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包丽英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7
|本章字节:11684字
“你们俩呢?”成吉思汗看着拖雷,阿尔思阑却明显感到他在问术赤。果然拖雷望着术赤没作回答。
“我们随后就到。”术赤淡淡地托辞相拒。
“三艺”比赛,因参加人数太多,分成几个赛区。成吉思汗本身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又有阿尔思阑相陪,自然不肯安静地坐在金帐中。他随意走动,傍晚,阿尔思阑感到坚持不住了,成吉思汗依然精神抖擞。他那种似乎使不完的精力真让阿尔思阑羡慕不已。
阿尔思阑亲眼看到了蒙古百姓是怎样热爱、怎样拥戴他们的大汗。成吉思汗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在那里掀起欢乐的浪潮,人们欢迎他跟随他。同时这位大汗又是细心的,他发现阿尔思阑倦怠的脸色后邀他一同返回金帐。“小伙子们今晚是不会睡觉了,我们可得休息了。”
不用说蒙古之行在巴尔术、阿尔思阑、速格纳黑的心中各自留下了不同的印象,可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自始至终都感到愉快,纯朴好客的蒙古人已成了他们的朋友。
陆
远离成吉思汗的军营,出现了两个素昧平生却又一见如故的人。他们中一个三十多岁,另一个已五十出头。有人认识他们,年轻的那个叫做瑞奇峰,年长的那个正是成吉思汗避难于巴勒诸纳海子时以一千多只羊无偿奉送的畏兀儿商人阿三。
紧随瑞奇峰身边的还有一位黑纱遮面、体态窈窕的年轻女子。人们即使无法看清她的容颜,依然能够猜测到面纱下的她有着惊人的艳丽。
他们偶然相逢,短暂相聚,很快又要各奔东西。阿三要去蒙古拜望成吉思汗,这是他多年夙愿,瑞奇峰则要返回河北沧州。别时,瑞奇峰特意邀请阿三到他帐中小坐。这一次,瑞夫人素面相见。
瑞奇峰有些礼物托阿三转呈成吉思汗。当着阿三的面,他将早已备办好的礼物按照礼单所列内容一样一样向阿三做了交待,礼单上的项目计有:一对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两只莹润无瑕的玉如意,一套成色十足、工艺精湛的纯金酒具,一副制作精良的金马鞍和一柄削铁如泥的波斯刀。礼单已经足够诱人,但实际的物品则更令阿三大开眼界,叹为观止。纵然阿三自诩见多识广,此前却也从未见过堪与瑞奇峰手上这对夜明珠相媲美的宝石。瑞奇峰夫妇真是出手阔绰,他们的礼物,任何一件都价值连城。
阿三正惊叹时,瑞奇峰又捧出一只红木小匣。“这一件是内子的礼物。其他尚不重要,唯这件望尊兄务必亲手献与成吉思汗。”
阿三为瑞奇峰庄重的语态所打动,双手接过木匣。奇怪的是,木匣很轻,好像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阿三有点疑惑,但转瞬即逝,他郑重地说:“放心吧,你托我办的事,我自会尽心竭力。”
瑞奇峰亲将阿三送上驼道。当他回到自己的帐子时,妻子正静静地等候着他。
“他走了?”
“走了。”
“过些天,阿三就可以与他相见了。没想到,阿三与他之间还有过这样一段往事,仔细想想,他最艰难的时候,也正是我离开家的那段日子。”
“是啊,真正的艰难,仲禄对我讲过。可是,哪怕身处绝境依然还是有那么多将士无怨无悔地追随着他,甚至连阿三,这个来自昔格纳黑的异国人,也在与他一席长谈之后,愿意为他倾其所有。”
“阿三至情至性,他们的性格本来就有相通之处。”
“对,他的确是这样的人,让人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
“嗯。”
“我们也该起程了。你在想什么,祺儿?”他望着默默出神的妻子。
“我在想,他收到我们的礼物后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他会感到由衷的欣慰,真的,就像我一样。你终于肯忘记过去了。祺儿,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对不起,奇峰,这两年让你为我操了不少心。我……”
“祺儿,”瑞奇峰深情地望着心爱的妻子,温柔地责备道:“别再说傻话了。其实,瑞奇峰能娶你为妻,已是老天对我的格外垂赐。今生有你,夫复何求?”
“奇峰……”
“祺儿,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务,我们一同去拜访他如何?”
“不!不!我不想见他!心结已解,解开的是父辈的恩怨。至于我,我只想远离他,远离战争。”
瑞奇峰不再坚持,只用深情的拥吻表达了他对妻子无尽的挚爱。
初识祺儿,她还是个年方十二岁的女孩子,那时自己教她练剑哪里有什么非分之想?直到那一年女扮男装的她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才第一次为之怦然心动,这才明白多年来自己一直不肯娶妻,苦苦等待的是这样一位女子。即便如此,在其后相处的半年中,他依然恪守师礼,没有任何逾规之举。若非祺儿不辞而别,他恐怕只能将这份倾慕永远深埋心底。
祺儿回蒙古寻父的三年,也是他四处寻找祺儿的三年。一次次失之交臂,一次次忧心失望,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祺儿早已成为他生命中的至爱。
札木合被捕及至被杀的消息得到证实后,他预感到祺儿会去寻成吉思汗报仇,便匆匆赶往汗营。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幸好没铸成什么大错。报仇不成的祺儿精神几近崩溃。为了祺儿,他暂停了手上的所有生意带着祺儿做了趟西域之行。异域风光、沿途景致,渐渐治愈了祺儿心头的创伤。不知不觉中,师徒间的感情也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时光飞逝而过,伤口慢慢地在愈合,祺儿的脸上渐有笑容。札木合死去的两周年,他陪着祺儿回到了豁尔豁纳黑川,在札木合的墓前,他们意外地看到一个身材挺拔匀称的青年正在以庄重的子侄礼祭拜死者。
当青年转身来,他和祺儿都愣住了,竟是拖雷。
拖雷见到他们两个人又惊又喜,他告诉祺儿,这两年,一直是他代父汗来祭拜札木合首领的。他父汗说,无论札木合做过什么,都不失为一位有作为的草原英杰,真英雄永远值得敬重。
分手时,拖雷诚挚地对祺儿说:“如果知道你平安无事,我父汗还不知会有多高兴呢。祺儿姐姐,无论你是否原谅我父汗,都请你相信,自你走后,我父汗无时无刻不在牵挂、惦记着你。”
这次相见改变了祺儿。离开豁尔豁纳黑川那天,她问瑞奇峰:“过去的一切好像一场噩梦,现在,我想重新开始生活,你能帮我吗?”
回答不言而喻。从那以后,瑞奇峰如愿与心爱的姑娘长相厮守了……
柒
阿三出人意料的拜谒显然给成吉思汗带来了极大的愉悦。阿三在成吉思汗面前,既无任何骄得之色,也无任何谄媚之态。当年在巴勒诸纳海子,也可以说正是阿三这种不卑不亢的禀性引起了成吉思汗强烈的共鸣。
交谈间,成吉思汗不觉回忆起他与阿三初次见面的情景:“那时我走投无路,情状很是狼狈,是吗?”
阿三微笑:“大汗,磨难有时可不是坏事啊。”
“你说的没错。我小的时候,母亲常对我说:磨难是试金石。对于这一点,我体会最深的还得说是在巴勒诸纳海子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可能再回那里看上一眼?那里的湖水是否已经彻底干了呢?”
每个人的心中或多或少都珍藏着对往事的回忆,怀旧之心人皆有之。成吉思汗忘不了所有帮助过他,尤其是在他处境艰危时向他伸出过援助之手的人。阿三第一次见到他时便对此深有感触。在外人的心目中,蒙古民族或许愚昧、无知、野蛮,然而正是在那些所谓愚昧、无知、野蛮的心灵里深藏着许多可贵的品性:真诚、淳朴、善良、恩怨分明……蒙古民族无疑是世界上最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民族。
阿三经商多年,来往于亚洲各地,看够了尔虞我诈,名利角逐。而来自蒙古高原的这种粗犷、豪放的民风,却使他倍感清新、倍感亲切。
阿三献上礼物,成吉思汗含笑收下了。
“大汗,还有一个我来蒙古途中结识的朋友托我给您带来一份厚礼。”
成吉思汗有点意外:“是吗?是谁?”
“他叫瑞奇峰。”
“瑞奇峰啊……他是我的老相识了。”
阿三将瑞奇峰的礼物逐一呈给了成吉思汗,最后才捧出那只小巧精致、做工讲究的红木小匣,郑重地放在成吉思汗面前。“这件礼物是瑞夫人托我带给大汗的,应该是件贵重的礼物。”
成吉思汗捧着小匣认真地端详了片刻:“瑞夫人?这会是什么呢?”他似问阿三,又似问自己。
“大汗,”侍立一旁的图华放心不了,“还是交给臣来打开它吧。”
图华是契丹贵族耶律阿海的弟弟。几年前,允济皇帝继位时曾向成吉思汗派出了一个使臣团,耶律阿海恰在其中。那一次短短的接触,使耶律阿海不由自主地倾倒于成吉思汗的姿貌谈吐、气度风采,归国后不久,他便暗访蒙古,向成吉思汗袒露了归降诚意。成吉思汗欣赏他的胆识才华,当即欣然允纳。
彼时耶律阿海未带家眷,还须返回山西大同。行前,成吉思汗亲自设宴款待耶律阿海。席间,他故意问阿海:“我曾听人说:不带家眷,必是诈降。将军有何凭证令我相信你是真心归附?”
耶律阿海认真地回答:“臣子年幼,尚在襁褓之中。臣愿以亲弟为质。”
成吉思汗大笑:“阿海,我如何会怀疑你的诚意呢?方才所言,不过戏言罢了。”
然而,耶律阿海却是个办事认真、恪守信义之人。回去后不久,果然带着弟弟图华再访蒙古。成吉思汗感于阿海至诚天性,将图华留做宿卫。宿卫在蒙军中地位最高,享有种种特权,通常只有那些人品、武艺、体能、才貌俱佳的功臣宿将子弟才能入选。成吉思汗将图华置于身边,表明了他对耶律阿海的信任。只有一点成吉思汗很纳闷:“阿海,你为何不将家眷都带来,就此留在我的身边?”
阿海回答:“臣不愿无功受禄。臣暂且留在金营,或对大汗更为有利。反正臣已是大汗之臣,不在这一日两日。”
阿海在蒙古汗营只住两日,随即返回金营。这些年,图华跟随在成吉思汗身边,君臣朝夕相处,成吉思汗对图华的能力才华以及品性为人十分认可,已与木华黎商议,待攻金开始之时,就让图华到木华黎手下做一名独当一面的将领。
对于图华的担忧,成吉思汗只摆摆手。“不用,我自己来。”他说着轻轻转动旋钮,只半圈,木匣的盖便打开了。
图华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了。
匣中的红绸被一层层掀开,成吉思汗的脸上急剧地变幻出几种表情:不解、猜测、惊讶,最后则是完完全全的领悟和兴奋。
阿三也看清了匣中之物:一只旧损的铁鸣镝。
从成吉思汗不同寻常的反应中,阿三意识到这只铁鸣镝所具有的价值——当然不是指它本身,它的本身可能一钱不值。
“阿三,你能不能给我形容一下,瑞夫人究竟是个怎样的……”成吉思汗顿住。大概由于心情激动,他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了。
阿三明白他的意思。他略一思索,诚实地答道:“对于瑞夫人,我恐怕只能说,凡是见过她的人,必定终生忘不了初见她的刹那——无论这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成吉思汗不再追问。他发现在匣底还垫着一条白色的、系着蝴蝶结的丝绢,伸手轻轻一拉,蝴蝶结打开了,立刻,他陷入了一种无以明状的心绪中。
阿三悄悄退出了金顶大帐。
成吉思汗缓步踱到帐壁前,取下一只绣花的箭袋。
箭袋里装有为数不多的几件纪念物,如他童年时与札木合互赠的髀子和鸣镝,在豁尔豁纳黑川行猎时救了他的两支白色木杆箭,乞扬临终前特意为他雕琢的玉马,这些东西孛尔帖全都留心为他收藏着。
他从箭袋里倒出鸣镝,将两只鸣镝一并握在掌心。札木合安答,鸣镝已成双,你可以放心了。不知为什么,自从你回到豁尔豁纳黑川后我常常会想起你。在我的生命中,你一直扮演着两种角色:将战火一次次引向我的是你,成全我实现夙愿的也是你。你亦敌亦友,由友而敌,由敌而友。时至今日,祺儿终于理解了纠缠于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我们百年之后相见也可了无遗憾了。
阿三在蒙古汗营逗留了十余天,见多识广如今成了他聊以自慰的长处,否则,他就很难应付成吉思汗那永无止境的好奇心了。成吉思汗问得最多的还是关于花剌子模,阿三就出生在那里。成吉思汗对那个穆斯林国家深感兴趣,他告诉阿三,蒙古与花剌子模毗邻,将来完全可以建立贸易关系,互通有无。至于信仰的不同,应该不会成为两国交往的障碍,凡是在他统治的领土,任何宗教信仰都将受到尊重和保护。
阿三唯独对伊斯兰教讲述甚少。他想的是,倘若花剌子模有一天真的同蒙古建立了通商条约,他一定会请几位深谙本教教义、准确掌握教义精髓的同胞给成吉思汗做一番详尽介绍。
愉快的时光一晃而过。阿三与朋友有约,向成吉思汗辞行。成吉思汗笑挽他的双手:“阿三,你是我的客人,想必知道蒙古人是好客的。难道我会让你这样走吗?朕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你跟我同去看看如何?”
阿三不便拒绝。看过礼物后他却沉默了,成吉思汗以不止十倍的回赠作为报答,反令他深感不安。
成吉思汗亲切地注视着阿三:“莫非我忘记了什么,不能令你满意?你不妨直说,我会设法备齐的。”
阿三急忙摇头表示不是。
成吉思汗爽朗地笑了:“你是我的朋友,不妨有话直说。”
阿三抬头望着成吉思汗:“大汗,不知为什么这份厚礼让我觉得您以后不想再见我了。”
成吉思汗不觉一惊。
“在我的家乡有种习俗,两个朋友,如果其中一个送给另一个一份礼物,另一个倘若回礼,就只能回以价值等同或略低一些的礼物,如果回以价值高出许多的礼物,那就意味着他们的友谊就此终结了。”
“竟有这种习俗,我怎从未听说过!”
阿三微笑道:“大汗,恕阿三不能受此厚礼!阿三能接受的,只有您的心意。”
“既如此……好吧,我不勉强你。”
行前,成吉思汗嘱咐阿三如果还能与瑞奇峰夫妇相见,就请转告他们:他将随时欢迎他们回来。他告诉阿三,瑞夫人其实就是他的安答札木合的女儿,札木合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他,可惜由于种种原因他一直未能尽到照料之责。如今她有了一个美满的归宿,他从心里为她高兴,也希望她能回来看看。
阿三频频点头。他与成吉思汗相约,最多不过一年,他们还会再次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