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闫立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7
|本章字节:10848字
社会是个万花筒,令人眼花缭乱,透过万花筒,你能看到人间百态;而家庭是本百科书,每一页都有不同的内容。我家的“书”在“文化大革命”取得“决定性胜利”时的页码上,印着酸甜苦辣咸,人生五味都搅合在我生活的碗里。我在品尝着一丝丝甜味的同时,也不得不吞下无尽的苦果。淡淡的酸楚中掺着浓浓的辛辣,弄得人头昏脑胀,特别是“红色政权”“革命委员会”的成立,搞得我声名狼藉,情绪一落千丈!
一九六七年一月四日,张春桥、姚文元在上海发动了所谓的“一月革命”,夺了上海市委、市政府的权,于二月七日宣告成立“上海人民公社”。此举遭到毛泽东的严厉批评:“……名称不宜改的太多。在中国历史上,最喜欢改名字的人要算是王莽了。他一当皇帝就把全国的县名统统改了,就像红卫兵改北京街道名称……现在建立的临时权力机构,不要叫公社了吧!是不是叫革命委员会?革命委员会好!”
“革命委员会好”这一最高指示立即传遍全国。一九六八年春,上至省、市,下到街道、生产队,纷纷筹建“革命委员会”。不久,即向世界宣告:全国山河一片红!随即发行了《全国山河一片红》邮票。没想到“一片红”的提法犯了一个特大的政治错误,因为台湾没成立“革委会”啊!很快该邮票停止发售,如今,《全国山河一片红》邮票,每张身价好几百万元!
说实话,我很想当官,连做梦都想当官。当了官不仅有权,还可以光宗耀祖。公社“革委会”刚开始筹建,我就沾沾自喜,觉得自己一定能进领导班子,凭贡献、能力,不当个副主任起码是也个常委。然而,我连个委员也没混上!理由很简单:我唱过戏,古装戏是“四旧”;演“才子佳人”,是宣扬封、资、修,“爱情至上”;我是混进革命造反派队伍中的“牛鬼蛇神”……通过“文革”我看到:人性被扭曲,心灵被腐蚀,人际关系更为复杂;派别之间,你争我夺,本派内部,勾心斗角,相互拆台,造反时是患难的战友,如今明争暗斗,反目为仇。自己本想捞个一官半职,到头来“官”没当上,还落下了许多罪名,越想越觉得委屈,恨自己过去不该唱戏!于是,我连声招呼都没打,带着一双女儿悄然离去,登上了开往上海的列车。
“乱极则治,暗极则光。”十年动乱过后,那些挤进“三结合”,赫然戴上委员、常委、副主任帽子的人,弹冠相庆的革命左派,一个个都以“三种人”被清理出干部队伍,有人还下了大狱。“炎炎者灭,隆隆者绝。”正可谓,爬得越高,摔得越惨。
在上海的医院里,两个孩子见了妈妈就像看见陌生人一样,躲着不敢靠近。芸姐一把拉过大女儿玉梅,看了又看,亲了又亲。或许是母女天性使然,或许孩子对妈妈还有一点点印象,一会儿她就靠到母亲的身边。接着,芸姐又抱起晓玉,不成想还没来得及细看,孩子哇的一声哭了,挣扎着向我怀里扑。芸姐流着眼泪说:“孩子,我是你妈,我是你的亲妈呀!”可是晓玉一点也不理会,四个月离开母亲,如今已是两周多了,她的眼里只有天天带她的爸爸,哪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位生她、养她、整天为她牵肠挂肚的苦命妈妈。
芸姐明显好多了,人也胖了,脸色也比以前好看了许多;她除了能自理生活外,还经常坐电梯下楼到院里散步。看到这一切,我心中感到极大的安慰。
“看你的气色很好,身体也比以前强多了”。
“这是药物反应,暂时现象。”
“你怎么知道?”
“经过多位专家会诊后得出的结论。”
“怎样的结论?”
“仍是绝症!他们多次动员我出院。”
泪水常抛已无泪,伤心久时心不伤。面对着这一残酷现实,我们都表现得很平静,所关心的只是下一步该怎么办?芸姐感伤地说:“我早做好准备,与其回家等死,不如赖在医院不走,两个孩子就拜托你了。”
“你能不想孩子?”一句话说得她泪流满面。“我能不想吗?有时整夜睡不着,困在这里看不到外边世界,看不见孩子,我是活着的死人啊!”
“芸姐,我们还是一齐回去吧,大人孩子能在一起,再苦也是团聚呀。”
“不,我不能回去!”
“既然治病无望,留在这里干吗?”
“我若回去,大人孩子都得照顾,这副担子你挑得起吗?”
“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呆在这里,我于心何忍?”
“能把两个孩子扶养成人,也就了却了我此生最大的愿望。”
“医院能同意吗?不行!”
“有什么不行。这里有个病人已经住八年了,家里无人来接,医院拿他也没办法。”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条路可走。只要芸姐能在医院呆下去,肯定能够多活几年;真要把她接回去,不但于事无补,而且等于完全放弃了治疗,坐以待毙。令我伤感的是:把她一人弃在医院,母女、夫妻分居两地,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医院已成立“革委会”,并传出风声,要对久治不愈的病人进行清理。每天夜晚,医生查房后我才敢去见她,然后约好第二天下午在后院花坛见面。就这样,偷偷摸摸又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一天,突然接到公社发来的电报,要我立即回去,我不得不与芸姐匆匆作别。
喧嚣的七里塘已恢复往日的平静。公社已成立了红色政权“革命委员会”。“四清”中新提拔的干部全部进了“三结合”,除了两派头头各有一人当委员外,公社领导班子全是原班人马。
电报召我回来,是送给我一个意外惊喜:每个公社推荐一名“工农兵”去上大学,干部们首先考虑到我。这次推荐,一不凭学历,二不要考试,只需填写一张表格,公社“革委会”大印一盖就算完事。听了这个消息,简直令我兴奋得发呆,半天回不过神来。如果说当初是命运害得我与淮南技校“擦肩而过”,失去前程,那么这次是苍天有眼,还我一个更好的机会!
用这种推荐代考上大学的方式,在我国史无前例,在全世界恐怕也是独一无二的。此举,还得从辽宁大学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写的一篇文章说起。在停课闹革命的年代里,他们在报刊上发表了题为《在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中进行革命》的倡议:……学生要从工厂、农村以及部队和复员转业军人中选送……没想到该文引起毛泽东的重视,随后便开展了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运动,凡是有丰富经验的工人、贫农民和士兵,不受年龄和文化程度的限制,均可以上大学。在十年动乱中,工农兵上大学虽然有些荒诞,但从培养人才、发展教育的角度来看,还是难能可贵的。
命运给了我一次机会,可也给我出了一道难题。短暂的高兴过后,心情就像一百度的开水里放了一块冰,温度急遽下降。
将芸姐弃之医院已是不妥,万一她再出点事怎么办?到时候两个孩子靠谁来扶养?在这种情况下,我又怎能安心读书?如此求学,似乎不太现实,沉思良久,我不好表态。公社“革委会”主任看我为难的样子,悄悄地对我说:“小闫哪,我给你透个底,这可是我们公社干部给你的机会呀!其实我们也知道你上大学有许多困难,很可能中途辍学。不过实话告诉你,上学是假,转户口是真。只要你能在大学里坚持半年,即使念不下去,中途退学再回到公社,那时身份变了,户口也变了,随便给你安排到哪个单位工作,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现在进领导班子的造反派代表,户口不变,身份不变,仍然参加农业生产,没什么前途。我们对你可是另眼相看啊!”听了这话,我深受感动。
“感谢你们用心良苦,对我关怀备至,我永世不忘!”
“名额分配在合肥工业大学,生活费、学费一律全免。”
如此好的机遇,如此优厚的条件,却赶上个破碎的家庭。放弃它?太可惜;接受它,却如何克服这重重困难?
眼前,知冷知热、最能关心我的人,也只有表姐了;她听我的叙述后,说道:“决不能失去这样的好机会,转了户口就能改变你一生的命运!”表姐是个快人快语的直性子:“表妹放在医院里拖个一年半载没问题,两个孩子我帮你带个大的,小的送人。”
“你的意思把晓玉给别人领养?”
“女儿大了,早晚是人家的人,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
“这样做有点对不住孩子啊。”
“送给个好人家比跟随你强。”
“要不要征求芸姐的意见?”
“不要告诉她,这样做只能徒增她的思想负担。”
炉桥街镇上有一方姓人家,同表姐是熟人,家境、经济条件都很好,有两个儿子,就是缺少闺女。他们看到晓玉都十分喜爱,当场表示要把孩子留下:“我们愿出五百元抚养费。”我一听就生气:“这不是卖孩子,钱我一分不要,只求你们善待她,长大后两家当亲戚走也就行了。”方家人满口答应:“什么时候能把孩子送过来?”我想了想说道:“等几天吧,待上学的事落实后一定送来。”“请你放心,我们方家决不会让孩子受委屈。”表姐说:“行,就这么定了!”
孩子们的问题全解决了,而我的心情一点儿也不轻松。古人云:慈父爱子,不当弃之。把亲生骨肉送给别人,我心中总觉得不是滋味。手捧“推荐表”,心情矛盾极了。上大学虽是我一生的企盼,然而此时此刻,我却迟迟举不动笔,因为它太重、太重了……正当我准备将孩子送走之际,突然接到弟弟闫立国从部队发来的电报:“有要事速来部队驻地。”看罢电报,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心头。他参军不久就被抽调出国,执行援越抗美任务,突然归来,难道是他身负重伤?来电要我速去,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我来不及多想,将晓玉留在表姐家,急急忙忙带着大女儿,连夜赶往上海。
来到部队,我发现他安然无恙。刚想开口问个究竟,谁知他一脸严肃,打开《毛选》:“哥,你得好好学习《老三篇》,认真对照,检查自己。记住毛主席的话,要‘斗私’、‘批修’。”说罢,出门而去。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
我千里迢迢来到部队,你这是念的哪门子的经?难道兄弟之间也搞起政治来了?心中暗自觉得好笑。部队虽然突出政治,要求严格,但也不能变得如此僵化,僵化得连一点儿人情味都不讲了。我很生气,靠在床上闭目养神,女儿玉梅天真地问我:“小佬为什么叫你‘斗死皮球’?”我忍不住笑道:“你小佬在发神经!”
不多会他回来了,我发火道:“兄弟俩好几年才见一次面,一不问吃,二不问喝。你搞什么名堂?告诉你,‘老三篇’我能倒着背!”
“你光学不用,等于没学。”
“你是什么意思?”
他并不生气,来到我面前“啪”的一个立正:“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指示我们: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他那模样,实在滑稽可笑。如今的年轻人若想看到这种精彩场面,除非从电视剧中去寻找。他接着说:“你要活学活用,立竿见影。”我猛地站起来,大声说:“你拍电报叫我来就是听你上政治课的?!”
我正在发怒,部队一位姓宋的干部进来。(据说是连指导员)他招呼我坐下,很客气地说:“你是闫立国的哥哥?”我说:“是呀。”他态度和蔼地说:“你别发火,事情是这样的……”
原来,弟弟随部队回到上海驻地的第二天,就请假去医院看他嫂子,被院“革委会”发现,把他请到办公室,要去了他部队的地址;医院“三结合”领导班子中的军代表找到部队团领导,经过交涉,要闫立国出面协助医院做我的工作,让芸姐出院。
我万万也不会想到,拍电报是为了这件事。
“首长,这事与你们部队无关。”指导员并不生气,耐心地说:“你能把弟弟送到部队,说明你革命觉悟很高。医院抽出最好的医生、专家为你妻子会诊,用最先进的设备为她检查、治疗,她也已经住院两年多,花了国家那么多的钱,虽然病没治好,但医院尽力了。假如人人都像你这样,把久治不愈的病人抛弃在医院占着病床,社会上将有多少病人不能入院治疗?作为军人的家属,你应该有更高的思想觉悟,多为国家着想。作为军人,闫立国有义务做你们的工作。”指导员的话句句在理,无可辩驳。接着他又说道:“考虑到你们家庭的实际困难,医院‘革委会’从市民政局批了两丈布票、两百元救济款,好为病人买套衣服和回去的车票;我们部队几位干部也为你们捐了一百多元,另外部队准备派车把她接到营房里住几天,你们兄弟也好好团聚一下,然后再用车送你们到火车站……”
听着听着,我不禁泪流满面,失声痛哭。
是为失去上大学的机会而难过?还是为芸姐的命运而悲伤?是被医院、部队的人道主义精神所打动?还是埋怨上天的不公?也许都有。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听从了指导员的安排。
我从不相信迷信,但我相信命运。就像一首歌中唱的那样:“不是你的想得也得不到。”命中注定,不该你得到的,再美好的东西也只会带着戏弄的微笑与你擦肩而过,让你苦不堪言,哭笑不得。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心茫然,人苦闷,一生几许伤心事?
满怀抑郁和激愤,面对苍天问命运!
明哲保身,我成了对敌斗争的“英雄”;生搬硬套,我被树为学习“毛著”标兵;披红戴花,我出席了安徽省“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代表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