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意然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54
|本章字节:6796字
虽然明白人间事理,我还是割舍不下他,含泪趴在窗台前,偷偷观察楼下的情况。见黑色轿车停在楼下,男人冒雨将巨大的行李箱放进车后备厢里。女人撑伞跑来替他遮雨,然后两人再回到楼道里,几分钟后再重复类似的动作。
躲在窗台边的我泣不成声,眼前又浮现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他的面庞,他的眼神,回想起我们在厨房里做菜,他捧着烹饪书伴我左右。想起我们站在《星夜》面前谈论凡·高在几个世纪前作画时的情形。以及我们在复旦校园里阳光下的牵手,共同制作的陶器,在雪水满地的街头的紧紧相拥……还有在酒吧里听乐队唱歌,我跑上舞台对驻唱说:“麻烦你唱一首《约定》行吗?因为今天是我和我的恋人的定情日,当是送给我们的祝福。”在极富爵士风的歌声里,我们相拥入舞池,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他的体温燃烧了我……而结果呢,却剩我躲在遥远的窗台上,悄悄目送他撑伞护送陈佩琪上车,然后自己再回驾驶室。
难道这些就是他的爱吗?我不知道。博爱的男子,并不确定爱的对象,他就像持续燃烧的太阳,尽可能地把光芒赐予每一颗能感受到他的行星。
我曾被他照亮过,无论如何,也只能咬牙说知足了。他曾给过多少欢乐,此刻就要用多少眼泪回赠。就仿佛三生石畔上的绛珠草,对神瑛侍者所做的那样。
“永别了,我的爱。”泪如断珠,簌簌迅疾,所有的感受都是头疼欲裂。
汽车开走了,我的梦也醒了。
往好处想吧,他们的选择,不过是一种妥协,和平共处就为将生活的荒谬更好地过下去。
而我终于向现实投降,承认自己一直活在荒谬里。从一开始,爱情就从荒谬的关系中诞生。与一个“一毛不拔以利永恒”的女人同屋檐,莫名其妙地爱上她的男人,并决定像西西弗搬石头那样,将荒谬进行到底。
这回,我算是信了加缪的话,这个世界并不像存在主义者说的那样,一切都是有可能的。可我,已不能再用大脑里的知识体系,去强迫自己在这冰冷而又燃烧着的现世中,淡定地活着,将蹉跎走成自然,从彻骨的悲痛中,再找寻一丝幸福。
他们走后的当天下午,新住户就搬进来了。又是一对小情侣,两人年纪相仿,一脸的稚气。他们本科即将毕业,为找工作而选择住在这片租金不算便宜的住宅区。凭气质和扮相判断,都不是家境贫寒的孩子,多少还有些金钱同时光一起挥霍。
小情侣很闹,除了我的卧室,将家中的一切都当成他们所有,时常在客厅里嬉戏,在厨房里拌嘴,在卧室里模仿反恐精英游戏,玩的还是带塑料颗粒子弹的仿真冲锋枪。
当客厅到处都是橘红色的塑料子弹时,我找机会质问那男生:“小李,我们找个时间签一下《住宿律法》,你看如何?”这时我才真正理解陈佩琪费尽心思建立这套律法的好处,人性本是丑恶,天生极具破坏性,唯有法制约束行为,才能符合人类群居中所需的良性一面。
男生惊了一下,鼓起腮帮吹气,有些紧张地问:“什么律法,是不是陈姐要求签的那份?”
他呼叫女伴把合同拿出来,翻出一沓厚厚的打印件给我。
我看了一下,确实是《住宿律法》,上面签的是陈佩琪的名字,可见她对我的性格了如指掌。我有些难堪,将打印件递还他,“没错,是这份。”并严肃地说:“既然签了字,麻烦你们按上面的条例严格执行。”
小情侣都有点怕我。因为从他们入住的第一刻起,总是见我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情,刻板,严肃,沉默,从不主动与他们交流,见面也懒得打招呼,看人的眼睛似乎随时都要流下眼泪来,仿佛世界欠了我千亿元。
曾偶然听到小情侣在背后议论我。女生说:“刘姐到底怎么了,永远都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好像我们欺负她似的。”
男生则安慰她说:“欧巴桑没生活,没人爱,基本都这样。”
他们哪里知道这套房子里曾发生的爱恨与纠缠,美丽与哀愁。
陈佩琪搬走后,我总感觉被头顶一朵吸水棉花般的乌云深深地笼罩,不管外面的天气是怎样的风和日丽,都有种被雨雪浇得周身不适的感觉。
于是我沉默,尽量少说话,就怕说着说着就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我冷漠,回避所有人关怀式的询问,以免我又会想起那些原因,在沮丧中更加沮丧。
不知为何,我突然在艾薇塔身上找到了相似的形态。不同的是,她似乎一直都如此,活像一盆不开花的荫生绿植,悄然无声地活在办公室的角落,坚持用一种表情面对这繁杂世界,只用一种心情应付生活,一种态度看待人生。即使一大捧惹眼的玫瑰也撬不动她固有的漠然,始终无惊无喜,无苦无悲,像尼姑庵里的素面菩萨,以一种令人讶异的静默泅渡芸芸世界,依旧工作严谨,业绩突出。仿佛,她才是茫茫众生之中的似锦繁花。
我暗暗向艾薇塔学习,淡漠人间爱恨,安心工作,闷头把时间一天天度过。都说时间是治愈伤口的特效药,轮到自己才知道,那煎熬的时光都是抹在伤口上的一把盐。
偶尔还会想起他,每一次都忍不住热泪满眶。
也有想他想到发疯的时候,情绪激动,要死要活。一次次地拿起手机,想听听他的声音,哪怕只是愤怒地质问他,到底是为什么,结果竟是这样?
有一天晚上,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拿手机翻出他的号码,勇敢地摁了拨通键。听到嘟的一声,我又慌起来,赶紧挂断,连连给自己掌嘴,骂一声:“犯贱!”
我没有可以分享痛苦的人,大学里的闺密们都正在丈夫的怀抱中沉沉入睡。就算她们有空听我倾诉,听完也一定会尖声大吼:“神经病啊你!”
我痛苦地克制自己,要始终对他保持沉默。绝对不问他前因后果。沉默是对他的宽容理解,也是对我颜面和尊严的维护。陈佩琪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他若有话狡辩,必定会主动找我。
他不来,这便是胜过千言万语的最好的证明。
失恋的日子太过煎熬,我开始读《圣经》,重新理解人类的苦难。正因人生的无望和迷茫,更积极探求于一种类似上帝的关怀。而就在这时候,马可乐却主动邀我吃饭,说是有件重要的事商谈。
在熙熙攘攘的速食餐厅里,马可乐给我浏览他带来的画作,总共八十一幅,以漫画的形式呈现了一个男人的生活琐碎,深思,惊愕,无聊,疯癫,快乐,忧愁,孤独……生活中能想到的场景都融入进去了,充满奇思妙想。可马可乐却只想反映一个主题——思念。
“我想请你给这些漫画添文字,出版成册,”他说,“然后送给我的女友。”我感叹,他来得真巧,正当是我忧愁无解,急于寻找出口的时候。“你希望我写成什么样子?”我问。“散文,诗歌,都可以。”他说,“我想这些你都擅长。”我冷笑一声,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沉默不语,并怪模怪样地微微噘嘴。马可乐也不好意思再强迫,硬装无所谓地用吸管喝雪碧。思考了一会儿,我昂扬起来,坐直了。“好吧,我接下这份工作。”我说,“但是有一个条件。”“什么条件,你说。”“你需要修改,”我说,“再增加一些画面,就女性部分的。”“你的意思是……”马可乐拿起那沓画作,翻了翻,有些不理解我的想法。
“单相思并不太感人,反而觉得傻,”我说,“假如两个人在同一时间,同时思念、痛苦、无奈,同时沮丧、孤独、悲伤,却不能在一起,又无法解决这一切思念,那么不是更加催人泪下吗?”
“哈,我明白了!”马可乐兴奋地拍手,“其实就是增加女主角的部分。”
“没错,”我说,“最好是女主角在不同的场景,却有着与他共同的思绪和行为。”
“好,好,我知道怎么修改了。”马可乐信心满满地说,双眼放光。
这个其貌不扬的马可乐,真让我佩服,女友已离开快三年,他依旧还能保持那种刚失恋的心态,整天沉浸在思念里,日子越久,思念越浓,仿佛陈年老酒。我倒是十分期待他早日完成女主角那部分的画作,那将是我情感的一个出口,倾诉的介质,也当是送给陆竞城的最体面的最后告白。
我们的爱,开始得艰辛,结束得匆忙,连一个“为什么”都来不及问出。假如有一天,他毫无预感地偶然看到我在画册里写下的思念,但愿他能完全读懂那些并非空穴来风的悲伤。假如他至死也无缘拜读,至少这个世间还有我那关于爱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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