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范晔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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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易》称“《遯》之时义大矣哉”。又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是以
尧称则天,不屈颍阳之高;武尽美矣,终全孤竹之洁。自兹以降,风流弥繁,长
往之轨未殊,而感致之数匪一。或隐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静已以镇
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然观其甘心畎亩之
中,憔悴江海之上,岂必亲鱼鸟、乐林草哉!亦云性分所至而已。故蒙耻之宾,
屡黜不去其国;蹈海之节,千乘莫移其情。适使矫易去就,则不能相为矣。彼虽
硜硜有类沽名者,然而蝉蜕嚣埃之中,自致寰区之外,异夫饰智巧以逐浮利
者乎!荀卿有言曰,“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也。
汉室中微,王莽篡位,士之蕴藉义愤甚矣。是时裂冠毁冕,相携持而去之者,
盖不可胜数。杨雄曰:“鸿飞冥冥,弋者何篡焉。”言其违患之远也。光武侧席
幽人,求之若不及,旌帛蒲车之所征贲,相望于岩中矣。若薛方、逢萌,聘而不
肯至;严光、周党、王霸,至而不能屈。群方咸遂,志士怀仁,斯固所谓“举逸
民天下归心”者乎!肃宗亦礼郑均而征高凤,以成其节。自后帝德稍衰,邪{薛女}
当朝,处子耿介,羞与卿相等列,至乃抗愤而不顾,多失其中行焉。盖录其绝尘
不反,同夫作者,列之此篇。
野王二老者,不知何许人也。初,光武贰于更始,会关中扰乱,遣前将军邓
禹西征,送之于道。既反,因于野王猎,路见二老者即禽。光武问曰:“禽何向?”
并举手西指,言“此中多虎,臣每即禽,虎亦即臣,大王勿往也。”光武曰:
“苟有其备,虎亦何患。”父曰:“何大王之谬邪!昔汤即桀于鸣条,而大城于
亳;武王亦即纣于牧野,而大城于郏鄏。彼二王者,其备非不深也。是以即人
者,人亦即之,虽有其备,庸可忽乎!”光武悟其旨,顾左右曰:“此隐者也。”
将用之,辞而去,莫知所在。
向长字子平,河内朝歌人也。隐居不仕,性尚中和,好通《老》、《易》。
贫无资食,好事者更馈焉,受之取足而反其余。王莽大司空王邑辟之,连年乃至,
欲荐之于莽,固辞乃止。潜隐于家。读《易》至《损》、《益》卦,喟然叹曰:
“吾已知富不如贫,贵不如贱,但未知死何如生耳。”建武中,男女娶嫁既毕,
敕断家事勿相关,当如我死也。于是遂肆意,与同好北海禽庆俱游五岳名山,竟
不知所终。
逢萌字子康,北海都昌人也。家贫,给事县为亭长。时尉行过亭,萌候迎拜
谒,既而掷楯叹曰:“大丈夫安能为人役哉!”遂去之长安学,通《春秋经》。
时王莽杀其子宇,萌谓友人曰:“三纲绝矣!不去,祸将及人。”即解冠挂东都
城门,归,将家属浮海,客于辽东。
萌素明阴阳,知莽将败,有顷,乃首戴瓦盎,哭于市曰:“新乎新乎!”因
遂潜藏。
及光武即位,乃之琅邪劳山,养志修道,人皆化其德。
北海太守素闻其高,遣吏奉谒致礼,萌不答。太守怀恨而使捕之。吏叩头曰:
“子康大贤,天下共闻,所在之处,人敬如父,往必不获,只自毁辱。”太守怒,
收之系狱,更发它吏。行至劳山,人果相率以兵弩捍御。吏被伤流血,奔而还。
后诏书征萌,托以老耄,迷路东西,语使者云:“朝廷所以征我者,以其有益于
政,尚不知方面所在,安能济时乎?”即便驾归。连征不起,以寿终。
初,萌与同郡徐房、平原李子云、王君公相友善,并晓阴阳,怀德秽行。房
与子云养徒各千人,君公遭乱独不去,侩牛自隐。时人谓之论曰:“避世墙东王
君公。”
周党字伯况,太原广武人也。家产千金。少孤,为宗人所养,而遇之不以理,
及长,又不还其财。党诣乡县讼,主乃归之。既而散与宗族,悉免遣奴婢,遂至
长安游学。
初,乡佐尝众中辱党,党久怀之。后读《春秋》,闻复仇之义,便辍讲而还,
与乡佐相闻,期克斗日。既交刃,而党为乡佐所伤,困顿。乡佐服其义,舆归养
之,数日方苏,既悟而去。自此敕身修志,州里称其高。
及王莽窃位,托疾杜门。自后贼暴从横,残灭郡县,唯至广武,过城不入。
建武中,征为议郎,以病去职,遂将妻子居黾池。复被征,不得已,乃着短
布单衣,穀皮绡头,待见尚书。及光武引见,党伏而不谒,自陈愿守所志,帝乃
许焉。
博士范升奏毁党曰:“臣闻尧不须许由、巢父,而建号天下;周不待伯夷、
叔齐,而王道以成。伏见太原周党、东海王良、山阳王成等,蒙受厚恩,使者三
聘,乃肯就车。及陛见帝廷,党不以礼屈,伏而不谒,偃蹇骄悍,同时俱逝。党
等文不能演义,武不能死君,钓采华名,庶几三公之位。臣愿与坐云台之下,考
试图国之道。不如臣言,伏虚妄之罪。而敢私窃虚名,夸上求高,皆大不敬。”
书奏,天子以示公卿。诏曰:“自古明王圣主,必有不宾之士。伯夷、叔齐不食
周粟,太原周党不受朕禄,亦各有志焉。其赐帛四十匹。”党遂隐居黾池,著书
上下篇而终。邑人贤而祠之。
初,党与同郡谭贤伯升、雁门殷谟君长,俱守节不仕王莽世。建武中,征,
并不到。
王霸字儒仲,太原广武人也。少有清节。及王莽篡位,弃冠带,绝交宦。建
武中,征到尚书,拜称名,不称臣。有司问其故。霸曰:“天子有所不臣,诸侯
有所不友。”司徒侯霸让位于霸。阎阳毁之曰:“太原俗党,儒仲颇有其风。”
遂止。以病归,隐居守志,茅屋蓬户。连征,不至,以寿终。
严光字子陵,一名遵,会稽余姚人也。少有高名,与光武同游学。及光武即
位,乃变名姓,隐身不见。帝思其贤,乃令以物色访之。后齐国上言:“有一男
子,披羊裘钓泽中。”帝疑其光,乃备安车玄纁,遣使聘之。三反而后至。舍于
北军。给床褥,太官朝夕进膳。
司徒侯霸与光素旧,遣使奉书。使人因谓光曰:“公闻先生至,区区欲即诣
造。迫于典司,是以不获。愿因日暮,自屈语言。”光不答,乃投札与之,口授
曰:“君房足下:位至鼎足,甚善。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霸得
书,封奏之。帝笑曰:“狂奴故态也。”车驾即日幸其馆。光卧不起,帝即其卧
所,抚光腹曰:“咄咄子陵,不可相助为理邪?”光又眠不应,良久,乃张目熟
视,曰:“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帝曰:“子陵,
我竟不能下汝邪?”于是升舆叹息而去。
复引光入,论道旧故,相对累日。帝从容问光曰:“朕何如昔时?”对曰:
“陛下差增于往。”因共偃卧,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坐甚急。
帝笑曰:“朕故人严子陵共卧耳。”
除为谏议大夫,不屈,乃耕于富春山,后人名其钓处为严陵濑焉。建武十七
年,复特征,不至。年八十,终于家。帝伤惜之,诏下郡县赐钱百万、谷千斛。
井丹字大春,扶风郿人也。少受业太学,通《五经》,善谈论,故京师为之
语曰:“《五经》纷纶井大春。”性清高,未尝修刺修人。
建武末,沛王辅等五王居北宫,皆好宾客,更遣请丹,不能致。信阳侯阴就,
光烈皇后弟也,以外戚贵盛,乃诡说五王,求钱千万,约能致丹,而别使人要劫
之。丹不得已,既至,就故为设麦饭葱叶之食。丹推去之,曰:“以君侯能供甘
旨,故来相过,何其薄乎?”更置盛馔,乃食。及就起,左右进辇。丹笑曰:
“吾闻桀驾人车,岂此邪?”坐中皆失色。就不得已而令去辇。自是隐闭,不关
人事,以寿终。
梁鸿字伯鸾,扶风平陵人也。父让,王莽时为城门校尉,封脩远伯,使奉少
昊后,寓于北地而卒。鸿时尚幼,以遭乱世,因卷席而葬。
后受业太学,家贫而尚节介,博览无不通,而不为章句。学毕,乃牧豕于上
林宛中。曾误遗火,延及它舍。鸿乃寻访烧者,问所去失,悉以豕偿之。其主犹
以为少。鸿曰:“无它财,愿以身居作。”主人许之。因为执勤,不懈朝夕。邻
家耆老见鸿非恒人,乃共责让主人,而称鸿长者。于是始敬异焉,悉还其豕。鸿
不受而去,归乡里。
势家慕其高节,多***之,鸿并绝不娶。同县孟氏有女,状肥丑而黑,力举
石臼,择对不嫁,至年三十。父母问其故。女曰:“欲得贤如梁伯鸾者。”鸿闻
而娉之。女求作布衣、麻屦,织作筐缉绩之具。及嫁,始以装饰入门。七日而鸿
不答。妻乃跪床下请曰:“窃闻夫子高义,简斥数妇,妾亦偃蹇数夫矣。今而见
择,敢不请罪。”鸿曰:“吾欲裘褐之人,可与俱隐深山者尔。今乃衣绮缟,傅
粉墨,岂鸿所愿哉?”妻曰:“以观夫子之志耳。妾自有隐居之服。”乃更为椎
髻,着布衣,操作而前。鸿大喜曰:“此真梁鸿妻也。能奉我矣!”字之曰德曜,
名孟光。
居有顷,妻曰:“常闻夫子欲隐居避患,今何为默默?无乃欲低头就之乎?”
鸿曰:“诺。”乃共入霸陵山中,以耕织为业,咏《诗》、《书》,弹琴以自娱。
仰慕前世高士,而为四皓以来二十四人作颂。因东出关,过京师,作《五噫之歌》
曰:“陟彼北芒兮,噫!顾览帝京兮,噫!宫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劳兮,噫!
辽辽未央兮,噫!”肃宗闻而非之,求鸿不得。乃易姓运期,名耀,字侯光,与
妻子居齐鲁之间。
有顷,又去适吴。将行,作诗曰:
逝旧帮兮遐征,将遥集兮东南。心惙怛兮伤悴,志菲菲兮升降。欲乘策兮
纵迈,疾吾俗兮作谗。竞举枉兮措直,咸先佞分唌々。固靡惭兮独建,冀异州
兮尚贤。聊逍遥兮遨嬉,缵仲尼兮周流。倘云睹兮我悦,遂舍车兮即浮。过季札
兮延陵,求鲁连兮海隅。虽不察兮光貌,幸神灵兮与休。惟季春兮华阜,麦含含
兮方秀。哀茂时兮逾迈,愍芳香兮日臭。悼吾心兮不获,长委结兮焉究!口嚣嚣
兮余讪,嗟恇恇兮谁留?
遂至吴,依大家皋伯通,居庑下,为人赁舂。每归,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
仰视,举案齐眉。伯通察而异之,曰:“彼佣能使其妻敬之如此,非凡人也。”
乃方舍之于家。鸿潜闭著书十余篇。疾且困,告主人曰:“昔延陵季子葬子于嬴
博之间,不归乡里,慎勿令我子持丧归去。”及卒,伯通等为求葬地于吴要离冢
傍。咸曰:“要离烈士,而伯鸾清高,可令相近。”葬毕,妻子归扶风。
初,鸿友人京兆高恢,少好《老子》,隐于华阴山中。及鸿东游思恢,作诗
曰:“鸟嘤嘤兮友之期,念高子兮仆怀思,相念恢兮爰集兹。”二人遂不复相见。
恢亦高抗,终身不仕。
高凤字文通,南阳叶人也。少为书生,家以农亩为业,而专精诵读,昼夜不
息。妻尝之田,曝麦于庭,令凤护鸡。时天暴雨,而凤持竿诵经,不觉潦水流麦。
妻还怪问,凤方悟之。其后遂为名儒,乃教授于西唐山中。
邻里有争财者,持兵而斗,凤往解之,不已,乃脱巾叩头,固请曰:“仁义
逊让,奈何弃之!”于是争者怀感,投兵谢罪。
凤年老,执志不倦,名声著闻。太守连召请,恐不得免,自言本巫家,不应
为吏,又诈与寡嫂讼田,遂不仕。建初中,将作大匠任隗举凤直言,到公车,托
病逃归。推其财产,悉与孤兄子。隐身渔钓,终于家。
论曰:先大夫宣侯,尝以讲道余隙,寓乎逸士之篇。至《高文通传》,辍而
有感,以为隐者也,因著其行事而论之曰:“古者隐逸,其风尚矣。颍阳洗耳,
耻闻禅让;孤竹长饥,羞食周粟。或高栖以违行,或疾物以矫情,虽轨迹异区,
其去就一也。若伊人者,志陵青云之上,身晦泥污之下,心名且犹不显,况怨累
之为哉!与夫委体渊沙,鸣弦揆日者,不其远乎!”
台佟字孝威,魏郡邺人也。隐于武安山,凿穴为居,采药自业。建初中,州
辟,不就。刺史行部,乃使从事致谒。佟载病往谢。刺史乃执贽见佟曰:“孝威
居身如是,甚苦,如何?”佟曰:“佟幸得保终性命,存神养和。如明使君奉宣
诏书,夕惕庶事,反不苦邪?”遂去,隐逸,终不见。
韩康字伯休,一名恬休,京兆霸陵人。家世著姓。常采药名山,卖于长安市,
口不二价,三十余年。时有女子从康买药,康守价不移。女子怒曰:“公是韩伯
休那?乃不二价乎?”康叹曰:“我本欲避名,今小女子皆知有我,何用药为?”
乃遁入霸陵山中。博士公车连征,不至。桓帝乃备玄纁之礼,以安车聘之。使者
奉诏造康,康不得已,乃许诺。辞安车,自乘柴车,冒晨先使者发。至亭,亭长
以韩征君当过,方发人牛修道桥。及见康柴车幅巾,以为田叟也,使夺其牛。康
即释驾与之。有顷,使者至,知夺牛翁乃征君也。使者欲奏杀亭长。康曰:“此
自老子与之,亭长何罪!”乃止。康因中道逃遁,以寿终。
矫慎字仲彦,扶风茂陵人也。少好黄、老,隐遁山谷,因穴为室,仰慕松、
乔导引之术。与马融、苏章乡里并时,融以才博显名,章以廉直称,然皆推先于
慎。
汝南吴苍甚重之,因遗书以观其志曰:
仲彦足下:勤处隐约,虽乘云行泥,栖宿不同,每有西风,何尝不叹!盖闻
黄、老之言,乘虚入冥,藏身远遁,亦有理国养人,施于为政。至如登山绝迹,
神不著其证,人不睹其验。吾欲先生从其可者,于意何如?昔伊尹不怀道以待尧、
舜之君。方今明明,四海开辟,巢、许无为箕山,夷、齐悔入首阳。足下审能骑
龙弄凤,翔嬉云间者,亦非狐兔燕雀所敢谋也。
慎不答。年七十余,竟不肯娶。后忽归家,自言死日,及期果卒。后人有见
慎于敦煌者,故前世异之,或云神仙焉。
慎同郡马瑶,隐于汧山,以兔罝为事。所居俗化,百姓美之,号马牧先生焉。
戴良字叔鸾,汝南慎阳人也。曾祖父遵,字子高,平帝时,为侍御史。王莽
篡位,称病归乡里。家富,好给施,尚侠气,食客常三四百人。时人为之语曰:
“关东大豪戴子高。”
良少诞节,母憙驴鸣,良常学之,以娱乐焉。及母卒,兄伯鸾居庐啜粥,非
礼不行,良独食肉饮酒,哀至乃哭,而二人俱有毁容。或问良曰:“子之居丧,
礼乎?”良曰:“然。礼所以制情佚也。情苟不佚,何礼之论!夫食旨不甘,故
致毁容之实。若味不存口,食之可也。”论者不能夺之。
良才既高达,而论议尚奇,多骇流俗。同郡谢季孝问曰:“子自视天下孰可
为比?”良曰:“我若仲尼长东鲁,大禹出西羌,独步天下,谁与为偶!”
举孝廉,不就。再辟司空府,弥年不到,州郡迫之,乃遁辞诣府,悉将妻子,
既行在道,因逃入江夏山中。优游不仕,以寿终。
初,良五女并贤,每有求姻,辄便许嫁,疏裳布被、竹笥木屐以遣之。五女
能遵其训,皆有隐者之风焉。
法真字高卿,扶风眉阝人,南郡太守雄之子也。好学而无常家,博通内外图
典,为关西大儒。弟子自远方至者,陈留范冉等数百人。性恬静寡欲,不交人间
事。太守请见之,真乃幅巾诣谒。太守曰:“昔鲁哀公虽为不肖,而仲尼称臣。
太守虚薄,欲以功曹相屈,光赞本朝,何如?”真曰:“以明府见待有礼,故敢
自同宾末。若欲吏之,真将在北山之北,南山之南矣。”太守戄然,不敢复言。
辟公府,举贤良,皆不就。同郡田弱荐真曰:“处士法真,体兼四业,学穷
典奥,幽居恬泊,乐以忘忧。将蹈老氏之高踪,不为玄纁屈也。臣愿圣朝就加衮
职,必能唱《清庙》之歌,致来仪之凤矣。”会顺帝西巡,弱又荐之。帝虚心欲
致,前后四征。真曰:“吾既不能遁形远世,岂饮洗耳之水哉?”遂深自隐绝,
终不降屈。友人郭正称之曰:“法真名可得闻,身难得而见,逃名而名我随,避
名而名我追,可谓百世之师者矣!”乃共刊石颂之,号曰玄德先生。年八十九,
中平五年,以寿终。
汉阴老父者,不知何许人也。桓帝延熹中,幸竟陵,过云梦,临沔水,百姓
莫不观者,有老父独耕不辍。尚书郎南阳张温异之,使问曰:“人皆来观,老父
独不辍,何也?”老父笑而不对。温下道百步,自与言。老父曰:“我野人耳,
不达斯语。请问天下乱而立天子邪?理而立天子邪?立天子以父天下邪?役天下
以奉天子邪?昔圣王宰世,茅茨采椽,而万人以宁。今子之君,劳人自纵,逸游
无忌。吾为子羞之,子何忍欲人观之乎!”温大惭。问其姓名,不告而去。
陈留老父者,不知何许人也。桓帝世,党锢事起,守外黄令陈留张升去官归
乡里,道逢友人,共班草而言。升曰:“吾闻赵杀鸣犊,仲尼临河而反;覆巢竭
渊,龙凤逝而不至。今宦竖日乱,陷害忠良,贤人君子其去朝乎?夫德之不建,
人之无援,将性命之不免,奈何?”因相抱而泣。老父趋而过之,植其杖,太息
言曰:“吁!二大夫何泣之悲也?夫龙不隐鳞,凤不藏羽,网罗高县,去将安所?
虽泣何及乎!”二人欲与之语,不顾而去,莫知所终。
庞公者,南郡襄阳人也。居岘山之南,未尝入城府。夫妻相敬如宾。荆州刺
史列表数延请,不能屈,乃就候之。谓曰:“夫保全一身,孰若保全天下乎?”
庞公笑曰:“鸿鹄巢于高林之上,暮而得所栖;鼋鼍穴于深渊之下,夕而得所宿。
夫趣舍行止,亦人之巢穴也。且各得其栖宿而已,天下非所保也。”因释耕于垄
上,而妻子耘于前。表指而问曰:“先生苦居畎亩而不肯官禄,后世何以遗子孙
乎?”庞公曰:“世人皆遗之以危,今独遗之以安。虽所遗不同,未为无所遗也。”
表叹息而去。后遂携其妻子登鹿门山,因采药不反。
赞曰:江海冥灭,山林长往。远性风疏,逸情云上。道就虚全,事违尘枉。
译文:
《周易》说:“《遁》卦论述以时退隐,其意义是很重大的。”又说:“不去侍奉王侯,认为自己的事情是高尚的。”所以尧声称取法上天,但不能使巢父、许由屈服;周武王可以说够完美了,但最终保全了伯夷、叔齐的高洁。
自此以后,这种风尚愈加盛行,长期隐屠的事迹役什么不同,但感化招致的结果却不一样。
有的人通过隐居实现自己的志愿,有的人用回避的方式来保全自己的理想,有的人藉清静来控制自己的暴躁,有的人躲离危险来谋求平安,有的人认为世俗污秽而激发自己的气节,有的人非议事物而激励自己的高洁。
然而看他们心甘情愿生活在田野里,在江海之上穷困憔悴,这难道一定是为了亲近鱼鸟陶醉于山林草木吗?这也是天性所至而已。
所以蒙受耻辱的客居之人,屡遭贬黜而不离开自己的祖国;有跳海自杀的气节,即使封给他们千乘之国也不能改变他们的意志。
但要其改变选择,就不可能做到了。
虽然他们固执得类似沽名钓誉,但他们超脱喧嚣尘世,远离到人世以外的地方,这同机诈而追逐名利的人还是不一样的吧!荀卿有句话说:“重思想修养就会轻富贵,重道义就会轻王公。”西汉王室中期衰弱,王莽篡位,士人中心怀义愤的人多了。
此时,毁裂冠冕绝意仕进的人,相互挽扶离去的人,恐怕役法敷清。
杨雄说:“鸿雁在高速天空飞翔,射猎的人怎么能够抓住他们呢?”这是说鸿雁远离灾难。
光武对待隐士侧席而坐,求之惟恐不及,用来征聘隐士的旌旗束帛和车轮包有蒲草的小车,在山路上接连不断。
像薛方、逢萌受聘不肯前来,严光、周党、王霸来了但不能使其屈从。
天下顺从,有志之士心怀仁义,这难道就是所谓“任用隐逸之士而天下诚心归附”吗?肃宗也以礼相待郑均并且征召高凤,用心成全他们的品节。
自这以后,天子的道德逐步衰减,邪恶之人把持朝政,隐逸之士刚正不阿,羞与公卿宰相为伍,发展到激昂愤慨而不顾一切,不少人的行为失去了中庸之道。
这里收录那些超绝尘世而义无反顾,连同那些隐逸之士,列为此篇。
野王二老,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人。
起初,光武对更始生有二心,正好关中发生骚乱,光武派前将军邓禹西征,送邓禹上路。
光武回来后,顺便在野王打猎,路上见到两位老者追赶乌兽。
光武问他们:“乌兽向什么地方去了?”两位老人同时举手指西边,说“这地方有许多虎,臣每次追赶乌兽,虎也追赶臣,大王不要去”。
光武说:“要是有准备,虎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呢!”两位老人说:“大王怎么这样荒谬!从前汤在鸣条追赶桀,然而在亳大规模筑城;周武王也在牧野追赶纣,然而在郊郦大规模筑城。
这两位天子,所做的准备并非不充分。
所以追赶别人的人,别人也追赶他,虽然有防备,怎么可以疏忽呢!“光武领悟到话中的含义,回过头对身边的人说:“这是隐士。”准备任用他们,他们告辞而去,没人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向长,字子平,河内朝歌人。
他隐居不做官,生性崇尚中庸和谐,喜爱并通晓《老子》、《周易》。
家中贫寒,没有资产粮食,好心的人轮流送给他东西,向长收下够用的东西而将多余的退还。
王莽的大司空王邑召用他,连续几年向长纔来,王邑想把他推荐给王莽,他坚决推辞,这纔作罢。
向长悄悄在家隐居。
他读《周易》读到“损”卦和“益”卦,喟然叹息,说:“我已经知道富有不如贫困,显贵不如微贱,但不知道死与生相比怎么样。”建武年间,他的儿女婚事已经办完,向长吩咐说家中的事情与他无关,就当我死了。
于是他任从自己的心愿,与爱好相同的北海人禽庆一同游五岳名山,最后不知他死在什么地方。
逢萌,字子康,北海都昌人。
家中贫寒,在县供职,担任亭长。
当时县尉经过驿亭,逢萌迎候拜见,过后他扔掉盾牌叹息说:“大丈夫怎么能够给人使唤呢!”于是离去,到长安求学,通晓“春秋经”。
当时王莽杀掉了自己的儿子王宇,逢萌对朋友说:“三纲已经断绝了,要是不离开,会赶上灾难。”随即把冠解下来挂在束都城门,回到家,带领全家渡海,客居辽东。
逢萌素来懂得阴阳之学,他知道王莽将要失败,不多久,他就头顶瓦盆,在集市上哭道:“新啊新啊!”接着就躲了起来。
到光武即位,逢萌就到琅邪劳山,养心修道,人们都焉他的品德所感化。
北海太守一向知道逢萌高尚,派官吏去拜见送礼,逢萌没有答谢,太守怀恨,就派人去抓他。
官吏叩头说:“子康是大贤人,天下人都知道,他所在的地方,人们尊敬他就像对待父亲一样,去了一定抓不着他,只会自己受到侮辱。”太守发怒,将这位官吏关到狱中,又派别的官吏去。
派去的官吏走到劳山,人们果然相继拿起武器抵御,官吏受伤流血,逃了回去。
后来诏书征召逢萌,逢萌推托年纪老了,经常迷路分不清东西方向。
他对使者说:“朝廷所以召我,认为我对朝政有益处,但我连方向都不知道怎么能够匡助时世呢?”立刻驾车回来。
朝廷多次召他,他不去,后以长寿终。
起初,逢萌与同郡的徐房、平原人李子云、王君公为友,都通晓阴阳,身怀道德而行为放荡。
徐房与李子云各自养门徒千人。
王君公遇到动乱独自没有走,通过为人介绍牛的买卖焉生隐蔽自己。
当时的人评论他说:“在墙柬躲避当世的是王君公。”周党字伯况,太原广武人。
家产有千金。
从小成为孤儿,被同宗抚养,但却待他不好,等他长大以后,又不将财产还给他。
周党向县诉讼,事主纔还给他。
不久,周党将财产分给同宗,将奴婢全部打发走,随后到长安游学。
起初,乡佐曾经当着众人的面侮辱周党,周党长时间记着这件事。
后来他读《春秋》,知道复仇的道理,就停学回乡,告诉乡佐,约定日期决斗。
动刀以后,周党被乡佐击伤,生命垂危。
乡佐佩服他的道义,用车子将他拉回去养伤。
周党几天纔苏醒,明白道理以后就离开了。
自此以后,他修身养性,州和乡里都称赞他的高洁。
到王莽窃取帝位时,周党借口生病闭门不出。
自这以后贼寇横行,毁坏覆灭郡县,惟独到广武,从城下经过而不进城。
建武年间,朝廷召他任议郎,因为生病离任,于是他带领妻子儿女在咀池居住。
后再次受到征召,周党迫不得已,就身穿短布单衣,用谷树皮做束发头巾,在尚书台等候接见。
等到光武召见他,周党趴在地上但不拜谒,自陈愿意保持初衷,皇帝这纔同意了。
博士范升上书诋毁周党说:“臣听说尧没有等待许由、巢父,但统一了天下;周没有等待伯夷、叔齐、但成就了王道。
臣见太原周党、东海王艮、山阳王成等人,蒙受朝廷厚恩,使者多次聘请,纔肯登车上路。
等到朝堂参见天子,周党不行礼屈从,伏在地上不拜,傲慢骄横,同时离去。
周党等人文不能阐发经义,武不能为天子死节,只知钓取美好名声,希望得到三公的职位。
臣愿意与他们坐在云台下面,考试治理国家的方法。
如果不像臣说的这样,臣接受虚妄的罪名。
然而有人胆敢以私窃取虚浮的名声,对主上夸口,谋求高位,都是大不敬。”奏章呈上以后,天子拿给公卿看。
诏书说:“自古以来,圣明的天子必定有不肯臣服的人。
伯夷、叔齐不吃周的粮食,太原周党不接受朕的俸禄,也是人各有志。
赐给周党四十匹布帛。”周党最后隐居在咀池,著书上下雨篇去世。
乡人认为他有才德而祭祀他。
起初,周党与同郡人谭贤伯升、雁门人殷谟君长,都坚持节操,不在王莽朝做官。
建武年问,朝廷征召他们都不来。
王霸,字儒仲,太原广武人。
从小有清高的节操。
王莽篡位时,他扔掉冠带,不同做官的人来往。
建武年问,朝廷召他到尚书台,他拜见皇帝只报自己的名字,而未称“臣”。
有关官员问他原因,王霸说:“天子有不肯臣服的人,诸侯有不愿做朋友的人。”司徒侯霸让位给王霸。
阎阳诋毁王霸说:“太原的习俗是拉帮结派,儒仲很受这种风气的影响。”于是作罢。
王霸因生病回乡。
他隐居而坚守其志,住的是茅草屋,编蓬草当门。
朝廷连续征召,他不去,以长寿去世。
严光,字子陵,又名严遵,会稽余姚人。
严光年轻时就有很高的名声,与光武一同游学。
到光武即位时,他改换姓名,躲起来不见光武。
皇帝想着他有才德,就要人画了他的形貌访求他。
后来齐国上书说:“有一位男子,披着羊皮衣服在沼泽中垂钓。”皇帝怀疑是严光,就备了可坐乘的小车、黑色和浅红色的布帛,派使者礼聘严光。
使者三次往返以后严光纔来。
让严光住在北军,供给床褥,由太官朝夕进餐。
司徒侯霸同严光素来有交情,派人送去书信。
派来的人对严光说:“侯公听说先生到来,一心想立刻就来拜访,但迫于职责,所以没有如愿。
希塱利用天黑的时候,请您受委屈过去说话。”严光没有回答,就丢过去一片竹简给来人,口授回信说:“君房足下:职位做到宰相,很好。
身怀仁爱,辅佐正义,天下就会喜悦,阿谀奉承,顺随旨意,脑袋就要搬家。”侯霸得到回信,封好呈给皇帝。
皇帝笑着说:“这是狂奴从前的样子。”皇帝当天就到严光住的客馆。
严光躺着不起来,皇帝到他的卧室,摸着严光的腹部说:“咳:子陵,不能帮助我治理国家吗?”严光又睡觉不理睬,过了好一会儿,他纔睁开眼睛端详着光武,说:“从前唐尧道德高尚,但巢父洗耳。
士各有志,为什么相逼呢?”皇帝说:“子陵,我竟然不能使你顺从吗?”于是登车叹息而去。
光武又见严光,谈论过去的事情,谈了许多天。
皇帝纵容问严光:“朕比起过去怎么样?”严光回答说:“陛下比过去略强。”接着一同睡觉,严光将脚放在皇帝的肚子上。
第二天,太史上奏说有客星冒犯帝座很紧急。
皇帝笑着说:“朕同老友严子陵在一起睡觉了。”光武授予严光谏议大夫一职,严光不接受,于是到富春山种田。
后人将他钓鱼的地方取名为严陵濑。
建武十七年,皇帝又特别召他,他不来。
八十岁时,严光在家中去世。
皇帝对此表示悼念惋惜,下诏书要郡县赐给一百万钱、一千斛粮食。
井丹,字大春,扶风鄙县人。
他从小在太学接受教育,通晓《五经》,善于谈吐,所以京师谈论他时说:“《五经》渊博的是井大春。”井墨天性清高,从不拿名帖拜访他人。
建武末年,沛王刘辅等五位诸侯王住在北宫,他们都喜欢宾客,轮流派人去请井丹,不能使他前来。
信阳侯阴就,是光烈皇后的弟弟,由于身为外戚而尊贵势盛,他于是欺骗五位诸侯王,要一千万钱,约好说他能够让井丹来,而另外派人要挟劫持井丹。
井丹迫不得已,来了以后,阴就故意为他摆上麦饭和葱菜之类的食物,井丹将饭推到一边,说:“以为您能够供给美味的食物,所以前来拜访,怎么如此简陋呢?”又重新摆上丰盛的饭菜,井丹这纔吃饭。
阴就站起时,身边的人进上人拉的小车。
井丹笑着说:“我听说桀坐人拉的车,难道就是这个吗?”在座的人全部变了脸色。
阴就迫不得己下令撤走辇车。
井丹自此隐居在家,不过问世间的事情,以寿终。
梁鸿,字伯鸾,扶风平陵人。
梁鸿的父亲梁董,王莽时任城门校尉,被封为修速伯,让他作为少昊的后代祭祀少昊,寄居在北地去世。
当时梁鸿年纪尚小,又遇乱世,就用席子卷了父亲埋葬了。
后来梁鸿到太学学习,虽家中贫寒但崇尚节操。
他博览群书,无所不通,但不治章句之学。
学业结束后,他就在上林苑中放猪。
曾经不小心失火,烧了别人的房屋,梁鸿于是寻访被烧的人家,寻问损失情况,把猜全部偿还了人家。
那家主人还嫌不够,梁鸿说:“我没有其它财产,愿以身做工。”主人答应了。
梁鸿就焉这家劳作,从早到晚不懈怠。
邻居家的老者见梁鸿并非一般人,就一同责备这家主人,并且称赞梁鸿德高望重。
主人这纔特别敬重梁鸿,将猎全部还他。
梁鸿没有接受就离开了,后回到家乡。
有势力的人家仰慕梁鸿高尚的操守,大都想把女儿嫁给他,梁鸿一概回绝不娶。
同县的孟氏有个女儿,形体肥胖,又丑又黑,力大能举起石臼,她挑选过许多人役嫁,年龄到了三十岁。
父母问她原因,她说:“想嫁给像梁伯鸾那样有才能的人。”梁鸿知道后就聘娶她。
女子要求给粗布衣服、麻鞋,编织箩筐及纺织等器具。
到出嫁的时候,纔打扮了一番。
梁鸿七天役理她。
妻子于是跪在床前请罪说:“我听说您道义很高,拒绝了好几位女子,妾也很傲气地拒绝了好几位男子。
现在妾被选中,怎敢不请问妾有何罪?”梁鸿说:“我想找的足身穿粗布衣服,能够一同到深山隐居的人。
现在你身穿精美的丝织衣服,脸上施粉,遭难道是我所希望的吗?”妻子说:“我以此来观察您的志向罢了。
妾自有隐居穿的衣服。”于是重新梳了其形如椎的发型,身穿布衣,干着活来到面前。
梁鸿大为高兴,说:“这真是梁鸿的妻子,能够侍奉我了!”给她取字为德曜,取名为孟光。
过了一段时间,妻子说:“经常听说您打算隐居避祸,现在为什么没有动静?莫非打算低头屈服接近灾祸吗?”梁鸿说:“好吧。”于是一同入霸陵山中,以种田织布为业,诵读《诗》、《书》,以弹琴自娱。
他们仰慕前代的高洁之士,并且为四皓以来的二十四个人作颂。
接着梁鸿出关向东,经过京师,写下了《五噫之歌》,歌词云:“登上北芒山啊,噫!回首逼望那皇帝住的京城啊,噫!宫殿那高大壮丽啊,噫!百姓那辛勤劳作啊,噫!逼远漫长那无止尽啊,噫!”肃宗听到后对他印象不好,寻找梁鸿找不着。
梁鸿于是改姓为运期,取名为耀,取字为侯光,与妻儿住在齐鲁之间。
不久,梁鸿又离开齐鲁到昊国。
临行时,他做诗说“离开故土啊远行他乡,将赴东南啊寻求栖身。
内心惨痛啊感到忧伤,心情起伏啊翻腾不停。
想乘车策马啊恣纵远骋,憎恨世俗啊构作谗言。
竞相任用奸邪啊抛弃正直。
都争先恐后啊阿谀进谗。
本无惭愧啊独立于世,希望他州啊崇尚才德。
姑且逍遥啊遨游快乐,继承仲尼啊周游四方。
倘若见到啊使我高兴的地方,我就抛掉车马啊登上舟船。
前往延陵啊拜访季札,去到海边啊寻找鲁连。
虽不能目睹啊他们的光彩,希望其神灵啊与我同美。
想春末时节啊万花茂盛,麦首吐芽啊刚刚抽穗。
悲叹盛明的时代啊非常遥远,伤悼芳香啊日益转臭。
悲叹我心啊不能实现,长期郁结啊哪有尽头!谗言众多啊对我毁谤,感叹恐惧啊谁人能留?”于是到昊国,投奔豪富之家皋伯通,住在廊下,受雇为人舂米。
梁鸿每次回来,妻子为他做好饭菜,不敢在梁鸿面前抬头正视,把托盘举得和眉毛相齐。
皋伯通发觉后对梁鸿很惊异,说:“那为人做工的能够使妻子这样尊敬自己,不是一股人。”于是这纔让他住进家中。
梁鸿悄悄闭门著书,写了十多篇。
在他有病生命垂危时,他告诉皋伯通说:“从前延陵季札把儿子葬在嬴博一带,而不回家乡埋葬,千万不要让我的儿子带了灵柩回去。”梁鸿去世,皋伯通等人为他在昊国要离的墓旁寻找墓地。
他们都说:“要离是位刚烈之士,而伯鸾清高,可以让他们挨在一起。”葬完梁鸿,他的妻儿回到扶风。
起初,梁鸿的朋友京兆人高恢自小喜好《老子》,隐居在华阴山。
梁鸿束游时想念高恢,写诗说:“乌鸣嘤嘤啊求友之时,想到高子啊我深深思念,思念高子啊在此相会。”二人最终再也没有见面。
高恢也高尚刚正,终身没有做官。
高凤,字文通,南阳叶县人。
从小就是读书人,家中以种田为业,但他专心读书,昼夜不息。
妻子曾经去田间,在庭院中晒了麦子,要高凤看着,别让鸡吃。
不久天降大暴雨,而高凤手拿着仃竿诵读经书,水冲走了麦子他都役发觉。
妻子回来后感到奇怪,就问他,高凤这纔明白过来。
后来高凤终于成了有名的学者,他就在西唐山中传授学业。
邻里有人为争夺财物拿了器械格斗,高凤前去调解,格斗的人不肯住手,高凤就摘下头巾叩头,一再请求说:“仁义谦让,为什么丢掉它呢!”结果格斗的人受到感动,丢下器械向高凤谢罪。
高凤直至老年,持志不懈,名声大震。
太守一再召请他,他害怕不能逃脱,就说自己原是行巫之家,不应当做官,又故意与寡嫂为田地打官司,终于没有做官。
建初年问,将作大匠任隗推荐高凤敢直言,高凤到公交车以后,又托病逃回。
他把自己的财产,全部给了侄子。
他隐居钓鱼,在家中去世。
论曰:先大夫宣侯在讲学之余,作《逸士传》寄托意志。
写到《高凤传》,放下笔发感慨,认为高凤是位隐士,就记下他的事迹并且评论说:“古时候的隐逸之风由来已久了。
许由在颖阳洗耳,耻于听到禅让;伯夷、叔齐长期挨饿,羞于吃周的粮食。
有的人隐遁高洁但行为乖戾,有的人憎恨外物但有违常情,虽然途径有所区别,但他们的选择是一致的。
像高凤这样,壮志凌青云之上,人却埋没污泥之中,思想和名声尚不为人所知,况怨哪来的忧患呢?这同怀沙石乐自沉于渊水,临刑顾日影而妄琴相比,不是相距太远了吗?”台佟,字孝威,魏郡邺县人。
他在武安山隐居,凿山洞作为住处,以采药焉业。
建初年问,州府召用他,他不去。
刺史巡视本州岛,于是派从事送来拜帖。
台佟抱病前往致谢。
刺史于是手持礼品见台佟说:“孝威像这样立身处事,太苦了,怎么办?”台佟说:“我希望能保全性命,存养精神,保养元气。
像您奉命宣明诏书,对各种事情朝夕戒惧,不敢懈怠,反而不感到苦吗?”于是离去隐居,一直不见刺史。
韩康,字伯休,又名恬休,京兆霸陵人。
家中世代为大姓。
他经常在名山采药,到长安的市上出售,言不二价,达三十多年。
当时有位女子向韩康买药,韩康坚持原价不青还价。
女子发怒说:“您是韩伯休哪?竟然言不二价吗?”韩康感叹说:“我本想逃避名声,现在小女子都知道有我这个人,卖药又有什么用呢?”于是到霸陵山中隐居。
朝廷连着征召他为博士、公交车连续征召,他都不去。
桓帝于是准备了黑色和浅红色布帛作为聘礼,用可以坐着的小车来聘韩康。
使者手捧诏书拜访韩康,韩康迫不得已,就答应了。
他辞去小车,自己乘坐简陋没装饰的牛车,清晨先于使者上路。
到驿站时亭长因不受朝廷征聘的韩康要经过,正调派人和牛去修道路和桥梁,亭长见到韩康乘坐简陋无饰的牛车,头上用帽巾束发,以为他是乡下老头,就派人抢夺他的牛。
韩康立刻解下牛给亭长。
不一会儿,使者到了,被夺去牛的老翁乃是朝廷所要征召的隐士,使者想上奏杀了亭长。
韩康说:“这是我老头自己给他的,亭长有什么罪!”这纔作罢。
韩康在半路逃走了,最后以长寿去世。
矫慎,字仲彦,扶风茂陵人。
他自小爱读黄老学说,在山谷中隐居,利用洞穴作为住处,仰慕赤松子、王子乔的导引之术。
矫慎与马融、苏章同乡,又同时代,马融以学问广博知名,苏章以清廉正直被称道,然而大家首先推重矫慎。
汝南的昊苍非常器重矫慎,因而写信给矫慎,以此观察他的志向,信上说:“仲彦足下尽力隐居,生活俭朴,虽然有乘云而行和泥地上而行的区别,以及居止不同,但每有西风吹遇,何尝不为您感叹!似乎听说遇黄老的言论,既有腾空飞行进入青冥,藏身隐居,速速躲开,也有说到治理国家,存养百姓,将才能用于施政的话。
好比攀登高山到了不见形迹的地方,神灵不显明他的印证,人们看不刭神灵的应验。
我想先生采纳那正确的选择,您的意见怎样?从前伊尹没有身怀道术而等待尧舜那样的天子。
现在天子明察,四境开拓,巢父许由没有做隐居箕山的事,伯夷叔齐后悔去了首阳山。
足下果真能够乘龙凤,飞翔嬉游于云空之上,那就不是狐狸、兔子和燕雀所敢打主意的了。”矫慎没有答覆。
他到七十多岁,竟然不肯娶妻。
后来他忽然回到家,说自己哪一天死,到时候果然去世了。
后来有人在敦煌见到矫慎。
所以前代人觉得他很奇异,有人说他是神仙。
和矫慎同郡的马瑶,在沂山隐居,以捕兔为业。
他使所住地方的习俗受到感化,百姓赞美他,称他为马牧先生。
戴良,字叔鸾,汝南慎阳人。
戴良的曾祖父戴遵,字子高,平帝时担任侍御史。
王莽篡位,戴遵推托生病回到家乡。
戴遵家中富裕,他喜欢周济他人,崇尚侠义气节,家中的食客经常有三四百人。
当时的人说他:“关东富豪戴子高。”戴良自小行为纵放不拘,母亲喜欢听驴叫,戴良就经常学驴叫让母亲高兴。
母亲去世时,兄伯鸾住帐篷喝粥,不合礼的行为不去做,而戴良惟独吃肉喝酒,悲哀时纔哭,但两人都面容憔悴。
有人间戴良说:“您这样守丧,合乎礼吗?”戴良说:“合乎礼。
礼是用来控制感情放纵的,感情如果不放纵,需要谈什么礼呢!吃美昧而感觉不到甜美,所以造成面容憔悴的结果。
如果口中吃不出美味,那么吃这些是可以的。”和他谈论的人没法压倒他。
戴良既然才高旷达,而且见解崇高新奇,所以大多惊世骇俗。
同郡的谢季孝问他:“您自己看天下人谁可以与您相比?”戴良说:“我好比孔子在束鲁首推第一,大禹生于西羌,独步天下,谁能够与之相比!”他被举荐为孝廉,不去。
又被司空府召用,满一年他还没去,州郡强迫他去,戴良于是言辞谦让,去公府。
他把娄子孩子全带上,走到半路,借机逃到江夏的山里。
戴良悠闲自得,不去做官,最后长寿而死。
起初,戴良的五个女儿都有才能,每次有人求婚,戴良总是同意出嫁,用粗布衣服被子、竹箱木鞋嫁女。
五个女儿能够遵守父亲的训诫,都有隐者的风范。
法真,字高卿,扶风墉县人,南郡太守法雄的儿子。
法真喜欢学习并且不守一家,博通经典图谶,为关西大儒。
弟子从速方赶来求学的,像陈留的范冉等有几百人。
法真天性清心寡欲,不过问人世间的事情。
太守请他相见,法真于是头束幅巾拜谒太守。
太守说:“从前鲁哀公虽然不贤明,但孔子向他称臣。
太守道德浅薄,想委屈您担任功曹,光大辅佐当今朝廷,怎么样?”法真说:“我因为您待人有礼,所以敢将自己等同于宾客。
如果想要我做官,我就将在北山的北边、南山的南边了。”太守很震惊,不敢再提此事。
法真被公府召用,被推荐为贤良,他都不去。
同郡的田弱荐举法真说:“隐士法真,兼通《诗》、《书》、《礼》、《乐》,学识穷尽典籍深奥,隐居而性情恬淡,快乐而忘记忧愁,准备追踪老子高洁的事迹,不肯屈从于朝廷黑色和浅红色布帛的聘礼。
臣希望圣明的朝廷前去封给他三公职位,他一定能够做到像《清庙》歌辞所唱的那样,召来凤凰。”正好顺帝巡视西部,田弱又举荐法真。
皇帝真心想召来法真,前后四次召他。
法真说:“我既然不能隐藏自己远离人世,难道喝许由洗耳朵的水吗?”于是深深地隐藏自己,与外界隔绝,最终没有屈从。
法真的朋友郭正称赞他说:“法真的名声能够听到,但人难以见到。
他逃离名声但名声跟着他走,他避开名声但名声追着他跑,可说是百代师表了!”于是一同刻石歌颂他,称他为玄德先生。
法真于中平五年,八十九岁时去世。
汉阴老父,不知道是哪儿的人。
桓帝于延熹年问到竟陵,经过云梦,抵达沔水,百姓没有不看的,惟独有位老翁没有停下耕种的活。
尚书郎南阳张温感到奇异,派人间老翁:“别人都来看,惟独您老耕种不停,为什么?”老翁笑笑,没有回答。
张温走小路有百步的样子,自己来同老翁说话。
老翁说:“我是个草野之人,听不懂这样的话。
请问是天下动乱纔立天子呢?还是天下大治纔立天子呢?立天子是以天下的人作为父亲呢?还是役使天下的人来侍奉天子呢?从前圣明的天子治理天下,以茅草屋做屋顶,以树木做屋椽,但天下的人得到安宁。
现在您的天子,让别人辛劳,自己放纵,安逸游玩,无所顾忌。
我替您感到害羞,您怎么忍心让别人去看他呢!”张温大为惭愧,问老翁的姓名,老翁没告欣他就离开了。
陈留老父,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人。
桓帝时,发生了党锢的事情,外黄代理县令陈留人张升离任回家乡,路上遇到朋友,就一同拔了些草铺在地上坐在上面说话。
张升说:“我听说赵国杀害窦呜犊,孔子走到黄河就回去了;倾覆乌巢,抽空渊水,龙凤逝去而不会到来。
现在宦官愈益制造祸乱,陷害忠良,贤明的人和有才德的人难道离开朝廷吗?道德不树立,人就没有援助,将会出现性命危险,怎么办?”两人因此抱在一起哭泣。
有位老翁很快走遇,他将拐杖插在地上,叹着气说:“咳!二位大夫为什么哭得这么悲伤?龙如果不隐藏自己的鳞片,凤如果不藏起自己的羽毛,罗网就会高高张挂,那时想离开又去哪儿呢?即使哭泣还来得及吗?”二人想同他说语,老翁没有理睬就走了,没人知道老翁到什么地方去了。
庞公,是南郡襄阳人。
他住在岘山的南边,没有到遇城里和官府。
庞公夫妻俩相敬如宾。
剂州刺史刘表多次聘请庞公,不能使他屈从,于是刘表前去看望他,对他说:“保全自己一个人,比保全天下的人如何?”庞公笑着说:“鸿雁将巢建在很高的树木上面,晚上能够栖息;鼌和灶在深渊下面做洞穴,夜间能够住在里面。
趋向和舍弃、行走和止息,也是人的巢穴。
暂且各自得到自己栖息的地方而已,天下不是我所能保全的。”接着把耕具放在田垄上,但他的妻子孩子依然在刘表面前耕田。
刘表指着他们问庞公:“先生辛苦地呆在田野里而不肯做官,将来拿什么留给子孙呢?”庞公说:“世人都把危险留给子孙,现在惟独我把平安留给子孙,虽然所留的东西不同,不能说役留下东西。”刘表叹叹气走了。
后来庞公携带妻子和孩子登鹿门山,就采药役再回来。
赞曰:隐居者在江海之上远离尘世,到山林裹一去不返。
他们避世的本性像和风吹遇,他们飘逸的性情直上云霄。
道接近虚无纔能完整,事情违离人世就会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