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沙砾中游泳的鱼(1)

作者:苏意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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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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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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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378字

在上海,时光出奇的静。我昏头大睡了整整两天,没有母亲打搅,倍感舒服。


大年初八恰逢西方情人节,按时回公司上班的人甚少。办公区里很冷清,三人的办公室里只有我在电脑前工作,其余的人,大概都在各式各样的幽会里,与恋人制造难忘的浪漫。


情人节,是孤独的人最难熬的时光。今夜是恋人们的狂欢节,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有爱的暗示,连霓虹光都变得暧昧,空气都是思念。整个世界都幻化成爱情的王国,满街的红玫瑰和餐厅促销巨幅广告,暧昧得让失恋的人尴尬。看车水马龙里情侣成双成对,我恐慌而逃。


我还想见他,真没志气。风呼呼吹来,我还以为那阵风是因他而起,欣喜地转身,很快变得丧气,唯有铺天盖地的思念和欲望,在大脑里凝结成一些不可能执行的念头。


就算再见到他,我们还能怎么样?与一个有妇之夫私情纠缠,这是我从豆蔻年华起就不屑的事,高中时,听说有同学喜欢上了一个已订婚的男子,都遭到我非常激烈的排斥,就连高考作文都引入此事,成为反映社会风气的题材。谁知许多年后,这种事竟然鬼使神差地发生在自己身上。


撇开婚姻这种身外物,他自始至终完美玲珑令我深爱。可是,婚姻的标签又与爱情有多大关系?爱欲不由自主,爱有时并无确定的对象,如此爱他,也许只是我赋予他太多的想象。我深知这些道理,可还是做不到不在这情人节之夜想他。


思念过盛的夜晚,我努力创作,给画册配文案是排泄为情苦闷的好办法,也是这桩感情最好的寄托。我把想对他说的只言片语都融进去,把对他的期望和祝福,都放进去。我说:情人夜,不做一事,月亮碎在窗前


在今夜,我空无所有,只是想你


糖果色的思念


是这座城市的滋味


焰火飞升,烧尽了他们的欢笑


氢气球都带走了,天空的眼泪


握住夜,我两手空空


给你的是今生唯一的抒情


留给我年轻时最后的惆怅


在夜的尽头又想起你


这将是末次了


亲爱的


我要把光芒归还给太阳


梦,还是梦的原型


星星请进入睡眠里


然后在梧桐树下写一封寄给愿望的信


为什么


下了一场无情雨


街道上却没有你的倒影


悲伤能让凡人变成诗人,我终于信了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读自己冒昧写下的行句,默默感动。就在这时候,我的手机突兀地响起,打散了那些郁色浓稠的情绪,还以为母亲自发慈悲,打来的求和电话,没想到竟是胡臣宁。


我很快接通,因为寂寞,不觉地有种“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愉悦感,早就模糊了那些厌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想拜托他一件事,假如他还在昆明的话,麻烦去做做我母亲的思想工作,让她别再为我的作恶多端生气,更别动了将我抛弃的念头。再怎么,我们都是母女,是今生唯一相依为命的人。


胡臣宁问我在干什么,声音柔软而有些落寂,仿佛受尽煎熬。我说在工作。他很好奇,又深入地问:“工作很忙吗?”我答:“接了一些课余职业,玩票而已。”


他笑,然后又问:“今晚自己一个人吃饭?”


“没错。”我很清楚他这是试探。


于是他的音色突然变得明亮起来,“我给你寄一份礼物,可以吗?”我感到很突然,本能反应地委婉回绝道:“你就别破费了,我不缺什么,真的。”“礼物不贵,”他急忙说,“是我自己做的,我很想送给你。”


我感觉他这是在巧妙地示爱,不过,又对他所谓的自制礼物十分好奇。他这样的男人,还能做出什么浪漫的东西来?想来想去,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先办正事。“问你个问题。”我说。


“想问什么?”他一副洗耳恭听的口吻。


“你还在昆明吗?”


“不在了,昨天刚到北京。”这个消息真打击人,我突然没与他聊下去的兴致。他问我怎么了。我说:“算了,没用了。”看来只能这样与母亲抗衡下去。思索片刻,我想到了好办法,又和胡臣宁商量道:“这样吧,你帮我个忙,然后我接受你的礼物。”


“你说,我在所不辞。”


我窘迫地说:“其实很简单啊,你打电话给我妈,就说我们在情人节这天晚上通电话了,还送了礼物。至于你还想为我说什么好话,那就随便吧,总之,就是别让她再生我的气。”母亲这样怄气,我还是挺担心的,她一个人在家,还有高血压。


他笑,我却一脸窘相,听他在电话里笑,一点都不觉得好玩。他说:“你放心吧,对此我会全力以赴的。”


我舒坦下来,内疚地说:“谢谢啊。”心想母亲现在最听他的话,应该不会有差错了。


“对我别那么客气。”他说,“本来,我就该为这件事承担责任,不该先告诉父母我的感受再对你表白。闹得误会一场,大家尴尬。”


“你自己知道就好,我就不多说了。”他的主动道歉给了我好印象,不过嘴巴就是管不着,还不依不饶地说,“不过,我还有个问题要说明,爱与不爱是你的事,跟我无关,不要以为我接你的电话、礼物,你的好处,就代表我就会喜欢你。”


“好的,我明白了。”


“那你自己再认真地思考,”我说,“这礼物到底还要不要送出去。”


他很果敢地说:“你把地址发给我,明天就给快递。”


对于这种人,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特别是母亲还夹在中间,视他为“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的终极人物。在这场迂回战里,我感到无比艰难,仿佛游在沙砾中的绿色小鱼,压抑,痛苦,无望,全部缠住我的身体,非要挣扎个遍体鳞伤才罢休。有道是“有有无无都麻烦,劳劳碌碌几时闲?人生曲曲弯弯水,世事重重叠叠山……”,我突然觉得志公禅师的《劝世歌》说的句句是箴言。


三天后,我收到来自北京的快递。拆开长方形的礼物盒,从中抽出一根光洁而扭曲的树根,有雕琢的痕迹,应该是一件根雕作品。幸好里面有一封信,胡臣宁在信中说:这是由我在颐和园的万寿山上捡到的一条老树根雕成的。当初把这树根捡回来,只因它苍劲得有点意思。突然有一天,我发觉这树根像一个人,而且是女人,有眉目,有表情,有发髻,有思想。于是就将我看到的多余的部分用刀削掉,万万没想到,我会在现实中遇见和这根雕神似的人。那就是你。这个发现,也是在刹那之间,非常神奇。我想,这是不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呢,或者说,我们的缘分早被万寿山上的树木发现了……


他还附上了照片,从偏侧的角度看去,根雕还真有几分像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人,但说像我,就太牵强了。


我觉得胡臣宁有些中邪,所以才编造出这种冥冥之中的迷信说辞来,强词夺理。说来也奇怪,一个经济学博士怎么会如此的唯心主义呢?他真当上帝事先为他造好了一个根雕似的女人。


我从不主动打胡臣宁的电话,即使收到了礼物。倒是母亲的电话又按原来的步骤如期而至,这必定是胡臣宁的功劳。


在电话那头,母亲用一种万事大吉的语气,甜蜜蜜地与我说了些生活琐事,然后乐呵呵地,还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他都给你寄了什么东西呀?”我感觉她现在都成了胡臣宁的间谍兼军机大臣,整天关心我的感情进展,为他出谋划策,都快要卖女求荣了。


我搪塞母亲说:“什么都没有。”


“不可能!”母亲很坚定,想必他们之前已通气过。


“怎么不可能,”我无奈地说,“就是一根老树根,一文不值。”


“礼轻情意重,你可不能这么说。”母亲教训我道。


我不想跟母亲为这事斗嘴了,她好不容易才从义愤中抽离出来,对我有了些好口气。原本,我们作为儿女,有哪一天不是在父母欲望巨大的期待中成长,做好了这个,还要再去进军那个,永远都没有停歇的时候。他们对自己的孩子从未满意过,总觉得别人家的好。


胡臣宁的固执追求和母亲的逼婚,把我扰得整天心情沉闷。心烦时,就想起陆竞城。时常自问,我对陆竞城是爱恋更盛,还是不甘心多一点。人总在失去时才懂得对方的可贵,那是欲望在作祟。假如,拈手而来,我可否就会成为另一个陈佩琪,像对待胡臣宁一样对待他?


其实,我真的不明白陆竞城,他对她懦弱地不放手,源于何因?他对我呢,难道只是贪恋暧昧的游戏,快乐一把?


我不敢这样去认为。单纯而素净地活在他的城市里,同望一片天,共饮一江水,我做不到不去思念,夜夜无聊,只为他写下对往事的喟叹。不管生活赐予我多少丰盛和喧嚣,我始终是一个爱情天空之下失意的囚徒,内心渴望获得幸福,却注定走不出这间牢笼。


天底下,与我同样处境的人还有艾薇塔。


早晨上班,已超过打卡时间许久,艾薇塔的位置还是空的,十分不正常,她可是个创下三年无请假记录的奇人。


后来隐约听到传闻,说她生病住院了。


我为此困惑,昨天明明还见她在办公室里安然无恙地工作,一夜之间就躺医院了。


郑恩姬却说:“有什么奇怪,急性阑尾炎就是说倒就倒的!”


没有人去看望艾薇塔,至少还没听到谁有这个想法。她在公司里没有朋友,似乎全是敌人,新旧员工她都不愿接触,就算与财务部交接工作时,她也是低声短语,偶尔进ceo办公室碰到她,多半是她慵懒地坐在椅子上,听ceo口沫横飞地高谈阔论。


艾薇塔缺勤一天又一天,郑恩姬更加深信不疑地说:“肯定是阑尾炎,要手术!”


我去人力资源部打听她的情况。hr把我拉到格子间里悄悄说:“你别声张,这种事最好不说,艾薇塔这个人敏感心细,就怕她回来后自尊心受不了。”她在纸片上写下医院地址病房号,递给我,“你们是同个办公室的,去探望她也应该,别扩大影响就好。”


我没叫郑恩姬一起去探望,发觉艾薇塔像是遇到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有遮掩之羞,不止阑尾炎那么简单。更何况她向来是寡淡冷漠之人,总将生活的全部当成隐私处置。


周六,阳光和煦,明天就是元宵节。


我起了个大早,决定去探望艾薇塔。虽然她不曾正视过我,也没有过一次对话记录。不知为何,总觉得她是这座城市里与我最有同病相怜之感的人。或许,这种亲切都源于我对她的好奇,特别是知道她爱着一个开银灰色凯迪拉克xs的男人。


来到艾薇塔的病房外,看到护士正在为她量体温和血压。我抱着鲜花在门口等。她看到我时,眼睛微微瞪大,有些讶异。或许她不曾料到会有公司的同事前来探望。更想不到会是我这个相处不到半年,未曾有过一句对话的人。


我被她有些敌意的注视弄得很尴尬,僵持长达一分钟,我也不知该对她说什么。走过去将鲜花***空着的花瓶里,然后退到床尾部,双手不自然地对握住,眼睛不安地眨动。


“听说你生病了,”我说,“所以来看看,现在你感觉可好?”“谢谢你。”她淡淡地说,这是我们认识以来她第一次对我说话。我仔细地观察床头柜上的物件,寡淡得只有一台监护仪和我带来的鲜花。我问是否已吃过早餐。她说吃过了。“这里有护工,能满足病人的生活所需。”她又补充道。“这也挺好。”我说,真的好佩服她,一个人面对重病,却无比坚强,在任何时刻都能保持漠然的风度。“我不喜欢麻烦人,”她说,“但我没想到你会来。除了我的同乡,公司里就你来过。”这位同乡就是平时与她在办公室交谈的ceo。早就听说是他把她请进公司的。“来看望你不算麻烦,从我的住所出发,有地铁直达这家医院。”她喟然而笑,“我记得这似乎是我们的第一次对话。”


“没错,我不知道公司里还有多少人像我这样。”我有些讥讽地说,“或许,我还算是幸运的。”说实话,我真的很讨厌她的冷漠主义。


她收拢住笑容,低眉冥想,有些羞愧,“我只是有些心脏不好而已。回去后,你别将看到的一切传出去,行吗?”


“我会替你保守秘密,如果你不相信我,但应该相信善意。”我说,“没人想害你,也没人想拿你取乐。不过,艾薇塔,有个事实你必须接受,你在公司里很著名,因为你真的是个奇葩。”见她惊愕,把脸侧过去,我知道话说重了,于是道歉,“我没报复你的意思,只是在说明真相,抱歉,我有些弄巧成拙了。”


她无所谓地摇头,“刘舒,我一向敬重你。”


“我也是,艾薇塔。”我深深叹了一口气,“能告诉我你的中文名吗?”


她犹豫了片刻,然后说:“周之湄。”


我便联想到《诗经》里的名句,“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可是这里面的‘之湄’?”


她笑,赞叹道:“这是外公取的名字,确实是出自《诗经》里。我回中国快六年了,发现这里并非人人都能联想到这首诗。”


“假如是一百年前,”我笑着说,“只要是读书人,大约都能背诵。”转开这个话题,又问:“你在哪里出生,我能知道吗?”


“法国,”她说,“一个小镇,chassignolles,你知道吗?”


这真令人惊讶,可她并没有中法混血的面孔。“听起来真够浪漫的。”我羡慕地说。


“许多人都这么说,不过,在我十岁时就离开了。”她说道,“现在只记得小镇有河流穿过,还有绿色的休眠的火山。”“那么美的地方,你为何不留下呢?”“我母亲的原因,”她轻描淡写道,“我随她去了意大利,和一个厨师共同生活。再后来,我还是选择我的父亲作为监护人,回法国完成学业。”“你真的很传奇。”我惊叹道。“但愿传奇是褒义的人生。”她微笑,“我觉得不过如此,没什么。”


我坦率地说:“我一直在昆明生活,送走了我的父亲,有预感,我不仅要在那座城市里送走我的母亲,还要送走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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