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草原美人孛儿帖(1)

作者:包丽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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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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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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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968字

不儿罕山,草原人心中的圣山。


滋润着蒙古草原的三条着名的河流:克鲁伦河、斡难河、图拉河就发源于此,但是一一七九年的一个夏日它却从早到晚一直为铅色的阴云笼罩着,从而多了几分沉闷,也多了几分神秘。


夜色渐浓时,一轮皎洁的明月终于冲出了凝滞的云层。


沉闷的暮霭霎时变得清朗了许多,若浓若淡的月色开始漫不经心地洒在草地、河流和蒙古包上,漫不经心地勾勒出一幅静谧的夜景。突然,在轻纱般的昏暗***现了两个游动的身影,他们脚步轻灵,穿行于错落各处的蒙古包之间时,竟然没有惊动那些听觉灵敏的牧羊犬。待来到近前,但见二人黄冠羽衣,装束奇特,却原来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中原道士。此时,极度的干渴使他们的脸色显得憔悴,但这并没有使他们放慢脚步。两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位中年道士,只见他胸前斜挂两柄长剑,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眸精光四射,虽然身处昏暗却也凛然生威。更奇的是,他的背上居然还背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年轻的那一个身材适中,面目清奇,气质雍贵倒更像一位世家子弟,只是他虽然身无负重,仍只能勉强跟上中年道士。


他们直奔克鲁伦河而来。中年道士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他轻轻吐出一个字,年轻道士立刻听出,“水。”


“还有一个人。”睡醒的孩子说。


孩子说得没错,克鲁伦河畔真的有一个人。此刻,那人正盘膝端坐在草地上,好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在静夜里出现这样一个人原本已经让人有些惊讶,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月光居然一点点在他身上汇集起来,直至在他的周身罩上了一层淡橘色的闪烁不定的光环。年轻道士急忙垂下眼睑,以为自己窥到了天地灵光,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


成吉思汗第一章草原美人孛儿帖当他重新抬起头时,光环已然消失,只有一个凝然不动的魁伟背影如岩石般矗立,显现出一种恒定和气势。


孩子挣了一下,从年长的道士身后滑落下来,随手摘下一个盛水的钵盂,然后向河边飞跑过去。他很渴,可是此时吸引他的并不是克鲁伦河清澈的河水,而是那个奇怪的“雕像”。他在河边蹲下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雕像”,许久,他用畏兀儿(即高昌回鹘,今维吾尔)语轻声问:“你是人吗?”


“雕像”动了动。孩子看到了一张无法形容却终生不能忘怀的脸,幼小的心灵升起了一种天真的崇拜。“你是人吗?”他继续问,这回用的是契丹语。


“雕像”,不,应该说是一位很年轻的牧人,微笑了。他听不懂孩子的话,不过看得出孩子是赶过远路的。他走向孩子,从孩子手中接过钵盂,舀了满满一钵水。“喝吧”,他的表情在说。孩子没有急着喝水,而是回头向他的同伴招手:“师父,师兄,快来啊。”


牧人回头注视着两位外乡人。年轻道士以为一定会在他的眼中看到“你们是谁”这样的疑问,但是没有,他以一种可以容纳一切的神情注视着他们。即使他面容柔和,也掩饰不住他目光的深邃和华灼。


被称作师父的中年道士以痛饮来催促两位徒弟不要耽搁。他们在水袋里灌满了水,又要上路了。孩子向那位奇特的牧人招着手,也不管他是否能听懂,执着地说道:“除了我师父、师兄,你是我见过的最不一般的人。别忘了我们,我叫瑞奇峰,西辽人,他们是我的师父青松道长和师兄石抹重辰。等我长大了,说不定会来找你。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牧人依然微笑着,他并不知道孩子在说什么,但他能感受到一种期待的眼神。他缓慢地举起手,向孩子挥了挥。


三个外乡人像来时一样匆匆离去了。当月光下明镜一般的克鲁伦河隐没在无际的黑暗中时,中年道士蓦然回首,一张因久历风霜而变得冷肃的脸骤然发生了某些微妙的改变。多年前,他偶然经过草原时曾应蒙古部的忽图赤大汗之邀参加过一个孩子隆重的入篮仪式。此刻,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联想,他不由得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却充满敬畏:“传说十多年前,漠北草原出现了一个手握赤血块出生的孩子,难道是他?”


是的,是他,他就是后来以成吉思汗的威名震惊世界的那个人,但此刻,他还是名不见经传的铁木真。



两匹白马沿着捕鱼儿海子(今贝尔湖)迤逦而行,空阔的草原一直没有见到人家,年少的骑手开始焦躁起来:“大哥,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啊?”


“别勒古台,你累了?”铁木真心不在焉地问。


“不累,我急。我想快点看到新嫂嫂,不知她长得美不美?”


铁木真的心中蓦然掠过一丝奇怪的不安。他倒不担心成人后的孛儿帖是否美丽,他所担心的是,九年的时间是否已让一切物是人非。


毕竟,九年绝不是很短的时光。


九年前,也速该巴特(巴特:贵族称号,英雄之意)带着长子铁木真,到素以美女如云闻名于草原各部的弘吉剌部求亲。途中,铁木真射下一只鹰隼,碰巧被弘吉剌部贵族德薛禅(薛禅:贵族称号,智者之意)看到,铁木真的天生神力和精准箭术令德薛禅刮目相看。经过一番攀谈,德薛禅了解了也速该的来意,因他久慕也速该威名,又钟爱铁木真俊朗聪慧,遂一力邀请也速该父子到自己的营地稍事休息。本来,在弘吉剌部,德薛禅就是出了名的热情好客,为了欢迎也速该父子,他特意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并要夫人朔坛和爱女孛儿帖前来作陪。十岁的孛儿帖,梳着整齐的发辫,穿着一件粉颜色的蒙古袍,看起来就像盛开在草原上的一朵娇小艳丽的鲜花。童心无忌,两个孩子很快便相熟了,一起跑到外面玩耍。德薛禅见两个孩子亲密友爱,与众不同,便主动提出愿将爱女许给铁木真。也速该原本早存此心,当即欣然应允。亲事既定,按照蒙古风俗,铁木真需要暂时在岳父家生活一段时间,也速该于是独自返回。没想到就在返回途中,也速该被世代为仇的塔塔尔人毒害。从此,失去庇护的孤儿寡母遭到部众的无情离弃,在草原上过着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生活。


父亲去世那一年,铁木真只有九岁,他的二弟合撒尔七岁,异母弟别勒古台六岁,四弟合赤温五岁,五弟帖木格三岁,还有一个妹妹尚在襁褓之中……


“大哥,你怎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铁木真收回飞远的思绪,沉思地看着弟弟,“应该先找个人问问情况。”


“哪里有人!连个羊腿都没看见。咦,那边真还过来了一个人。”


铁木真顺着别勒古台手指的方向望去。


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在草原上狂奔,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不好!铁木真心中暗惊。“别勒古台,你待在这里别动。”他一边叮嘱一边催动了坐骑。没容别勒古台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铁木真已向黑马迎去。就在马头相错的瞬间,铁木真双脚离镫,以一种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迅速向后滑落,接着又在原处拧过身来,从一侧稳稳地扣住了惊马的口环。整个动作如兔起鹘落,一气呵成,别勒古台看得眼花缭乱。


惊马“突突”打着响鼻,四蹄腾动,似要摆脱突来的控制。铁木真借着冲力向前滑动了几步后,便稳稳地定在了地上,任凭惊马如何挣扎,他都纹丝不动。几番较量,惊马终于温驯地垂下了头,心甘情愿地服输了。


铁木真松开马嚼子,长长地吁了口气。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马背上坐着一位少女。


“姑娘,没事了。”他爱怜地拍了拍马脖子。


少女好似呆了一般,一双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前方,面白如纸。“姑娘,没事了,下来走动走动吧。”


少女这回听懂了。强烈的惊悸与后怕,令她眼前一黑,栽下马去。铁木真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别勒古台,酒。”


灌了几口酒,少女的脸上现出血色,慢慢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抱着她的铁木真的脸。“我怎么了?”她懵懵懂懂地问。


“你的马惊了。现在,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头晕、恶心,我……”少女猛然意识到自己还躺在一位陌生男人的怀里,不由红了脸,强挣着站起身来。


铁木真牵过少女的马,那马一副做错事的样子,胆怯地垂着头。“上来吧,我可以送你一程。”


“不,不!”少女满脸张皇,“这马我说什么也不骑了,我走着回去。”


铁木真又是好笑又是怜惜地打量了少女几眼,有那么片刻,他暗自惊诧于少女的清丽:“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我叫玉苏,家在前面不远。大哥你呢,你是过路还是找人?”


“找人。”


“可以告诉我你找谁吗?或许我认识。”


“德薛禅。”


“你找孛儿帖姐姐的阿爸呀——太巧了!这样吧,你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哦,你……你知道孛儿帖?”


“在我们弘吉剌部,有几个人不知道孛儿帖姐姐呢?大哥,你就别多问了,我保证给你个惊喜。”


玉苏仍旧不敢单独骑马,铁木真急着赶路,只好让她坐在自己的马前。天近晌午时,他们来到一个地方,这里人很多,你来我往的,显然人们正在为一场即将举行的婚礼忙碌着。玉苏跟主人打了招呼,好客的主人暂且将远道来的客人安置在一棵树下席地而坐。不多时,一位身着素色衣衫的姑娘亲自为铁木真兄弟送上了马奶酒。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铁木真不觉呆住了。他看到了谁?为什么他的心跳会加快嘴里会发苦?他并不认识这位姑娘,他记忆中的小女孩纤秀妩媚,长着一张可爱的脸颊和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而这位姑娘,身段苗条灵巧,乌黑的、拱形的眉毛,精心盘起的秀发,衬着象牙般洁白细腻的皮肤。长圆形的脸上,鼻峰端正挺立,唇形无可挑剔。尤其让人见之难忘的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明亮,炯炯有神,仿佛缀在天幕上的启明星,眼波虽温柔,却偏偏显得聪慧无比。这个姑娘的出现,就像秋月黯淡了星光,像春泉冷落了群芳……她究竟是谁?但愿她不是孛儿帖——但愿她就是孛儿帖!


姑娘的目光也滑过一丝惊疑。是什么促使她一定要走近些看看他的脸,是那支骤然拨响在她心间的“神鹰曲”,还是年少时就已熟悉的等待和梦想?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自己第一眼看到他起,就想走近好好看看他的脸,看看他的目光……


“孛儿帖,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姑娘似乎想离去了,又转过身来想看看铁木真的反应。铁木真早已站起,目光中仿佛燃烧着两团火焰。喧嚣的人群归于寂静,孛儿帖的眼中渐渐盈满了泪水,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就在她红润的双唇间颤动。


“孛儿帖!”铁木真竭力克制住内心的激动,温和地说,“我正准备去看望先生。”


多么熟识的称呼!九年来朝思暮想,长生天真的给她送来了他,孛儿帖再也顾不上众目睽睽,任凭泪水滚滚落下。“铁木真……”


好一张精致优雅、不染风霜的脸!强烈的欣喜过后,铁木真才恍然意识到这九年他与孛儿帖的生活,好似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孛儿帖,没想到吧,我这样来了。”他心平气和地示意自己简朴甚至称得上寒酸的衣着。


孛儿帖全不在意。“你来了就好,只要是你来了就好。”


“孛儿帖,他就是铁木真吗?”一位衣着与气度都与众不同的青年分开人群,似有不恭地问。


孛儿帖含笑点头:“铁木真,你还记得越图吗,迭克首领的侄儿?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过。今天就是他的妹子出嫁,越图请我来帮忙。”


铁木真猛然想起,友好地向越图伸出手。越图却视而不见,只对孛儿帖说:“额吉让我来找你,妹妹要重新盘一下头。”


“我知道了。”孛儿帖急忙看了铁木真一眼。莫名其妙地受到如此冷遇,铁木真居然泰然处之,孛儿帖的内心升起一种真切的敬意。九年等待,但愿长生天不负她的痴情,给她一个值得她爱的男子汉。“婚礼一结束,我就带你回家。玉苏,你也过来帮个忙。”


“好的,姐姐。”玉苏使劲眨回眼神中的惆怅,转向铁木真调皮地笑道:“我说带你见个人,见对了吧?”



重新站在德薛禅华阔的大帐前,铁木真的内心可谓五味杂陈。得到通报的德薛禅和夫人朔坛匆匆迎出帐外。不知为什么,孛儿帖却留在帐中没再出来。


“岳父、岳母。”铁木真大礼参拜,别勒古台也跟着跪在大哥的身后。


德薛禅急忙搀起兄弟俩,一手一个,注目端详。如果说,九年前德薛禅曾为铁木真感到过吃惊,那么此次的惊奇则更胜上次。艰难和挫折不仅未能磨去他的锐气,反倒为他平添了许多坚韧和成熟,德薛禅欣赏的正是这样的男子汉。


亲人团聚,自有说不尽的悲喜,道不完的思念。朔坛夫人拉过铁木真的手,真是看也看不够,问也问不完,“我的孩子,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你的额吉、弟弟、妹妹,他们都还好吗?”


“都好。您不必太牵挂。”


“怎么能不牵挂呢!我猜也猜得出来,这些年你们全家一定吃了不少苦,而且,我知道,最苦最累的一定是你的额吉月伦。要说月伦,年轻的时候在我们弘吉剌部那可是最美的姑娘,她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哪个小伙子要是被她看上一眼,一宿都会睡不着觉。没想到她还这么坚强!失去了丈夫有力的臂膀,她仍将你们一个个培养成今天的男子汉。你看看你,还有你身边这个漂亮的小伙子——听孛儿帖说,他叫别勒古台——光看见你们俩,就知道你们的额吉有多了不起。平心而论,作为女人,我恐怕连月伦的一半都比不上!对了,孩子,我怎么听说,你还遭到过泰亦赤惕部塔尔忽台的追杀呢?”


“是。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一家好心的牧民救了我。”


“塔尔忽台可是你阿爸的堂弟啊,他居然做得出这种事情,长生天一定会惩罚他的!只可惜这些年,你岳父一直打探不到你们的消息,要不,他早将你们接来了,你们也就不用遭这么多罪。”


“没关系,都过去了。再说,苦难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啊。”


“可……”


德薛禅含笑打断了夫人的话:“好了,夫人,闲话稍后再叙,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我刚才在心里盘算过了,三天后是个黄道吉日,我们不如给铁木真和孛儿帖把婚事办了吧,你觉得如何?”


“行。是该早点给他们完婚了,这样一来,也可了了我们做父母的心愿。”


“可是……”


“怎么?你觉得时间不合适吗?”


“不,不!岳父、岳母,铁木真惭愧,并不曾带来聘礼。”


“这是小事,你无须放在心上。当年你阿爸留下过聘礼。”


父亲留下过两匹从马,但那实在算不上真正的聘礼。


看铁木真不能释怀的样子,德薛禅的语气变得恳切起来:“你若实在过意不去,今后就用你矢志不渝的爱和一个统一了的蒙古土地作为给孛儿帖的聘礼吧。能够成为孛儿帖丈夫的人,应该具备包容天地万物的心胸,这才是最重要的。”


铁木真抬头注视岳父,没有誓言,唯神情肃穆而坚定。


夜幕垂落,星月如画。铁木真独自伫立在河边,深深呼吸着凉爽的水气。这一刻,他很难理清缠绕心头的万千思绪。岳父一家的态度既在预料之外,又在预料之中,可他不能不将内心深沉的情爱放在一边,恢复一种理性的思考:让孛儿帖一副柔嫩的肩膀去帮他承担生活的重担,他真的会心安理得吗?


明天,是否应该将一切实情坦诚相告,给孛儿帖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起风了,水波初兴,恰似他起伏不定的心潮。铁木真没有听到脚步声,却听到一声温柔的微责:“天凉了……你就这样站着。”


铁木真急忙循声望去,静夜中,孛儿帖双眸如星。“你还没睡?”


“我看见你出来,就来寻你。我在你身后站了许久,猜着你的心事。”


“我的心事……你猜到了什么?”


“你一定在担心,怕我吃不了苦,所以,你准备将一切都告诉我,让我按照自己的心愿做出选择。”


铁木真惊讶地望着孛儿帖,意外使他半晌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