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乐失望极了，当着我的面打电话，叫朋友火速送来衣服。他的要求很笼统，“要裙子，色彩绚丽的，混搭风格！”我晕，难道他也要将我变成文学疯子吗？我可是表里如一的内向，绝无闷骚倾向，可不愿被读者认为我也患有“色彩癫狂症”。等马可乐挂完电话，当即拒绝道：“你要是这么介意我的打扮，干脆我现在就走。”

他了解我的脾气，不敢强硬，打哈哈地说：“给你一点借鉴，不强迫。”话虽这样说，他还是把这件不能容忍的事告诉活动策划人，惹来的麻烦就是，每隔五分钟就有人过来找我沟通服装的事，直到我答应把身上的衣服换掉。

穿上别人带来的“布条装”，和热带鱼一般的马可乐坐在台上，感觉很怪异。我的眼睛，总是习惯性地打量自己，感觉是已走遍天涯海角的吉普赛人，一身褴褛。主持人热场完毕，轮到我们俩分别致辞。上台之前，活动策划已准备好演讲稿，可我却被服装问题扰得头昏脑涨，压根没背下半个字。

如今事到临头，只能即兴发挥，走到话筒面前，非常紧张，“各位亲爱的……读者，”我深呼气，尴尬地笑着，艰难地吐字，“十分感谢你们，来青睐我的，不，是我和马可乐先生共同打造的画册。”说到这，我停了下来，努力回想演讲稿上的内容，却怎么也想不起一句话，面对下面寂静的人群，我艰难地笑，“真不好意思，我不记得该说什么了，本来他们是给了演讲稿的。”下面微微发出众人的哄笑，我撇了一把汗硬着头皮说：“还是说点心里话吧，这本画册是我打算送给前男友的，可惜我已没机会送给他了。假如你们觉得也适合送给自己的爱人，那请自便，需要我签名送祝福的话，一定效劳！最后我祝福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幸福，与相爱的人过圣诞节，别像我这样。最后……再说点冠冕堂皇的吧，希望《恋爱时光我们这样走过》这本书能像满载爱的小船，航行过每个人的生命，谢谢大家。”说完，我都紧张得要晕倒了，赶紧对读者鞠躬，再转身分别对主持人和马可乐鞠躬，希望他们能原谅我又一次的胡说八道，自觉这次即兴感言真是烂透了。

可观众们却给我报以热烈的掌声，马可乐也显得很高兴。

就在这一刻，我看到了陆竞城，他的身影在人群中流动，正从前排往后走。所有人面朝舞台，唯有他，像是在逃避，不断地往书店大门外走。让我都分不清，这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心跳逐渐加快。

顾不了许多，我抛下还在致感言的马可乐，从后台下去找陆竞城。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门口，根本没有他。我不甘心，走出隔热门帘，站在户外的冷风继续寻找，身上穿着轻飘飘的礼服，始终没发现那个熟悉的背影。

这时，有人在身后呼喊我的名字，我高兴极了，热情洋溢地笑着回头，只看到活动的策划人挥了一下手里的对讲机，我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了，失望地往会场里走。

“那一定是自己的幻觉，就像我不停地做同样的梦一样。他根本不会来，生活不是电影，不会有那么多巧合，能让我们无常地聚聚散散。”当我机器似的给读者签名时，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以不停地安慰失落的心，亦不再期待。

突然，我却听到陆竞城的声音在轻声唤：“刘舒。”我猛然抬头，诧异得眼睛瞪圆。怎么可能，他就在面前，正对我微笑，手拿一本画册。我眨眨眼，首先辨清这一幕是不是幻影，或者，不过是因思念而起的梦一场。

见他将画册放桌面上，等待签名。我惊慌失措，还怀疑这是不是错觉，看到那颀长的手指是多么熟悉，又难以确信地抬头看他。他笑，我也笑，内心里涌起阵阵乐极生悲的情绪。拿起笔，翻开画册的扉页，头脑却一片空白，一时想不出该写什么。从未想过我们会这样相遇，而且他还是我的读者，正在大庭广众之下索要签名。

我握笔的手僵滞难动，唯有慨叹万千在内心翻腾。可他却如此镇定，没有太多的柔情，仿佛我们只是陌生人。于是我试探地问：“你打算将这本书送给谁？”

“给我自己。”他说。

我以为那是爱的暗示，抬头凝望他，雨过天晴地笑了起来，连忙在扉页空白处写下“我心依旧”和自己的名字。签完字后，激动的我一阵释然，这可是我唯一想送给他的礼物。

陆竞城压抑住喜悦，抽走我手里的钢笔，翻开我的手掌，在上面写：“你忙，我等你。”拿起桌上的画册，凝视我数秒钟，沉默不语地转身走了。

我凝望他的背影，有点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看看周围，全是等着我签字的陌生人，这才能够确定自己在哪里。难道真是他专程看我来了？再摊开掌心看，钢笔写下的那五个字已被激动的汗水浸化了。我紧握拳，忘乎所以地仰天笑了，不顾场合地站起来举手挥拳，表达胜利之喜。发现那些等签名的读者正用异样的目光打量我，才不好意思地坐下来，笑容却未从脸上退去。还在心里反复念着：“他来看我，太好了，他从没忘掉我……”乐得眼睛都湿了。

熬到了午间一点，才完成将近四千人的签名，累得我手指发抖。离去时，还有不少读者缠着要签名，我心里想着陆竞城，很不负责地将他们推给马可乐。临走时又收到了新任务：下午三点还有记者采访。

我才不顾这些，急着跑去找人。马可乐却在身后叫住我：“刘舒，你等等。”真够让人烦的。我站住不动，他小跑过来，对我神神秘秘地说：“假如你的前男友来跟你提手机的版权，你心里一定要有数。我们不可能跟他合作，至于原因，事后我再跟你解释。”

对于此，我感到无法理解，拧眉苦笑着对马可乐说：“到底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马可乐双手插裤袋，无奈地耸耸肩，“我这是为你好，真的。假如你不信我的话，可以去问经纪人，他最清楚。他的公司开发了一种新型器，为这事他来接洽无数次了。”说着，马可乐对远处的读者们挥手致意，笑着大步走去。我呆滞地站在原地，还在苦苦地思考那个原本很明朗的问题：陆竞城今天来参加签售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接洽无数次，那就证明，他一直站在我的身后，默默地盯着我。

马可乐这么一提醒，我那阳光明媚的心境突然昏暗下来，身体软绵绵的，提不起精神。管不了这么多，先上楼将身上的破烂换下来再说，我可不愿这样袒胸露背地去吃饭和见记者。至于陆竞城，算了，我不想见到他，以免暗中被利用，还傻傻地替他数钱。对于我来说，爱的糖衣炮弹可是全天下最具杀伤力的武器，既然无法抗拒，就不要给他机会。

刚转进大厅侧面的电梯口，我又撞见了陆竞城。真见鬼，他从转角闪现，手里捧着花束。

“祝贺你，刘舒。”他微笑着走来。我懵了，对这琢磨不清的男人不再心潮澎湃，而是神色提防，默默等待他下一步想做什么，会说什么，究竟抱以何种企图。

他的鲜花举到面前时，我刻意后退几步，与他保持一定距离，语气冰冷地问：“你是什么时候来到书店的？”就想弄清他的来意。

他有些吃惊，还以为我在驱逐他，难为情地说：“签售仪式我参加了，今天你很漂亮。”

“够呛！”我在心里骂，果然早被他盯上了，并且为自己在台上的即兴感言而汗颜。他刚想说话，我便举手打断，低下头，很难堪地说：“竞城，我不知该如何说清此刻的心情。我唯一的感觉就是受够了。”他怔怔地注视我，十分不解。我笑得像哭，摊开手掌说：“我就这点能耐，看到了吧，就连一分钟的演讲都能搞砸，根本帮不了你什么。这本绘本的成功都归功于马可乐，所有的合约都是他签的，我只是友情参与，帮他写点无关痛痒的文字。我想你大概都看了，说实话，这本破书根本不是地铁广告里吹的那么美。”

他莫名其妙地说：“我没看到什么海报，是开车时，无意收听到你们在电台做的节目。”

我顿时双眼瞪圆，嘴巴张开说不出话，只感到糗大了。那场曾让我懊丧不已的访谈，居然被他听到了。难怪他总是像春日蝴蝶忽隐忽现。我心里慌乱不已，先发制人地说：“我从未上台面对过听众，你也知道。我一说话就紧张，有时候都不知自己在讲什么，所以，如果我有得罪的地方，请你不要记恨我。”

他摇头，辩解道：“我从没这个意思。”

自以为是的我，可悲地笑，时刻在猜他究竟想来干什么。这时，看见经纪人在人群中闪现，我慌忙对陆竞城说：“把花给我吧，谢谢你。”接过他的鲜花，他还跟在身后，我转身拦住他：“我得上楼换衣服了，等会还要去见记者。你放心，我今后不会乱说话的，我非常理解你的难处，也尊重你的选择，我不曾恨你，真的。”话到此，我心酸难耐，抱着鲜花跑上楼，到二楼去乘电梯。

悄悄回首，望见他还站在那里，我的眼泪不由流了下来。多么难得的重相见，竟然这样结束了。昨日无法重现，我们都发生了质变了，不再是那套公寓里的住客，纯情男女，相互恋慕。而今，他变成了为挣钱养家不惜欺骗感情的商人，我也歪打正着地出了名，成了一块有利可图的金矿石。

进到更衣室，被忧伤和疲惫折磨得气喘吁吁的我，颓丧地随手将花束扔在办公桌上，却听到有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我循声去找，发现桌下有一张粉红色贺卡，打开一看，是陆竞城的字：刘舒：

请原谅我不善言表，导致有许多知心话都来不及说出口。今天来到这里，原以为我能够在台下静静地注视你，然后悄悄离开。可我却如此渴望得到一本由你亲手送出的书。

请原谅我的懦弱，因此从来不敢承认我们是相爱的，我甚至故意去淡忘，自己是怎么样迷上你的。刘舒，我曾经用理智去分析爱与幸福的关系，终归失败了。所以，我抱着你送的书，跑去给你买花，当是弥补过去我那些都不太真诚的礼物，这一次，我想认真地对你说，我爱你。我整整思念你一年六个月零三天……

一年六个月零三天之前，正是我们在公寓里不期而遇的日子。他竟然记得那么清楚。

我顾不上更衣，手握贺卡立刻追他而去。但愿他不曾走远，但愿我们还能再见，不要在错过中永远错过。

对于这场亡羊补牢式的追逐，我并无把握，只是尽全力。从书店五层走楼梯而下，一路上撞了不少人，也顾不上道歉，匆匆往下赶，商场里全是我的高跟鞋叩击出的紧张足音。来到一层大堂，只见人来人往，工作人员在搬桌子拆舞台，根本没有他的身影。我不甘心，跑到商场外找，都忘了自己衣裙单薄，严寒逼人，势必要在户外停车场寻找那倒背如流的车牌。那时候，心里越急就越后悔，早知如此，在签收时就该不顾场合地抓住他的手，勇敢地拥抱他。

绝望之时，突然有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刘舒！”猛然回头看，只见他正在商场门口，仿佛是从遥远的时空穿越而来，只为与我相会。

我舒了一口气，笑逐颜开。他也是，脸上都涌起重逢的激动。见他展开双臂，我竟然热泪盈眶，他依旧那么美，让人怦然心动。我笑着快步跑向他，仿佛是深受磨难的孩子奔向幸福的春天，那么决绝，不顾一切地跳进他的怀里。

在熙熙攘攘的商场，我们热烈地亲吻，不顾一切。重逢的惊喜让我都忘了他是别人的丈夫，他曾一声不吭地抛弃过我。在男人的微热的体温里，我就像冰川遇到了洋流，在情欲的海雾中，睁不开眼，感到如自然界中神奇的融化的力量，将我们合成整体。

我拥有了他，他融化了我，只用了烟火迸进夜空的时间。

其实爱真的很简单，曾经感到复杂，只因每个人都在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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