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钱庄跑街(1)

作者: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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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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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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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376字

胡雪岩初做跑街,几件事虽然都处理得干净,他还是觉得心里不痛快。他慢慢品味出眼光的重要性,做生意应该像老板那样,观人入骨,料事如神。


——作者题注


钱庄里的“胡大人”


胡光墉(18231885),字雪岩,祖籍安徽绩溪,生于杭州。


胡雪岩祖上做河船生意。胡雪岩爷爷那一辈儿,因为沙船生意小有富足,便把家人从徽州绩溪老家迁到了杭州。绩溪全部是山地,耕地甚少。全年的五谷杂粮统算起来,也只能供三个月的食粮。不足的粮食,只有向外地去购买补充。所以徽州人为了生计,只好脱离农村,到城市去经商。几千年来,徽州人命中注定要做生意人。


沙船这个名称,在今人看来,已经渺若云烟,其实在明清两朝,海上交通全靠这些沙船。它的最古老的名称,就是“漂洋船”。明朝永乐皇帝曾派三保太监郑和下西洋,乘载的所谓楼船,也就是沙船。在西洋轮船还没盛行之时,这些沙船对于海上游客之往来,货物之输运,曾起过很大作用。


沙船运客,也搭货。商号货物相互搭配装船,甲船中有乙船之货,乙船、丙船中也有甲船之货。船到地头,各自凭单据提取。如果中途失事,或遇匪徒袭劫,或遭风雨沉没,损失由各号分担。亦有船货抵埠,市面陡涨,则亦由各号分享共利。


这本是沙船业的惯例。胡雪岩的爷爷那辈人,经过几十年的经营,已经拥有大船五艘。胡雪岩的父亲也自小随船,北闯大连,南走潮汕,向西沿长江而上溯,直抵巴蜀。眼看着家业日益兴隆。不承想胡雪岩的一个表爷,贪心不足,私自破了船业的规矩,经常独载自家货物,以求暴利。不料遭了歹徒打劫,连船带货,随同船上的帮手,无一幸免。其时,胡雪岩的爷爷因病在家,闻此巨变,犹若晴天霹雳,一口气咽下再也没能回转过来。


胡雪岩的父亲变卖家产,逐一清还债务。有好心人便放他一马,看重的是上一辈人的厚道和后生的懂事。尽管如此,等债还毕,家中也就只剩二亩薄产了。


这时的胡雪岩已经上了一年私塾。这一变故来得太大,短时期也无望回转了。胡雪岩只好回到家中,帮着干些杂活儿,闲下来时就自己学上一点,总算粗通文墨。


十四岁那年,一位亲戚介绍胡雪岩去了杭州的一个钱庄,做了学徒。


这学徒的活计其实并不太劳累,但是委屈。一个学生子(杭州人管学徒叫学生子),进门拜了店主为师傅,店主就得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着,管吃、管穿、管住,还管他在外面的说话行事,以免招惹了是非。这是店主对学生子好的一面。不过在日常琐事上,店主可就不会把他如嫡出一般供着了,扫地抹桌,打水倒尿,有什么杂务跑腿儿的,都落到了学生子头上。


刚进门时,钱庄老板就说好了,学徒期间无薪俸,杂活儿需要排着干,有什么不对的,该打就打,该骂就骂。


其实这老板人并不坏,三年学徒,胡雪岩活儿没少干,骂是受了不少,倒没挨过一次打。


胡雪岩脑瓜很灵,手脚也挺麻利。所以钱庄的其他伙计档手待他都不错。老板用不到胡雪岩时,伙计们也常借故把胡雪岩捎上出去办事。有了小胡这个家伙,探风送信儿,跑腿打酒,这一类琐事,倒也都可以省心了。那小胡倒也落得外边转悠,一边和小店伙计贫嘴,讨价还价,一边还可乘机享受一下。时间久了,小胡的嘴皮功夫长进不少。


不过小胡从来不敢在老板面前显山露水。老板也只觉得这小胡是个少言少语,不过还算机灵的年轻人。


有一天店门口忽然来了一个小渔倌,赤着双足,提着个小木桶。木桶里边四条雄头雄脑的大鲤鱼,每条足有一斤多重。小渔倌点名非要见上一见店里的胡大人。店里的伙计很是吃惊,给他解释说这店里胡大人没有,只有一个小胡。小渔倌急了,嚷嚷着:“不对,他亲口告诉我叫他胡大人的。”伙计见和他计较不出个所以,便要赶他走。这时店主出来了,询问究竟。小渔倌说:“上个月小的在东门外遇到胡大人,他见我的鱼虽好,就是没人买,就和小的聊起来。小的说家里就指靠这卖鱼的钱过活儿了,鱼卖不出,小的如何好回家交代。他就叫小的听他的话行事。小的鱼果然很快就卖光了。小的爹爹夸了小的,还特意让小的送来两对鲤鱼拜谢。”


“那胡大人是什么模样?”店主问道。


“瘦瘦的,高高的,一颗门牙还掉了。”


他这一说,店里的伙计“轰”地一下都笑了。掉了门牙的瘦高个儿不正是小胡吗?店主皱了皱眉头,让人到后院去叫小胡。


小胡正在和老板的儿子走棋,不肯出来。那伙计一急,拽着他就往外走。刚进店门,就有伙计嘻嘻叫着:“胡大人到。”


小胡脸“刷”地一下红了。小渔倌高兴地叫道:“就是他,就是他。”


老板沉着脸问:“小胡,啥辰光成了胡大人了?”


小胡犹豫了一下,心想:不老实说了,老板可真要不高兴了。


原来,因为店里常有个伙计带他去东门一带办事,在街边他注意到了这个呆头呆脑的小渔倌。小渔倌的鱼都很鲜活,可他的脑子就是转不开。小渔倌的爹爹腿脚不灵,只好自己驾船打鱼,让小渔倌来卖。每一个采办的人都很喜欢小渔倌的鱼,可是一问价钱,不但比别的鱼摊高出很多,还一个子儿都不能减,一个个只好摇头而去。鱼卖不出去,小渔倌急得都要哭了。小胡见了,就主动上前问他究竟。听了小渔倌的诉说,小胡忍不住笑了起来:“世上哪有不能讨价还价的买卖?你不让人家占点儿便宜,人家凭什么非要买你的?”


小渔倌说:“那是俺爹定的价!”


小胡说:“你今天就听我的,保你爹爹高兴。”


那天带小胡出去的伙计正好到都统衙门办理胡都统钱票京汇。都统衙门他们常去,所以和账房、书办都很熟悉。胡雪岩就瞅准机会,趁着账房先生和他两个人在家时,把自己的小褂袍一拎,对着账房先生行了个长喏。账房先生倒也不客气,问他有何想法。小胡道:“我表弟家世代捕鱼,那鱼个个都巴巴的。我想胡都统走南闯北,什么风味没有尝过?要是漏过了咱杭州湾这第一美味,岂不遗憾终身?”账房先生道:“咦!你小小年纪,话倒说得挺溜啊!”账房先生知道这小胡鬼机灵,对这小家伙颇有好感,就允诺他道:“我许你表弟先供衙门三月,不过价钱上你可得给采办的人体己一点儿!”小胡明白,心想:“不就是每次少卖几文钱嘛,这话好说。”


小胡回到东门外,对小渔倌说:“你跟我来,我今天把鱼全给你销出去。”小渔倌听了高兴坏了,匆匆忙忙跟着小胡走。到了都统衙门,小胡吩咐小渔倌:“价钱你就照我说的给,对买鱼的人你就说:‘是胡大人爱吃这鱼,特意吩咐账房先生去订购的。’”


其实买鱼这事,如若都统真的爱吃,只需直接派人告诉采办就可以了,何必多此一举,还要让账房先生转达。小胡再精明,但毕竟年纪还小,事情上考虑不了这么深。


不过这回倒真让小胡碰上运气了。那采办也是个粗心人,心想让账房这么转告,定是都统想细水长流,备了长期开支的。想是这么想,还是觉着未尽明白,就“蹬、蹬、蹬”跑到账房先生那里去问。账房先生心想:“这小胡倒当真了,还来得这么快。不过小胡虽然人小,咱可是答应过人家的。童叟无欺,这是做人的道理。”于是就随口应了声:“没错,胡大人听说这鱼特细嫩,让我转告你好好采办,你也不必太舍不得,总得让大人满意才是。”


那采办得了这话,煞是高兴。这不明示自己可两头挤兑,抽点儿彩头吗?于是,采办乐颠颠地让小渔倌把鱼全部留下,并告诉他,衙门里的伙食是换着排下去的,每隔两天来一次就可以了。


统算下来虽然每条鱼的价钱便宜了一点,不过用不着自己再费神苦等,而且以后的鱼也有了去处,小渔倌太高兴了。回到家他跟父亲一讲,父亲也连连夸他。末了,他父亲问:“那带你卖鱼的姓甚名谁?”


这可把小渔倌难住了。他脑子本来就不怎么好使,又转悠了半天,想了半晌才说道:“好像叫胡大人。”小小孩子怎么会叫“大人”呢?他爹一听就觉着不对,非让他问清不可。


也该这人走运,歪打正着,胡都统倒还真的喜欢上这鱼了。小渔倌自然得经常去送鱼,不愁碰不着小胡。他把小胡拉到一旁,问道:“你真的姓胡?”


“这还能有假?”


小渔倌不问了。这姓都是真的了,名还能假得了?他就又追问小胡家住何方,说他爹爹定要拜谢他。


小胡这厢给老板讲述原委,老板那厢心中一阵嘀咕。老板开头一听小渔倌拜见胡大人,觉着小胡定是在外边胡抡海吹,小小年纪养成这般坏毛病,自然是千不该万不该。所以他一听就沉下了脸,这其中的细节越听越清楚了,老板的心里也越来越高兴。示惠于人,似这般小小的事体,倒也算不了什么。难得的是他小小年纪,能有这种想法,并且居然靠着自己的活动把事情做成了,看来这孩子还真是块好材料。


老板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却不说,还有意想再考一考小胡。他问道:“你姓胡就是了,怎么就成了大人?”


小胡倒会解释:“禀告老板,小的一个堂哥就叫达仁。通达的达,仁义的仁。”


伙计们听了又都笑了。店主见小渔倌今天拎了四条鲤鱼过来拜谢,觉得这是吉利的征兆,况且小胡这事办得也煞是漂亮,心中就很高兴,命档手封了红包,赏给小胡。并让常带小胡出去的伙计,陪着档手一行,到酒馆订了一桌席,正式结束了小胡的学徒期,把他升为店里的伙计。


那时钱庄里的伙计,被称作跑街。跑街要干的事,就是为钱庄招揽生意和讨要债款,类似于今天的银行储蓄员。


识人做事,需要眼光


当时的杭州,有很多候补、捐班的官吏。所谓捐班,就是花钱买官。中国封建社会,从汉朝起是公荐贤人当官。到了隋唐,有了科举,社会上的读书人就有了正途从社会底层进入官僚上层。到了清朝中后期,国库银荒,社会上有钱的人又刚好想做官,就有大臣上了奏折建议朝廷卖官。朝廷起初还忸忸怩怩不肯,后来也架不住支出多,收入少的煎熬,终于下了准旨。不过又加了道附折,责令各地要员严加管理督促,谨防流弊横生。


话是这么说,谁都知道“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买官的人不外两类:一类是读书不进,家中又有产业的人。到了晚年,眼看着一辈子功名无望,免不了觉着愧对了祖先。所以总欲有个官衔,也好上报祖恩,下范后生;另一类是做了生意有钱的人。因为整个社会都把官僚老爷看得很大,只是有钱仍免不了被人瞧不起。况且谁都明白,有了一个官衔,一旦补了实缺,绝不只是面子上好看。各方人等都有巴结你,用上你的时候。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腰包里没有不肥的。


因了这实际的好处,候补、捐班的人就不愁没有。捐班要花很多钱,捐了后又不能马上补实缺,所以在候补期间,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两手空空,只能向钱庄借贷度日;即使补了缺,上任时打点也需要钱,还得向钱庄借。


胡雪岩充当跑街,主要就是招揽这批人的生意以及督促他们到期还钱。


这可不是个好干的差使。这班人,虽然身在落魄之中,但老爷的臭架子已经摆开。他求你借钱时,拿你当爷似的。你要是问他讨债,他就会板着脸来一句:“还怕爷明天就死了?”或者说:“爷还赖你这几个钱儿?”遇到那脾气倔的,也倒好办,就拿这同样的话一激他就是,一准灵光。不过大部分人都是有一定背景和势力的。所以这活计要想做得圆满,既需时时小心,笑脸相陪,有时还得来点儿硬的,软硬兼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