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喋血城垣(1)

作者:包丽英

|

类型:人物·传记

|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7

|

本章字节:13306字

伴随着冬天第一场大雪的来临,婉嫣顺利地产下了她的头生子。阿力麻里城变成了银色的世界。地上处处积满了厚厚的绒软的“棉絮”,雪地里那些出来觅食的动物行动不如往日灵便,布扎尔不觉触动了他克制已久的打猎的欲望,招呼了几个随从打猎去了。


婴儿在摇篮里恬然入睡。布扎尔夫人正与儿媳婉嫣一同挑选着花样,速格纳黑走了进来:“阿妈,我刚接到父王的口信,他说他出城打猎去了,天黑前一定赶回。”


布扎尔夫人大吃一惊:“他走了多久了?”


“大约有半个时辰吧。”


婉嫣手里的花样滑到了枕边:“阿妈,赶快让速格纳黑速带五百名兵丁前去接应父王,同时传命各军加强城垣守备,以防万一。”


布扎尔夫人恢复了她素常的冷静,完全采纳了儿媳的建议。


速格纳黑也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父王以往狩猎全都平安无事,总不至于这次就……他急忙走出屋外。


婉嫣迅速穿好外罩。


“嫣儿,你不能去!你还在坐月子,这样会生病的。”


“我不放心速格纳黑,他遇事容易冲动。阿妈,您还是让我跟他一起去吧,路上万一发生什么事,我们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布扎尔夫人犹豫片刻:“也好。嫣儿,你要多加小心。”


速格纳黑和异母弟古克率五百名兵丁整装待发,忽见婉嫣飞马而至,忍不住责备道:“你来做什么!快回去,小心冻着!”


婉嫣不及解释:“别多说了,我们快走!”


坐骑在厚厚的雪中无法快行,婉嫣心急如焚。


公公开始时打猎还总在阿力麻里城池附近,后来便逐渐深入到西辽国境内,以致他每次出猎都要兴师动众一番。半年前他也像今天这样只带了数十名侍卫出去打猎,虽侥幸平安归来,余忧尚在。此后经婆婆反复劝说,他总算半年没有出猎,可是这次……


前方蓦然出现了一个晃动的黑点,速格纳黑拍马迎上。越来越近,他一眼认出马上的“血人”是父王身边的侍卫,心里顿时布满了不祥的疑云。他急速上前,将奄奄一息的侍卫抱下马鞍。古克递上一壶酒,给侍卫灌了几口,侍卫悠悠转醒,只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西辽……偷袭……王爷遇……难……便停止了呼吸。


速格纳黑霍然站起,目眦欲裂:“父王,我不为你报仇,誓不为人!弟兄们,跟我走!”


婉嫣敏捷地将马横在速格纳黑的马前:“不能去!你知道敌人出动了多少兵力吗?”


“再多我也不怕!我跟他们拼了!你给我闪开!”


“速格纳黑,你冷静点!你这样冲动根本于事无补。我们还是赶快回城,与阿妈商议对敌之策。”


“我只要为我父王报仇!你若再不让开,休怨我无情!”速格纳黑眼珠子都红了,冲着婉嫣嘶声咆哮。


婉嫣毫无退避之意。她仿佛听到西辽军催近的马蹄声和强劲的战鼓之音,倘若速格纳黑一味执迷不悟,岂止他们这五百来人,整个阿力麻里城都将陷入险境。


速格纳黑完全丧失了理智。他挥起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在婉嫣的身上,婉嫣在马上摇晃了一下,遂又挺直了身体。速格纳黑绕过她,带着兵丁飞驰而去。


婉嫣从身后摘下弓箭,沉稳地瞄准了速格纳黑……


弦声响处,速格纳黑的坐骑应声倒地,它的主人被甩到了几米开外的雪地里。古克和众兵丁再次勒住坐骑,无所适从地望着一时动弹不得的速格纳黑和端坐于马上的公主。


“古克,把你大哥绑在从马上,跟我回城!”婉嫣的目光如霜似电,凛然而威严,令人不敢直视。古克和兵丁们被震慑住了,他们无条件地服从了她的命令。


婉嫣的担心绝非多余。坐镇边城的西辽守将在偷袭布扎尔及其随从得手后,立即调集大军向阿力麻里城扑来。


阿力麻里的城门已紧紧关闭。闻听噩耗,布扎尔夫人哀恸不已,婉嫣竭力劝慰婆婆:“阿妈,我能理解您的心情,可现在还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西辽忽出鲁克一向将父王视作眼中钉,此事一定早有预谋。据儿媳分析,他们得手后必会乘乱攻打阿力麻里城,当务之急是让速格纳黑即刻出城,向蒙古我祖汗处求援。我与阿妈坚守城池,援军到来之日,就是我们为父王报仇雪恨之时。”


布扎尔夫人忍泪点头:“速格纳黑呢?”


“哦!”婉嫣惊叫一声,急忙跑出屋外。


速格纳黑仍然仰面朝天地被绑在马上,已经快要冻僵了。古克和兵丁们围在他的周围,任凭他如何狂呼怒吼,也没人敢去松绑。


古克最先看到婉嫣,唤了一声:“大嫂。”


婉嫣瞟了速格纳黑一眼:“把他放下来。”


古克上前,利索地割断绑绳,将速格纳黑搀到马下。速格纳黑到了此时真是猴吃辣椒干瞪眼,气得都不知该骂些什么好了。


“阿妈叫你。”婉嫣简短地对丈夫说。速格纳黑一跺脚,走了。婉嫣向古克低声交待了几句什么,古克领命。


布扎尔夫人正自垂泪,看到儿子进来,越发抑制不住满腔痛苦。速格纳黑眼圈一红,咬紧牙关,沉默不语。半晌,布扎尔夫人哽咽着吩咐儿子:“你马上带人出城,到蒙古汗营向成吉思汗求援。”


“我留下,让别人去。”


“不行!”婉嫣推门而入,“你去路上还可随机应变,阿妈和我也能放心。阿力麻里城池坚固,军队和百姓对西辽人恨之入骨,短期内守住城池当不成问题。现在的关键是我们必须消灭忽出鲁克为父王报仇。你到蒙古后,千万要我祖汗立刻发兵。我已为你做好安排,你无须惦记阿妈和我。切记,路上不可停留,速去速回。”


“儿子,你听婉嫣安排,快走!”


“好吧。阿妈、婉嫣……保重!”


速格纳黑刚刚离开,西辽大军便陈兵阿力麻里城下。其实,忽出鲁克早想将布扎尔、阿尔思阑置于死地,以惩处他们的“背叛”行为。奈何当时他初登皇位,政权不稳,尚不敢轻举妄动。经过数年残酷镇压和铲除异己,到了一二一八年,也即他登基的七年之后,他开始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把握将那些原属西辽后归附蒙古的国家一一消灭了。为此,他将实施报复的第一个目标确定为与西辽临界的阿力麻里城。


进攻阿力麻里还有一个有利的条件,就是阿力麻里国王布扎尔嗜猎成癖,狩猎之时又常常深入西辽境内。果然,他等到了机会,粗心大意、疏于防范的布扎尔轻易地落入了早已为他张开的网。按忽出鲁克的如意算盘,无非是想利用布扎尔的骤亡在阿力麻里臣民中造成的混乱,一举拿下阿力麻里城。但他万万没想到,阿力麻里军民被国王的无辜惨死激怒了,决心用鲜血和生命来扞卫国家的尊严。


在这种同仇敌忾的顽强抵抗下,西辽方面发起的第一次进攻以失败告终。稍事休整,西辽军又向阿力麻里城发起了更加疯狂的第二次、第三次强攻……


婉嫣身着银盔银甲,与将士们一起坚守在城头。她的英勇和无畏极大地鼓舞着将士们抵御强敌的信心。


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上了战场。妇女和孩子们自发地组织起来,为他们的军队输送箭弩饭食,护理伤员。战斗进行得异常酷烈,西辽军队连续十余天不断地攻城,双方伤亡都极其惨重。然而,阿力麻里军民始终未后退一步。


西辽发起的二十余次进攻均遭击退后,这才发现他们实在低估了阿力麻里的守卫力量。辽将最后也丧失了信心,下令撤出战斗,在城外不远处扎下营盘,准备请求增援。


这是极其艰苦和危险的半个月。此间,婉嫣一直在城头督战,几乎没有合眼。只有在战斗停止的间隙,她才回到婆婆的身边。


速格纳黑的其他几房姬妾及弟媳、妹妹全都等候在这里。一见婉嫣,她们不约而同地围了上来。如果说过去有过嫉妒,有过怨恨,那么此刻早已荡然无存,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婉嫣几乎成了她们精神上的支柱和寄托。


婉嫣恬静地向她们微微一笑,从她的脸上,丝毫看不到绝望,甚至看不到紧张。布扎尔夫人拉住儿媳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问道:“城外有什么动静?”


“他们在城下驻营。久攻不下,我想他们一定会请求增援。”


“援军倒不可怕,怕的是……”


“阿妈也怕他们增加攻城器械?倘若我们能将敌营现有的火炮和投石机夺过来,就完全可以坚持到我祖汗派来援军。”


“你有把握?”


“敌人这些日子连续攻城,已疲惫不堪。我想乘今夜偷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你的身体可吃得消?”


“我没事。阿妈放心。”


入夜,五百名士兵吃饱喝足,一律换上大刀长矛,等待出发命令。不多时,婉嫣来到他们中间,扫了一眼站在队伍最前列的古克,问:“准备好了吗?”


“好了!”回答铿锵有力。


婉嫣满意地笑了:“好!随我来!”


阿力麻里城门大开,包了草叶的马蹄了无声息,一队人马迅疾地向辽军宿营地悄行潜进。


辽军营地一片沉寂。疲惫的辽军哨兵也在打盹。婉嫣带人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辽军前哨,随即攻入主营。


辽军没料到阿力麻里将士敢来偷营,许多人在睡梦之中便做了刀下之鬼。到处都是刀光剑影,辽军仓促间根本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只觉阿力麻里军队无处不在。辽军将领惊慌之下,顾不上指挥,夺路而逃。


士兵们见主帅跑了,更加无心恋战,纷纷四散逃命。当第一道曙光划破天际,婉嫣和她的将士们已经带着缴获的火炮和投石机凯旋了。


战斗进行得如此顺利,取得的战果又如此辉煌,阿力麻里军民简直欣喜若狂。他们欢呼着将自己的英雄迎入城内。


婉嫣离开人群,独自向自己的住处走去。古克放心不下,悄悄尾随过来,婉嫣回头看见了他,眼前突然一黑,昏倒在地。


“婉嫣!”古克冲过来,从地上抱起婉嫣,一边嘶声喊人去请大夫,一边将婉嫣抱入屋中。


眼前的这张脸苍白憔悴,怀中的这个躯体柔软无力,在那些并肩战斗、生死与共的日日夜夜,他是不是早已忘记了这个年轻的女子是他的大嫂?她是刚强美丽的姑娘、坚定无畏的战士、智勇双全的统帅,也是他可敬的战友,心灵的支柱。怀着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古克将生命中全部的深情都凝成一吻深深印在了婉嫣的双唇。


他不后悔自己爱上了这样的女子。哪怕她永远不会知晓——他也不会让她知晓——他依然会用整个生命来爱她。


从此以后,他将带着这秘密走完一生。但他无怨无悔。


婉嫣的肩头中了敌人一刀,鲜血从伤口汩汩而出,转眼间染红了半个身体。古克紧紧握着她的双手,心痛如绞。他在心中不断重复着:婉嫣,你不能死!不能死……


大夫匆匆赶来了,要古克回避。


经过了三天三夜的煎熬,婉嫣苏醒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婆婆那张满含着怜惜和钟爱的脸。“阿妈……”婉嫣虚弱地叫了一声。


“孩子,”布扎尔夫人喜极而泣,“你醒了……”


“阿妈,敌人呢?”


“撤退了。”


婉嫣的目光中闪出淡淡的疑惑,却从婆婆含泪的笑颜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胜利使他们赢得了比生命还宝贵的时间!



成吉思汗在金顶大帐接见了速格纳黑,当即派素以行动敏捷神速着称的哲别军前去驰援阿力麻里,同时征服西辽,消灭忽出鲁克。


忽出鲁克可以说一直是成吉思汗的一个心病。这位乃蛮太子于一二一一年篡夺了西辽皇位,当时,正值蒙古部大举攻金,成吉思汗无法分兵西辽。但深谋远虑的成吉思汗对这个肘腋之患却自始至终都不曾忘记。


忽出鲁克登基后不仅强迫信奉伊斯兰教的臣民改信佛教,还对所有反对者大开杀戒,对农民加紧盘剥。他的所作所为,加速臣民的离心离德,这些,成吉思汗通过派往西辽的密探都了若指掌。随着西征的准备工作接近尾声,西辽已成为蒙古通往那个穆斯林世界的最大障碍。事实上,只有消灭西辽,才能确保蒙军孤军深入后的本土安全。基于上述原因,即便没有布扎尔被杀一事,征伐西辽也如在弦之箭,只不过布扎尔的死促使成吉思汗提前采取了行动罢了。


哲别军是蒙古军队的精华之一,哲别本身又是身经百战、声威显赫的着名将领,派出他,成吉思汗坚信万无一失。


阿力麻里军民热忱地欢迎蒙军的到来。哲别在速格纳黑和古克的陪同下巡视城垣一周,方才真正体会到阿力麻里保卫战何等艰苦,何等酷烈!烧焦的残垣断壁,渗入泥土的斑斑血迹,无不在叙说着一个个悲壮的故事。阿力麻里人不仅用鲜血和生命保卫了他们的国家,还击退了数倍于己的强敌,他们的勇气,当令天地动容。哲别正欲下城,一个银盔银甲的年轻战士走到他的面前,俏皮地向他笑着。


哲别愣了半天。


“将军,你认不出我了吗?”战士亲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哲别这才认出了:“公主?”


速格纳黑在一旁愧疚地注视着妻子那张明显消瘦憔悴的脸颊,想起自己神志狂乱时抽在妻子身上的那一鞭,实在没有勇气上前。


“将军,你见过我阿妈了吗?”


“见过了。夫人说,你在城堡上。”


“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将军,我祖汗、奶奶身体都好吗?他们有没有托你带什么话给我?”


哲别的鼻子猛然酸了。婉嫣天然流露的女儿情态让他既感动也难过。从布扎尔夫人的讲述中,他了解到婉嫣的智谋和毅力,即使像他这样久经沙场的军人也不能不为之叹服。婉嫣不过是个才十八岁的姑娘,但她所表现出来的统率全军的天赋多么像她祖汗啊!将士们心甘情愿地服从她,百姓们无所保留地拥戴她,从她的身上,哲别看到的是成吉思汗般倾倒人心的力量……


“将军,你想什么呢?”婉嫣望着陷入沉思中的哲别,不解地问。


哲别醒悟过来,忙笑道:“你祖汗、奶奶身体都很好,你大可放心。他们都很想念你。”


我更想他们啊!婉嫣无声地叹了口气,咽回了想说的话。


“公主,我们边走边谈好吗?”


“好啊。”婉嫣笑眯眯地表示同意,依然挽着哲别的胳膊,一路上与他谈笑风生。她自始至终未向速格纳黑望上一眼。


哲别也觉察到其间异样,回头看看闷闷不乐、双眉紧锁的速格纳黑,又看看恬静温雅、娇俏妩媚的公主,猜不透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古克没再跟过来。他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城下,脸色异常苍白。


婉嫣走了几步,回头奇怪地问:“古克,你不来吗?”


古克摆摆手,脸上挂着笑容,心中却是阵阵酸楚。


婉嫣以为他还有别的事情,就不再勉强他。


“公主,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这些日子太过劳累?”布扎尔夫人因婉嫣再三恳求,没有将她受伤之事告诉哲别。


“可能有点吧。”婉嫣微笑。


停了停,哲别说:“公主,你祖汗若知道你这么勇敢,一定很高兴。”


“不对,将军说得不对。”婉嫣温柔地反驳。


哲别不解地望着她。


“他一定很得意!”婉嫣甜甜地笑了。


晚宴后,婉嫣坚持送哲别回去休息。不知为什么,看到妻子在哲别面前那种随便和亲热的样子,速格纳黑的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尽管明知这不过是妻子思念故乡思念亲人的真情流露,他仍然无法容忍别人占据妻子过多的时间。


爱多了便成了心的负担,嫉妒从来都是渴念的最好证明。


婉嫣回到屋中时,速格纳黑正在等她。


夫妻别后重聚,婉嫣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冷淡。速格纳黑不知是心痛还是自责地注视着心爱的妻子,一时间,夫妻俩谁也没有话说。


婉嫣坐回到床上,消瘦的脸上显出一种遮掩不住的虚弱和疲惫。速格纳黑上前握住她的双手,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婉嫣,我知道那天是我不对,你怎么罚我都行,只是千万不要不理我!”


婉嫣仍然不语。


速格纳黑真急了:“婉嫣,婉嫣,你到底要我怎样做才肯原谅我?你不肯是吗?好,好!我——”情急之下,他“呛啷”一声抽出宝剑。


婉嫣吓坏了,慌忙抓住了他的手腕,“你要干什么!快把剑放下!”


“只要你能消气,我死又何妨!”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