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意然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54
|本章字节:6818字
渐渐地,客厅和陆竞城变成了我最怕的东西。
曾有一个周末,我尽量在外度过,逛书店,泡咖啡馆,轧马路,周六晚上参加导师的文化沙龙后,没匆匆赶车,而是在附近找了一家旅馆随便过夜,次日再去电影院打发时光,一口气看了六部老片。
为了忘掉陆竞城,我做过努力,打算加入郑恩姬的圈子里,没事就跟她去参加聚会,和一群热衷玩“警察小偷”游戏的年轻人消遣,不再嫌他们弱智。
郑恩姬却让我大失所望,她说:“这周我有事,不去聚会了。”
“哦。”我萎靡不振地应了一声,双目盯着电脑液晶屏,对那些枯燥无味的报表感到阵阵恶心。在心情不佳的时候做业绩报表,真是比凌迟还难受的极刑。
“你是不是失恋了?”郑恩姬盯着我的脸细细观察,突然问。
“怎么可能?”我掩饰地笑,很奇怪她竟然发出这样的质疑,我未曾与喜欢的人亲吻、拥抱、生气、吵嘴、打架,何以有资格失恋?
午间一起去餐厅吃饭,郑恩姬告诉我,她又恋爱了,就是我吃意大利菜的那夜,她和一个比我年纪还大一些的男人开始第一次约会,双方感觉蛮好。
对此,我只是淡淡地说:“挺好,祝贺你。”郑恩姬却说:“今后还有很多东西请教你,毕竟,他大我太多岁。”心不在焉的我如此回答她:“说实话,我也不了解老男人。”仔细想想,我确实不懂相恋多年的罗涛咏,更不了解让我情绪跌宕起伏的陆竞城。男人不是有条有矩的文学理论,没有正确有效的渠道了解并掌握。男人是一部有血有肉、随机应变的无字天书,禅宗也未见能解析其意。男人有时是女人的树,有他攀高枝,无他散一地。男人和女人彼此是猎物也是敌人,是伴侣也是杀手,是爱也是恨。
上海第一场强冷空气降临那天,陈佩琪收拾了一只大行李箱,临走前还特地来敲我的房门,告诉我她出去和归来的日子。她又要出差外地,时间估计一个月,或者更长。
鉴于上次的小争执,我主动打预防针,把事情问清楚:“你不在期间,他还来不来这儿住?”
这对小情侣的感情关系我并不清楚。陆竞城似乎还有其他住宅,因为陈佩琪生病才频繁光顾,等她回去上班后,他多数都是在十点之后到来,完全将此处当成了酒店。
陈佩琪说:“如果他来,还跟上次一样,你就将日期记好就是了。”
听她那口气,相信陆竞城不会再私自光顾。显然,她当我是眼线,监视他的行踪。
下雨夹雪的那个周末,鉴于马可乐的多次邀请,我去了他的工作室。
工作室的规模不小,三个合伙人租下了郊区城中村里一幢小楼中的三层,一层画室,二层工作间,三层住宿。
三个合伙人各司其职。马可乐主要负责美术领域,带了十余个学生,不过他更希望能往插画方面发展。
在画室里,我看到这里的氛围和美术学院的差不离。拥挤的木画架围绕着静物台无序摆放。颜料硬结的调色板肆意堆放,有的已裹满灰尘。地上到处是被挤干的铝管颜料,以及报废的画笔、纸团、铅笔屑、果皮、零食包装袋等,空气里全是刺鼻的松节油味。
不过,要比拼格调,当属墙壁上精心布置的画作,水彩、水粉、油画、素描均有,风格包含了写实派、后现代派、印象派、古典派,好像是历代学生留下的临摹作品。
在眼花缭乱中,我的注意力被右边墙上的高仿画作——
凡·高《星夜》吸引,特意站在下面仰头欣赏,颇有兴致地去研究画中的用色和笔触。
马可乐已发觉我眼中流露出恋慕之色。他跟在身后,双手插在牛仔裤袋里,顺着我的目光看,自得地问:“怎么样,还行吧,这可是镇室之宝。”
我抿嘴笑,“是谁画的?”
“你说呢?”
“文森特·威廉·凡·高。”
“哈哈,你如此抬举我,可见是行家,”马可乐得意地说,“大三那年,我去深圳画家村拜访了好几位仿凡·高的匠人,才画出此画。不是我吹,你可以拿原作对比,笔触色彩不差丝毫。”
“真了不起。”我打心里敬佩。马可乐感慨道:“现在没法模仿出这样的画了。心乱,想法太多。不过,这应该是一个艺术家必然经历的阶段。”“今后,你会有传世之作,”我说,“一定会是个中国为数不多、流芳百世的画家。”
“哦,谢您吉言,”马可乐拱手作揖,“流芳百世就不恳求了,就希望明年一月的画展能卖出几幅作品,给我涨点自信。”马可乐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我只是笑笑,觉得他是在黑暗中孤独行走了太久的人,开始对光明诚惶诚恐,不加信任了。为成功等待得太久的人,总是把失败想得太轻易。
马可乐觉得我的笑意复杂,有些心虚了,他说:“到时候你一定要参加,多少给我写点评论。”
“我当不会缺席。至于评论,到时再说,我可不是美学方面的行家。”我凝望墙上的画作说。画中那些爆发的星星,旋涡般目眩的银河,黑洞似的巨大月亮,以及童话般高耸入云的树木和暗淡于凝重蓝光中孤寂的村庄,让人不由得进入到凡·高的宇宙中去,能体验到他所见的幻象,感受他的心灵,甚至是他作画时的癫狂激情。他的世界,无疑已胜过了人类空间探索和神秘信仰的关系。
我迷上了这幅画,于是向马可乐提出购买。他吃惊不已,脸上有种非常戏剧化的神情。我又再次强调自己的想法,“我可没开玩笑,就当一位仰慕者,开价吧。”
马可乐哭笑不得地说:“刘舒,你太邪门了吧。”
我掏出钱包,开始点钱,“我可不要赠送。太昂贵了我也付不起。”
马可乐没辙了,无奈地叹:“好吧,我给兄弟们重新装裱好,就收你材料和颜料费吧。”
花了六百元端走了《星夜》,我能看到马可乐眼中的不舍。为此,我于次日给他快递了两本书作为补偿,并在便条上这样推荐道:纳博科夫的《微暗的火》很奇特,必定适合你这种创意人士,还有就是,他是为数不多的、称之为“天赋写作”的作家。用天赋创造事物的人之间应该有所共鸣吧,前卫性的探索就是属于你们的。再则就是卡夫卡,我想,艺术家都该来了解这位创意大师,推荐了《城堡》,慢慢领略,呵呵……
我很认可纳博科夫的一个观点:“人类生活无非是给一部晦涩难懂而未完成的杰作添加的一系列注释罢了。”所以,我相信马可乐应该可以探索到这一群始终在寻找独创的形式的作家的灵魂。
将油画收入囊中,每当想象自己是这幅世界名画的主人,就有种说不清的得意。由于新装裱有异味,我把油画搬到了客厅外风干,就放在斗柜顶上倚着墙,每天下班回来,在画作前凝视几分钟,试图从那奔放的笔触,火焰般色彩的画境中,寻找一场超自然或是超感觉的幻觉体验,以此淡掉爱情的失落。
可是,有一天晚上,我刚开门进客厅,看到陆竞城就在我往常站的位置上,用深思的目光凝视斗柜上的画作。
他对《星夜》的注意,让我好诧异,心中升起同道中人的亲近感,轻轻走到他身边,并肩一同瞩目,不发出声音。
他回头望了我一眼,彼此会心地笑。那时刻,我就像茂密雨林里寻找到伙伴的独角兽,身感温暖,内心欢喜,有一种醉生梦死的陶醉感。
“之前只是在画册和网络上见过这幅画的照片,”他突然说,“第一次看到油画实物,感觉真的好震撼。”“所以,才有人乐于模仿这幅画。”我答,“深圳画家村每年能卖出上万幅高仿《星夜》。”“实在是美,”他赞叹道,“是一种烈火般剧烈而奔放的美,是来自内心的情绪。”我窃喜,他竟然能品出这些来。十分恋慕地扭头望他,其实,在我眼中,他的侧脸所呈现出的美,不亚于举世瞩目的油画。
“凡·高其实是一位伟大的哲学画家。”我说,“他是来自异星球的天才。与莫奈不同,虽然大家都是印象派。莫奈显然是在用技法创作,而凡·高,用的是心灵。”
“你的判断是对的。”他说,“向来,我对任何极端主义是憎恶的,因为,那种极端正是生命的终极之界的标志。不论是政治上的,还是艺术上的极端主义的激情,其实都是一种改头换面的对死的渴望。不过,看了这油画实物后,似乎理解了凡·高。或许,有些极端正是对生活的一种热情,也是对世界报以的理解和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