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言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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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同善来浙后观感不错,回京后极力撺掇一帮都老爷,向他们讲借重洋人的必要。薛、王、何三人的奏折随后也递了上去,此时恭亲王一班人马已经稳稳把持朝政。
朝廷眼看着太平军节节进逼苏淞杭,终于感到危机临头,不行非常措施已经不足以破心腹之患,加之几位要员均上折备述大、小、轻、重利害关系,说废全身不若断一肢,至此存亡之际,若再不决断,重小节而轻大节,必后害无穷,遗恨终生。朝廷终于下了决心,准薛、何、王之请,命上海道薛焕就近招募合用之才,务求稳住苏淞杭。
其时,苏州已经不保。何桂清身为江苏巡抚,眼看太平军大兵压境,慌了手脚,把平日所念忠义之道一股脑抛到了脑后,逃出了苏州。
苏州陷落,舆论大哗。不过何桂清临行前仍煞有介事,召集地方士绅,说奉了朝廷之命,移地上海,协同办理借师助剿事宜。
冠冕理由,却不能自圆其说。保疆守土,乃朝臣之重任。若在平安年代,巡抚出游,方有可原;然而在兵临城下,疆土不保的节骨眼儿上,匆匆离开,这种行径,如果还要辩解,无异于掩耳盗铃。
王有龄闻听何桂清有此不耻行径,不免也暗自为他感到羞耻。不过念起同窗旧谊,世代恩友,以及自己升迁途上,何桂清对自己的帮助,也就只好屈委大义,先报恩情了。
他起了奏折,一面重申借师助剿,保境安民之必要,一面为何桂清委婉庇护,说值此多事之秋,多一位人才,就多一分希望。士不到不得已不屈就,将不到不得已不轻生。屡败,屡战,终不掩对圣上的一片忠心。
薛焕对何桂清的匆忙撤离稍感意外,不过他还是妥善安置这位愚公,一方面为他在僻静处寻了宅子住下,避免官场之人与何桂清打照面,不让何桂清感到尴尬;另一方面一切与洋人接触的活动,都尽量安排了何桂清参加。
这也是做出样子,一方面哄不明事理的洋人,让他们见见朝廷大员,显示朝廷对借师之决心;另一方面也算给何桂清找了份差事,让他逃出苏州时那句哄人的话不至于落空。同时也好让朝廷知道,何桂清的确是为勤侍王政而动的。
不过花架子再怎么做,何桂清心里也恐慌得很。他深知自己的花招只能骗得了一时,却骗不了朝廷重臣。他一面在上海这么拖着不见官府,一面暗中运动京中同僚旧属,上下运动,巴望着老天开眼,能把他这件事由大化小,由小化无。
人们倒确实暂时忘了何桂清。因为战事吃紧,薛焕租募的洋枪队终于派上了用场。太平军连连出击上海近郊县城,多亏了戈登率领的洋枪队,才使得太平军不至于马上威胁到上海。
祸起曾国藩
湖南方面的曾国藩却早就对何桂清、薛焕和王有龄有了意见。矛盾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军饷。
胡雪岩吃进宝钞,控制整个苏淞杭地区的军事采备时,这一地区的军饷来源已经出了问题。
有清以来,苏淞杭地区一直实行轻徭薄赋。康熙朝颁旨,声明“永不加赋”。
和平时代,这一做法没有问题。因为苏淞杭地沃物丰,人丁兴旺,农工商发达,虽照原有基数征税,仍绰绰有余地保证了清廷用库。
但是战事一开,这一办法就行不通了。大片面积被太平军收去,原来土地上大量人口卷资逃亡上海。这样一来,原有的人口不在原地了,整个人口管理就出现了混乱,新流动的人口又无法按原来的标准征税。
本来战事需要更多的税源,可是原有的税源却已经被大部分破坏。
苏沪松一带,自从战事发生后,已经接连四五年没有入员了。朝廷考虑到战事吃紧,管理混乱,也就只是下文严征,却并没做太多实际的动作。只要苏浙协银能保证南北大营的军事供应,朝廷已经感到满足了。
可是战火东延,太平军加强攻势,南北大营土崩瓦解。这时候胡雪岩已牢牢把握了这一带的财货运度,何、薛、王为了讨好圣上,便把原来供给南北大营的协银,源源不断地押往京城。
后来为了保境安民,办起了团练,度支一下子又紧张起来。那时何桂清还在苏州,一见胡雪岩,便愁眉苦脸道:“雪岩兄,这笔银子可到哪里去筹?”
胡雪岩感到不解:“咦,不是说好地方自筹,办团练保境安民吗?”
何桂清道:“要是只是为了保境安民,倒也罢了,现在的势头,非得学一学湖南的曾相,练出一支可以抵挡住‘长毛’的人马来。”
曾相是指曾国藩。因为他做过协办大学士,相当于入阁拜相,所以称曾相。太平军起事之时,曾国藩正因母亲去逝,丁忧在籍。旧时代以儒家之孝道纲常为本,家中父母去世,做儿女的须守孝三年,就是做官也不能免。
不过大敌当前,朝廷急于用人,也就管不了那么多。守丧日期未满,朝廷就命曾国藩就近招募人马,训练之后,投入战场。
清朝的军队,除八旗兵外,汉人招兵,均是没有定则,谁报录谁的,所以良莠不齐,素质甚差。
曾国藩练兵却极有思路,他以县为单位,专招诚实农民,施行严格训练,投入战场后,又实行重赏制度。因为其编营皆以乡土地域为单位,所以人心极齐;兼之重赏重罚,所以军纪严明。训练出来的人马,称作湘军,作战极为勇猛。
要练出曾相的人马,就得有曾相的手段。能否募到优良的人马,这是下边的事。现在何桂清担心的是,能否募到足够的银两。
原有协银,因为已成惯例,上边也有了定数。何桂清不想在这上面打太多主意,以免几年巴结的功劳付诸东流。这样就只好另外想办法了。
“临时借用,我倒可以先垫支一部分。”胡雪岩对何桂清这样说道。
“不是这个意思,我希望你帮忙出出主意,找个固定的财路出来。”何桂清道。
“那就得开源,”胡雪岩道,“开源之途,无非加征,或者向上要。”
“向上边要,恐怕未必合适。”何桂清道。
“加征税赋呢?”胡雪岩问道。
“这恐怕与定规不合。”
“咳,什么定规?定规不都是人制定出来的?何大人,你听说过曾相的一句话吗?”
何桂清道:“什么话?”
“曾相有一句话,叫‘无非常之手段,无以行非常之事’。”
这个何桂清倒早听说过。这话本来是从一句古语“以非常之志,行非常之事”套过来的。在曾国藩那里,经此一变,却有了新内容。
那曾国藩的新内容,全表现在这“手段”二字上。曾国藩是以读“四书”、“五经”起家的,自他在家乡湖南亲眼目睹了太平军对整个社会伦常的破坏后,心思突然起了大变化。
他痛斥太平军以西洋邪教冲击中国长幼尊卑之秩序。所以他对太平军的镇压,从来毫不手软。曾经有一秀才,因为和藏匿了太平军的告示和“拜上帝会”的宣传小册,为曾国藩所查知,便不容辩解,将该秀才一刀两段。地方乡民,凡窝藏‘长毛’的,一经曾国藩抓获,必杀无赦。一时间乡人见了曾国藩,无不胆战心惊;那地方心慈手软之乡绅,也对曾国藩的做法感到震惊。
不仅如此,曾国藩自夺了九江之后,因为饷源不继,便派人在大小关卡,层层征税。他这么做,并没向江西巡抚打招呼,更没想到通知地方官一下。
有了这两条“非常手段”,曾国藩惹恼了不少人。于是弹劾之文纷纷飞京。其中就有何桂清一位在京同年的弹劾。
咸丰帝倒还明理。他知道在这非常时期,若以一言定进退,必不能得非常之才,也无以迅速靖天下。所以他把劾文一一压下,充耳不闻,一任曾国藩放手去做。
何桂清在京城之时,早已经听自己老同年谈起过这事,所以胡雪岩一讲,他马上明白了胡雪岩的意思。
“你是说加税?”何桂清摇摇头:“恐怕不甚妥帖。”
胡雪岩隐约听王有龄说过,何桂清的同年参劾曾国藩,何桂清当时也是同意的。这么说来,何桂清的白面书生气倒亦属太足。
“何大人,如今圣上最担心的是什么呢?”
何桂清不解道:“圣上宿夜忧虑的,就是‘长毛’何日得除,天下何日太平。”
胡雪岩笑道:“这就是了,你若帮圣上完成了这一大业,圣上还会在乎你的小节?”
何桂清左右思量,此理也对。于是他沉默了半晌,才慢悠悠地问道:“那要加征,应该怎么个做法呢?”
“增设厘局。辖内水路要口,增派税员,把可能漏掉的税额收上来。我还有一个主意,就是在与‘长毛’交接地带,层层设局。凡与‘长毛’做生意的商人,都课以辖内各境六倍之税。”
何桂清却道:“那与‘长毛’通商的,却该没收才是,怎么可以征税放人?”
胡雪岩心中暗笑何桂清不明就里,便道:“何大人,与其杀鸡取卵,不若养鸡接蛋。”
那何桂清却沉默不语了,胡雪岩见说他不通,也就起身告辞了。
过了两日,胡雪岩办完事情,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回杭州,却有人匆匆忙忙上门投帖,说何桂清何老爷有请。
何桂清盘桓了这几天,扳着指头算了算,觉得如果按照胡雪岩的办法去做,新开的税额十分可观,不仅可以保证筹办乡勇,还可结余,用做向上提解的饷银。这等于政声有利的事情,何桂清着实放舍不下。
不过要做就得联络了薛焕、王有龄一块儿做。何桂清请胡雪岩来,就是委托他绕道上海见一见薛焕,商定这一大事。
其实那薛焕倒不必劝,一听胡雪岩出此上好主意,一口应承照样施行。不过何桂清要他和王有龄一起,三人先联名出奏,待皇上批准了再照办。
薛焕笑着对胡雪岩道:“我看何大人这倒是过虑了。我们先征了上来,圣上不会不准奏的。”
果然,税卡增设增加了一大笔收入。朝廷见有实效,也就准如所请。不过再三叮嘱,要征有所用。
三位老爷的想法倒也没有大的分歧,除留作团练装备和饷银费用外,多余之数,均如实押解。
这时却出了岔子。那曾国藩在西边战事正紧,饷银需费大增。现在听说何、薛、王有了辟财新法,就上请直接押解湖南,以充军需。
朝廷对曾国藩早已十分倚重,但朝廷惯例,对汉人大臣从来不委以要职。现在战事吃紧,没有办法,才依了曾国藩,由他扩展。其实朝内早有非议,担心曾国藩尾大不掉,难以驾驭。有此担心,在饷银分配上,朝廷总是有所保留。
现在曾国藩要求饷银直接押解,那朝内有看法的大臣是断然不肯的。朝廷再三考虑,眼看着太平军势头正炽,恐怕因小失大,就准如所请。
这薛、何、王三人和朝内大臣本就是沆瀣一气的。现在自己辟的财源,白白用做湘军扩充的费用,这样岂不是帮助湘军从西边把太平军往东追赶?这无异于引狼入室。所以他们心照不宣,迟迟不肯押解。
后来曾国藩上了折奏一本,说这几人不听圣命,延误军机。朝廷下旨严辞指责薛、何、王。这时他们才慌了手脚,公事公办。
曾国藩对这三人从此有了看法。借师助剿一事,朝廷考虑到此事关系重大,曾下旨征询过各位重臣的意见。曾国藩上书说,虽我帝国断无惧怕夷人之理,却万不可有引狼入室之举。
在曾国藩看来,薛、何、王三人的做法,就好比不谙事的孩子,只知野果味甘,一味贪吃,却不管可能腹泻以致中毒。
待到何桂清弃城逃走,朝野上下一片非议。以曾国藩之做人原则,断不容这等事体发生。他上书朝廷,称“疆吏以城守为大节,不宜以僚属之一言为进止;大臣以心迹定罪就不必以公禀之有无为权衡。守土有贵,自古乃为臣之必然”。
因为这句话,何桂清不久便被朝廷下旨拿办,押往京城,在秋后斩于菜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