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凋零的“薰衣草”(3)

作者:包丽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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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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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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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420字

在木华黎昏迷的四天中,铁木真始终寸步不离地守在木华黎身边,不辞辛苦地做着力所能及的一切。他的所作所为,对他而言只是出于求才若渴以及忠实于友谊的天性,不想却深深地打动了忽勒部的老老少少,甚而由此初步奠定了他在草原人心目中的明主地位。


而这,却是铁木真从未意识到的结果。


更令他始料不及的是,这个结果在不久的将来,便开始发挥出超乎想象的作用。



时间是个奇怪的东西,有的时候它可以催化感情,有的时候它可以冷却感情,有的时候它又可以改变感情:由恨到爱,由爱到恨,爱恨纠葛,恩怨莫辨。


铁木真对札木合的友情一如既往,依然看重他与安答的这种联盟关系,但事实上,有许多东西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对于铁木真非凡的能力,札木合从一开始便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原想借合营将乞颜部控制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进而达到控制铁木真本人的目的,岂料事情的发展越来越与他当初的计划背道而驰,以至于他现在无法不问自己一个问题:与铁木真合营,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举行春祭那一天,隆重的仪式过后,人们在黑川忽勒山山崖上聚会歌舞,铁木真很偶然地坐在了一棵粗壮虬劲的松树下。当时,并没有人想到这一偶然的事件会有什么样的特殊意义。


春祭结束不久,一个传闻便围绕着铁木真坐过的松树不胫而走,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在私下议论这个传闻,对铁木真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原来,铁木真饮宴处的松树,正是多年前忽图赤大汗宣布就职的所在,于是传闻说,这预示着长生天选中铁木真做全蒙古部落的大汗。


对于这个传闻,铁木真本人持审慎的态度。一方面,他深知这个传闻的分量;另一方面,他又本能地担心这个传闻会给他和札木合的联盟带来负面影响。果不出他所料,自此,札木合与他的关系便越来越冷淡和疏远了。


那么,又是谁制造了这个传闻,他的目的何在呢?


“是你吧?”博尔术在峡谷见到刚刚练完剑的木华黎时,第一句话就问。


木华黎正背对着博尔术从树上解下马缰绳,听到发问,回过头,坦然地一笑:“难道我做错了吗?”


博尔术略一沉吟:“当然不是。尽管这种传闻势必会产生两种结果:一种是帮助铁木真首领赢得更加广泛的支持;另一种是导致他与札木合首领的关系走向破裂。但无论如何,‘天意’不可不用,天意可以左右人心,人心才是立业根本。”


木华黎欣慰地注视着博尔术:“我的心意,只有将军最了解。不过,将军又是如何猜到的呢?”


博尔术淡然一笑,算作回答。


木华黎却立刻读出这微笑中“舍你其谁”的敬意。


他的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惺惺相惜的热潮。


博尔术和木华黎并肩向谷外走去。沉思片刻,博尔术突然问道:“此传闻一起,札木合首领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不可能不充满戒惧。依你所见,照这样下去,这个联盟还能维持多久?”


“恐怕不会太久。札木合生性多疑,无容人之量,铁木真首领声威日隆,对他来说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何况,合营后铁木真首领的所作所为应该已经让他意识到,合营是他在决策上的一个最大失误。”


“说句心里话,合营再维持下去我也放心不下。不久前的那一次围猎,有人想要暗算铁木真首领,若不是出现了一个神秘的人救了首领,后果不堪设想。而刺客的身份到现在也没有查清楚,救了首领的人也不知是谁。有的时候,越是心胸坦荡、光明磊落的人,越容易遭到宵小之辈的暗算。”


木华黎深以为然。其实,那天正是他尾随狩猎的队伍进入了黑林,并在危急时救了铁木真一命。他能猜测出刺客的身份,不过,他不会告诉博尔术。


博尔术注视着木华黎:“我还想听听你的分析,你觉得,倘若他们真的分手,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铁木真首领的力量会得到成倍的壮大,而且少了札木合的掣肘,正宜大展宏图。”木华黎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地图,就近将它铺在博尔术面前的石头上。“将军你来看,这是我绘制的草原形势图,这里是札答阑,这里是克烈,这里是乃蛮……”他的手随着讲解在图上圈点着,“铁木真首领与札木合分手后,必然要回这里——桑沽尔溪。桑沽尔溪地势开阔,水草丰美,是大部落首选的聚居之地。此后,考虑到克烈、札答阑、乞颜三大部落联盟彼此间利害关系一致,暂时会相安无事,由此作保证,铁木真首领便可先图谋四周分散部落,或伐或降,一举达到稳固后方以及壮大力量的目的;次图塔塔尔部,一洗数代积怨;再图泰亦赤惕部,解决所有敌对力量;最后直取乃蛮部。到那时,数百年来四分五裂的草原将重新归于一统,而且还将出现一位具有雄才伟略的共主。”木华黎由于信心十足,声音显得高昂而振奋,博尔术怀着敬佩的心情注视着这个才智非凡的青年,既为他的情绪所感染,也为他的远见卓识所折服。


“那么札答阑和克烈部呢?”


“当草原上出现一个众望所归的新政权时,札答阑联盟很可能最先四分五裂。即使如此,札木合的个人力量仍不容忽视。札答阑联盟的精华和支柱说到底是主尔台的兀鲁兀部和惠勒答尔的忙兀部,这二人禀性忠义,只要他们不离开札答阑,札木合的根基就不会被彻底摧毁。至于克烈部,因为有桑昆从中作梗,很可能出现时敌时友、亦敌亦友的局面。形势发展虽难完全预料,有一点可以肯定,草原终将归于一统,而担此大任者非铁木真首领莫属。”


博尔术不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与木华黎紧紧相握。这一相握,奠定了他们终生不渝的友情。


终于,木华黎收起地图:“这张地图是我用了三年时间绘制而成,图中标明了各大部落相对固定的活动区域和活动范围内的主要河流、湖泊、山脉。请你代我将它转交给铁木真首领,将来铁木真首领一定派得上用场。”


博尔术郑重地接了过来:“不只是这张图,我更希望我们两人能很快聚首于铁木真首领麾下。”他意味深长地说。



孟春季节,按照游牧民族的习惯,要迁徙到水草更加丰美的新牧地。经过一天的跋涉,庞大的迁徙队伍越过忽勒山来到平地,准备就地宿营。其时,正值皓月当空,迁徙队伍以部落为单位,一辆辆牛车、马车驮着拆卸下来的帐篷以及老弱妇幼,吱吱呀呀地走在前面,军队则在后面督赶着畜群。


札木合与铁木真并辔而行。一路上,札木合很少开口,夜暗中,铁木真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心里装着很重的心事。


行至平地时,札木合勒马回望着被甩在身后的忽勒山那黑色的轮廓,若有所思地说道:“义兄,小弟尝闻老辈人讲,靠山扎营,对牧马者有利;靠水扎营,对牧羊者有利。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呢?”


铁木真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住了,好半晌无言以对。札木合似乎也不指望得到他的回答,他只深深地望了正在发愣的安答一眼,便独自催开了坐骑。


札木合的一番隐晦曲折的话语和突兀离去的举动在铁木真的心中蒙上了一层不安的疑云,他勒马伫立,思虑良久,仍猜不透札木合此番言行的真实用意。


“铁木真,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一辆双人马车在铁木真身边停了下来,车上坐着月伦夫人和孛儿帖。见儿子一个人立在路上,一副默默出神的样子,月伦夫人不由关切地询问。


铁木真急忙趋前请教:“额吉,是这样。方才札木合与儿同行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靠山扎营,对牧马者有利;靠水扎营,对牧羊者有利。这话,儿百思不得其解,额吉可知其中深意?”


月伦夫人思索片刻,亦感莫名其妙,她问身边的儿媳:“孛儿帖,你可明白?”


“儿媳明白。”孛儿帖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都说札木合安答心胸狭窄,反复无常,如今看来果不其然。他已经开始对我们感到厌烦了。牧马者依山,牧羊者临水,本不该同路的,札木合不过借此暗示:不是同路人,最好分开过,这样对大家都好些。”


铁木真无法不信服妻子这番入情入理的推断,因为他深知以札木合的精明,决不会心血来潮说出这样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来,其中必然大有文章。而种种迹象也表明,妻子的解释无疑是对札木合最近一段反常表现的最好注解了。


分开过,大家都好些。没想到,这就是他们三次结义的结局。


铁木真的内心不无感慨。他略一沉思,果断地下令本部停止驻营,兼夜而行。并且,为防不测,他命朝伦、哲列莫、合撒尔、别勒古台分率一千精骑断后,并叮咛四将,若非对方主动侵犯,尽量避免与任何一方交手。


乞颜部借着夜色的掩护,从岔道离开了准备宿营的札答阑各部,兼夜向桑沽尔溪方向撤去。


夜色茫茫的草原上,难以准确判明方向,只能凭着感觉一味前行。巧的是,泰亦赤惕联盟的一部恰在乞颜部行进的线路上安下营寨,这会儿忽见如此一支庞大的队伍从天而降,该部部众还以为遇到了哪个敌对部落前来截营,于是丢下所有牲畜、辎重和一座座空帐仓皇逃走了。


乞颜部不战而胜,意外地获得了许多“战利品”。其中最让铁木真高兴的是他在对方空营中拾到一个年幼的孩子,他将孩子献给了母亲,作为母亲的第二个养子。此前,在攻打篾儿乞部时,他也拾到过一个孩子,是月伦夫人的第一个养子,唤作曲出,而这第二个养子,月伦夫人为他起名阔阔出。


天光放亮时,铁木真始令本部就地稍事休息,这时他们已行至斡难河上游的乞沐尔合溪。整整一个晚上,铁木真都有一种感觉,似乎有什么人在远远地尾随着他们,由于不辨虚实,他命令后卫部队继续严阵以待。


他的担心显然多余了。来的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新盟友。


原来,铁木真与札木合星夜分手的消息传开之后,在一些原属札答阑联盟的部落中激起了强烈的反响。这些部落首领中,有的早在合营时就已暗中倾向铁木真,有的则是在反复权衡利弊后确信铁木真远比札木合更适合领导他们去夺取新的奴隶和土地。尽管有着各自不同的打算,他们的选择及目标却出奇的一致。别看这些部落单个的力量或许不值一提,一旦合起来就足以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了。


在所有归顺的部落首领中,最具影响力的应该是豁尔赤。豁尔赤既是拥有较强实力的巴阿邻部首领,同时也是一位享有崇高威望的萨满教主。那个年月的草原,除了克烈部、乃蛮部信奉基督教外,其余各部均以信奉萨满教为主,萨满教主在议会中常常拥有很高的权利,有许多事情倘若没有萨满教主的参与,就无法正常进行。另外,从血缘关系上来讲,铁木真和札木合只属于概念上的父系远祖,豁尔赤与札木合却有着一脉相承的母系血统,但此次他仍然弃札木合于不顾,不仅带来了巴阿邻部作为晋见之礼,并且当众宣称:他亲眼看见一只独角青牛顶翻了札木合的车帐,大叫“还吾角来”!同时,另有一只白色犍牛驮来了铁木真,大叫“奉天命送汝主来统治四方”!他甚至进一步解释说,这就是他为什么宁愿离开他的亲族兄弟札木合来投奔铁木真的根本原因,一切皆是“天意使然”。


笃信长生天的朴素而虔诚的草原人,是不可能怀疑一个可以自由来往于天地间,并能直接与天交流思想的教主的话的,所以他们当即接受了这个神秘的预言,并暗自庆幸自己选对了主人。


天近晌午,又一大批追随者来到乞沐尔合溪。其中就有巴鲁剌思部的年轻将领忽必来,博尔术的堂弟斡歌连,哲列莫的亲弟速不台。这三人其后都成为铁木真的亲信将领,其中尤以速不台功勋卓着,不但远征欧洲,而且一家出了三代名将,在蒙古历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忽必来的到来不可避免地勾起了铁木真对木华黎的思慕和渴念,事实已然证明了木华黎不久前的推断:与札木合分手后,他的力量将得到成倍的壮大。言犹在耳,何以相会无期?


鉴于乞沐尔合溪地势狭窄,容不下这许多部落,铁木真决定按原计划迁至桑沽尔溪。他暂时成了这个松散联盟的共主,根据豁尔赤“请”来的天意,来年白月才是推举新主的吉时。而这段时日,确也有助于每个人都好好掂量一下心目中理想的大汗人选。


在所有的外人眼中,铁木真似乎正为一种崭新的局面所鼓舞,只有孛儿帖清楚隐藏于丈夫内心深处迫不得已的苦衷。铁木真一生重情守义,与札木合的关系不能全始全终是他最大的遗憾。哪怕未来札木合成为他真正的对手和敌人,他依然牢牢记得札木合给予过他的帮助和友情。她总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丈夫始终看不清他与札木合并非一路人,甚至两年共同的生活也没能使他认清札木合虚伪险诈的真实面目?莫非,这就是那些心胸坦荡、知恩图报的男子汉所共有的致命弱点?


风暴迭起的草原,总算获得了暂时的休憩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