙军偷袭。
塔塔尔人不得不重新整队迎战。
蒙军似乎有意同塔塔尔人开起了玩笑,一旦塔塔尔人杀出营外,小股蒙军便迅疾消逝在迷蒙的夜色中了。
一夜之间,蒙军几次三番,忽进忽退,扰得塔塔尔人饭不得吃,觉不得睡。
塔塔尔部三位首领都塔惕、阿鲁赤、察干急忙聚在一起,共议对敌之策。依察干之意,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派兵袭扰蒙军营地。都塔惕却不同意,他担心如此一来正中成吉思汗诱敌深入或调虎离山之计。毕竟蒙军兵力强盛,塔塔尔军死守犹难保全,主动出击只怕败得更快。
阿鲁赤深表忧虑:“我军本来处于守势,现在打又打不得,耗又耗不起,难道真要坐以待毙吗?”
都塔惕摇摇头:“贤弟少安毋躁。且看成吉思汗到底要下哪步棋,总会有办法应付的。”话虽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