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闫立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7
|本章字节:22014字
公社大院,紧靠九龙岗火车站。这儿是淮南煤城的东大门,运煤的火车川流不息,设有车辆段、机务段、列车段、编组站。进出车辆都要在这里检修、保养、编组后方可运行。高音喇叭声昼夜不停地叫喊,播报上行开进车辆,下行发车计划,进入几道编组。隆隆的车轮声、鸣笛声喧嚣不止,惹人心烦。想着今天发生的许多不愉快的事,我久久不能平静,心像飞奔的车轮,翻滚不停,哀叹自身时运不佳,想未来心灰意冷,怜惜老师遭此厄运,世事变得不可究诘。
我迈步走出大门,望着铁路上像萤火一样忽明忽暗的信号灯,心中不觉一阵凄楚。中国人大多喜爱“八”字。尽管带有迷信色彩、唯心主义,人们还都抱着“沾上八字就可发,能享富贵和荣华”的侥幸心理,把它当成吉祥数字、精神寄托。人类已跨入科技发达、文明进步的二十一世纪,哈尔滨市某电信分局一个88888888的固定电话号码居然拍卖到七十万元的高价。可见得人们对“八”字的钟情、喜好,达到何等疯狂程度!
我的生日占了四个“八”,按理说,应当是沾“八”即“发”,鸿运当头,百事顺心。可我的“八”字下面偏偏多了一把刀,变成命运的分水岭,人生的大转折,倒霉的事儿像赶集似的接踵而至,全都发生在生日的这一天。
大凡世人,都把生日看得很重。孩子过生日,父母百般宠爱,早早定做蛋糕;学生过生日,同学们都会来祝贺;青年人过生日,朋友聚会开怀畅饮;夫妻间过生日,互赠礼品;老人过生日,儿孙辈尽孝拜寿。而我的生日却如此晦气!不是大喜而是大忌!每逢这天都会勾起我痛苦的回忆,以至后来儿女们多次要为我做寿都我被拒绝。对于一个刚踏入社会的人来说,所遭遇的心灵创伤是一生也无法抹平的。它是卡在喉咙的一根刺,是横在心上一条无法愈合的疤痕,使你没有勇气去面对,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才能体会。
我迎着惨淡的灯光,踏着枕木,顺着铁路往前走去。穿过车站,向南一拐,便来到铁路俱乐部(礼堂)。上次演出的宣传海报依旧贴在大门外墙上,虽经风吹雨打破损不全,但上面残留的一行大字依稀可见:乐队总指挥闫立秀。看后不觉好笑,这年头什么都喜欢吹大的,连我在内也不过四个人伴奏,三个人都不识简谱,其中还有一位双目失明的盲人,全凭感觉跟着我摸音。
残缺不全的几个人也能称做乐队,还在海报上给我冠以总指挥头衔,时代之悲哀必然会造成个人之不幸!
这时我在想:假如这场戏演砸了该有多好啊!放不出“卫星”,拿不到第一名,也就得不到“循环红旗”,说不准吴书记一恼之间会把剧团解散了,我也不会失去这次升学的机会。
我来到王艳艳家小院门前,犹豫了一下,举起手正欲敲门,忽闻有人说话:“走,到那边看看去!”我赶忙闪到一边。
随着话音,带红袖章的那两个老头儿向这边走来;我吓得赶忙蹲在墙脚下。
“老伙计,几点啦?”
另一老头看了看手表:“一点多了。”
“要提高警惕!”
“对,这时小偷该出动了。”
他们边说边走了过去,我站在院门外,徘徊不定,双脚迟迟不肯挪步。头脑在剧烈地斗争着,此时已经一点多钟,深更半夜的惊扰人家合适吗?万一惊动那俩老头麻烦就更大了。不行!还是天亮以后再来见她吧。
我走进露天球场,坐在冰冷的水泥看台上。想起与王艳艳约会的情景,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上次是,俩人相依,甜甜蜜蜜;今夜是,孤身只影,倍感凄凉。举目望天,一片乌云遮住星光,再也找不到“月老”那只弯弯的小船。难道说冥冥之中真有预兆?不然的话,王艳艳怎会在那天晚上突然唱起: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还有那个戴红袖章的老头,又怎会像“法海”一样视我们为大逆不道,无情地将我们冲散?种种迹象表明:福兮无缘善取,祸兮可以恶招!
秋风瑟瑟。我冷得有点支撑不住,赶忙起身活动御寒。我转身回到站台,顺着铁道向前走,两只胳膊不停地摆动着,漫无目标走走停停,也不知走了多久,天依然未亮。
仿佛鬼使神差,不知不觉来到上次躲雨的涵洞。触景生情,我默默地站在洞口,仔细地搜寻着留在这里的那似乎遥远的回声。人与人之间的亲切与友好,总是让人怀念的。就其单纯和美丽而言,它不仅晶莹透亮,而且意趣丰盈,余韵袅袅。天公“作美”,让我们挤进狭窄的涵洞。正是有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使两个青春少年的心紧紧贴在一起。我无意的一瞥,看到那诱人的胸脯,她脸涨得绯红,微露出少女固有的羞涩,彼此间都感到不好意思……这里留下醉人的兴奋,也留下了无限的惆怅。
我们一起去爬过山,一起奔跑在田野湖畔,一起走进电影院,一起在操场上跳舞玩耍,一起登上舞台……我觉得,凡是她足迹所到的地方,都是我心中的圣地。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认个漂亮女孩子当姐姐就像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心中荡漾着无与伦比的幸福。善良与真诚又是最美丽的,最让人牵肠挂肚、日夜思念、梦绕魂牵的。现在回味起来仍觉得甜蜜。
美好的渴盼启动了美好的回忆,然而,属于我的那份情感的天空究竟在哪里呢?
从同学到朋友,从同窗共读到志趣相投,从怄气到前嫌冰释,从涵洞牵手到球场深夜相依,情感在一步步地加深,心在一点点地靠近,命运在一天天地转变。似乎,幸运之神从天而降,让我同王艳艳乘坐“月老”的那条弯弯小船,穿越碧波如镜的爱河,游向玫瑰花盛开的彼岸。孰料,船到中央风云骤起,无情的浪花将我卷入水中,眼睁睁地望着心上人儿离我而去……面对着给我留下痛心回忆的涵洞,我要吼叫!我要呐喊!我要发泄!我大声地唱:
一场欢喜一场空,两人心同命不同。艳艳并非英台女,我却成了梁相公!
一列火车飞驰而过,留下一条巨龙似的长长浓烟,给黎明前带来一道阴影,阴影下的我,感到眼前一片迷惘;一声震耳的鸣笛,似乎在向我发出警告:你莫再胡思乱想了,鸡蛋敢同石头碰?你只能规规矩矩呆在农村,老老实实接受命运的安排!否则,“火红年代”的“帽子工场”随时都能给你扣一顶合乎“头型”的帽子!
心中刚刚燃烧起那点火花像受到了雨淋,我不由得仰天长叹: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不逢时运偏消。
不知不觉转悠到天亮,我打算去见王艳艳。尽管知道与她分道扬镳已成定局,分手也是在所难免,悲剧已成残酷的事实,但我仍不死心,总是往好的方面想,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不愿放弃!趁着天色微明,速去见她,讲明原委,相信她们全家会原谅我的。
我心事重重地赶路,漫不经心地踩着铁道枕木想心事。此刻,一列火车从身后飞驰而来,汽笛鸣叫不停,可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将我从麻木中惊醒,猛回头,不觉倒吸一口凉气,惊出一身冷汗。好险哪!车头距我仅有两米多远,幸好列车进站前开始减速,要不是司机采取紧急措施,我将会葬身车轮之下,粉身碎骨!
司机从车上跳了下来,劈面打了我几个耳光,口中不停地骂道:“小狗日的,想死也该换个地方……”我早已吓得魂飞天外呆若木鸡,傻傻地站在路基边上,像个木头人似的一言不发。司炉在一边劝道:“算了,我看这孩子像个‘孬子’(傻子)”。
火车又慢慢启动了,从我身边驶过。打开的车窗伸出一排排人头,乘客们用惊诧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我,如同是在参观动物园里的大狗熊。我纹丝不动原地站着,过了很长时间才回过神来。
谁都有过倒霉的日子。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巧合,就像一朵朵乌云在天空中巧合成阴霾,各种不幸的、哀伤的、触痛灵魂的事件纷至沓来。这一天用阴阳先生的话来说是“凶日”,至少是不吉利的日子。心灵由于各种负面刺激而风雨如晦,黯淡、沉闷、失望、痛苦毒化了神经和血液,生命似寒霜摧残的草木,完全失却了蓬勃的活力与光彩。
事后朋友们听说了这件事,众说纷纭,有人说我是因为升学的事想不通而去自杀,也有人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彻夜未眠身心疲惫,加之惊吓,腿一软晕倒在地上。躺了许久,才慢慢起身,刚走几步只觉得头昏目眩,我知道自己病了,只好掉头往回走。当我拖着疲倦的身子,跌跌撞撞走进公社大院时,发现几个人一大早在贴“墙报”。“大跃进”年代的公社“墙报”,就是公社的“党报”。每周一期,介绍政治动向、国内外形势、生产进度、各条战线传来的捷报、喜讯以及表扬好人好事等等。我无心顾及这些,向宿舍走去,忽听有人叫了一声:“小闫,快过来看看,这一期墙报有你的新闻!”
我抬眼望去,一行醒目套红大标题映入眼帘:《不愿升学留农村,红心向党干革命》。下面写道:好青年闫立秀自愿放弃升学机会,决心留在农村,为党的宣传事业做贡献……看后不觉苦笑一下,这年头作兴造假,人们早已习以为常了。命运既然给自己开了这么大的玩笑,就由他们摆布、捉弄吧。凭我,又怎能与之抗争?有心飞出牢笼,却回天乏术。
世上有许多名不副实的人,凭借机遇、势力、欺骗宣传或是其他原因,名噪一时、名重一世,却经不起历史考验,最终必将还其本来面目,这就是历史的辩证法。我没有墙报文章中吹的那样好,更没有那么高的思想境界,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并不感到光荣,反倒觉得羞耻。这样自欺欺人的宣传,无非是想让那些不安心在公社剧团工作的人扎根农村,别再三心二意。“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一个虚假典型宣传,误导了别人,也害了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后患。
一辆吉普车开进公社大院戛然停下,打断了我的思路。车内走出几个身穿白色警服的公安人员向“囚室”奔去。还未来得及多想,只见宗老师戴着手铐被两个人架着走了过来,师生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我发现他向我微微点了点头。此刻,真想上前对他说句告别的话,道声老师您多保重!然而一见威风凛凛的警察,我胆怯止步了,只好含泪望着警车飞驰而去。这难得的一见,竟成了诀别!七年刑满后又赶上“文化大革命”,师生再也没有见面。“三中全会”后党和政府虽为他彻底平反、恢复名誉,可惜,他却驾鹤西去。
大地作证,苍天作证,人民作证,历史作证,我的老师是无罪的!
是受刺激?还是病因发作?顿觉天旋地转,两眼一黑,我晕倒在地上……梦中思念的她,居然就来了。我激动地跑了过去,就在即将见面的一瞬间,我却步了;为什么?爱情给恋爱者横空出了道难题……十六咫尺天涯我昏迷中被人抬进宿舍床上,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我觉得口干舌燥,渴得难受,迷迷糊糊中只见王艳艳双手捧着茶杯来到床前。她甜甜地叫了声:“弟弟,姐给你送茶来了。”我想起身,只觉得浑身疲乏,翻了几下就是坐不起来。她赶忙说道:“弟弟你病了,躺着吧。”我张张嘴说了声:“渴。”她忙把水递过来,我喝了一杯又一杯,总觉得还不解渴。她拉着我手说:“弟弟,我们一起去报名吧。”
“艳艳姐,我去不成了。”
“为什么呀?”
“公社不给我办手续,强行留在剧团了。”我边说边流下伤心的泪水。王艳艳握住我的手安慰道:“弟弟莫难过……”
“你不恨我?”
“姐姐明白,这不怨你。”
“从此后你我将要天隔一方。”
“事与愿违,也只好分道扬镳。”
“放弃升学我于心不甘!”
“与你分手我于心不忍。”
“艳艳姐,你曾牵着我的手在雨中奔跑。”
“从那一刻起我就把你当成挡风的墙、遮雨的伞。”
“可曾忘,涵洞中我无意一瞥。”
“羞得我面红耳赤脸发烧,心儿扑扑跳。”
“可曾忘,月下相依甜蜜夜。”
“心相许,意相随,两情绵绵。”
“艳艳姐,我不想与你分开!”说着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那怎么办呀?”她想了想说道,“我也不去上学了,来剧团同你一起唱戏,此生与你不弃不离!”一听这话我兴奋得手舞足蹈:“我们又能天天在一起了,我愿为你的伴奏一生!”
“我现在就回家拿行李。”
“等等,我陪你一起去。”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可总是追不上,追着追着,一不留神摔倒在铁路上。突然,一列火车迎面飞驰而来,我想站,站不起来,想爬,又爬不动,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趴在铁道上,眼看车头向我撞来,吓得我大叫一声,从睡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湿透内衣,原来是一场噩梦。我感觉浑身发烫,口干舌燥,正准备起床去找水喝,忽见好友宋民从门外匆匆进来。
“你脸色这么难看,怕是生病了吧?”
“可能是吧,有些发烧感到头晕。”
“快起来,有人急着要见你。”
“谁?”
“不认识,好像在哪见过?”
“是男是女?”
“是个女孩子,挺漂亮的。”
“一定是王艳艳,她在哪?”
“看把你急的,老实说是不是你谈的对象?”
“我们是同学别瞎说!”
“在前面大院等你,快去吧。”
“来多久了?”
“刚到。”真怪,梦中相遇,她居然就来了。我激动地翻身下床,也不知道哪来的力量,一路小跑向大院奔去,恨不得一步跨到她面前,倾诉满腹的委屈。
穿过小门刚进大院,发现王艳艳两眼盯着那行醒目套红大标题《不愿升学留农村,红心向党干革命!》。她目不转睛地看新贴的墙报,脸色十分难看,气得双目圆睁,胸脯起伏……我吓得转身跑回后院,心想:坏事了!墙报上明明写着我自愿放弃升学,还唱了许多高调:留在农村干革命,为党宣传献红心……我口中不停叫嚷:“坏事了!”
宋民:“怎么啦?”
“快,快去告诉她,就说我不在。”
“为什么?”
“我浑身是嘴也讲不清!”
“怎么回事呀?”
“别问了,等会儿再向你解释。”说罢,我急忙躲进了厕所。
宋民一脸茫然……
此时,我才深深地意识到这篇虚假文章害人的严重性,更恨胡诌乱编的人。我透过砖墙的十字窗,清楚地看到她怒气冲冲走进后院。宋民迎上前与她说话,两人叽咕了半天,也听不清说些什么,然后一起走进宿舍。我暗暗叫苦,你不让她走,还把她带进宿舍里去,想活活憋死我呀?
厕所里臭气熏天,难闻的气味直冲鼻孔,加上有病发烧,肠胃里翻江倒海,只想呕吐,两腿发软无力,只好硬撑着靠在墙壁上。扪心自问,我这样做是否有点不尽人情太冷酷了?难道从此真的与她拂袖绝交?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才见她流着眼泪走出宿舍。
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为什么近在咫尺不能相见?这到底怨谁啊!仅仅怪那张“墙报”吗?不!那只是个枝节问题,根子在于父亲。千埋怨万埋怨,老人家不该烧掉母亲的证据!假如证明我是红军后代,谁敢阻止我升学?父亲啊!你为什么不是一个讨饭的穷光蛋,偏偏做了几年国民党警察?正是你的“历史问题”,害得我与心爱的艳艳失之交臂!
我带着一种负罪感,作贼似的从厕所偷偷溜了出来。刚走几步,我就开始呕吐……我歪歪倒倒地回到宿舍,趴在床上放声大哭。宋民扶起我,安慰道:“别难过,你知道吗?人家比你更委屈呢。”一句话提醒了我,忙问:“她可对你说了些什么?”宋民沉默不语。我再一次催促:“快告诉我,她到底讲了些什么?”宋民为我倒了杯开水,递了两片药:“你先吃药,听我慢慢告诉你。”
在他的叙述中,我知道王艳艳家昨天所发生的一切……孤儿的身世、贫寒的家境、聪明好学及刻苦求知的精神,深深地打动了王艳艳的父母亲。尤其是我俩同被技校录取,加上宗老师鼎力举荐,坚定了他们收我做义子的决心。山东人生性耿直,不仅豪爽、讲义气,同时也非常讲究礼节。他们想把“认亲”办得隆重些,早早买好了香、烛、鞭炮,又为我准备了“见面礼”,邀请了所有的亲朋好友。
昨天中午,是商定好的日子,他们家像办喜事一样,高朋满座,喜气洋洋。贺喜的客人们陆续到齐,只等我这位“贵客”光临,拜干爸、干妈,举行“认亲”大礼。
中午十二点不见我到,下午一点仍不见面,全家人慌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王艳艳不时地跑到院门外张望,客人们耐心地等到两点多钟不见人影,只好随便吃点东西不欢而散。一场“闹剧”使她父母在众人面前丢尽面子。王艳艳哪里会想到,风云突变,一场“政治游戏”导致我无缘做王家义子。
两年的相处,王艳艳知道她在我心中的份量,彼此间的爱慕,已将两颗心紧紧拴在一起。她相信我,了解我,于是她坚定地对父母亲说:“不遇到特殊情况,闫立秀决不会失约!”等到晚上还不见人来,她说:“也许是因为穿戴太差,羞于见人吧?”今天一早她把那套早已准备好的见面礼学生装带上,找到闫家湖,扑空后又来到公社。当她看到那份墙报后气得冲进后院……宋民讲完后惋惜地说道:“这么好的姑娘,让人家流着眼泪走了。”宋民小声嘟囔:“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愿见她?”他边说边递给我一个书包,“这是她临走时留下的。”
我打开帆布书包:里面装有一套崭新的学生装,不用说也知道这是为我新买的衣服。
宋民:“还留一封信。”说着,递张字条。
我接过一看,上面只写六个字:闫立秀,我恨你!
我将信一抛向外追去,刚跑了几步突然晕倒在地上……宋民高声喊道:“快来人呀!”
芸姐与练功的演员一下子涌来……
演员们七嘴八舌:“他怎么啦……”
芸姐:“快!快送他去医院!”
“桂冠”嘉勉能让人扬名;然而,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光环”又是一种灾难十七舍我其谁宋民用板车将我拉到医院。经诊断,我不光是感冒,主要是大脑受到刺激、惊吓,造成神经紊乱,出汗较多体内严重脱水,打了几瓶吊针后才略有好转。宋民忙前忙后,累得满头大汗,望着他的身影我感慨万千……宋民为人忠厚老实,原先在公社当通讯员,干些收发报纸、接送信件等勤杂工作,有时当“跑腿”到各大队下通知,后来也被抽到剧团工作。他一心想学拉二胡,经常向我求教,那时我还在校念书,经常背着书包提着二胡来演出,一见面宋民总是倒茶招待,我也手把手地教他如何运用“弓法”、“指法”。演出时,宋民紧靠我旁边跟着拉琴;演出结束后,我和他同睡一张床;早晨我俩一起练二胡,我一边练琴一边教他;太阳出来了,我要回学校上课,他送我一程;时间一久,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如果说,王艳艳算是我人生起步的“红颜知己”,那么,宋民则是我走向社会结交的第一个朋友。我执著地以为,任何人即使再成功也离不开朋友,朋友是遮阳的绿叶、是避雨的伞,朋友和友情,是永不褪色的。然而,朋友也会无意中做出好心帮倒忙的事。宋民就是这样,他的热心非但没有起到好的作用,反而加深了我与艳艳之间误会。
医院里我靠在病床上详尽地叙述和王艳艳的故事。
宋民听后懊悔地说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感到奇怪:“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有!误会太深了。”
“是呀,都怨那份害人的墙报。”
“不!怨我?”
“怨你?”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的确怨我。”
我惊愕地望着他……
其实,宋民压根儿就不知道我放弃上学的真正原因,他认为我思想觉悟高,热爱公社剧团,正是他的误会从而加深了她的误会……王艳艳看罢墙报后,气冲冲地走进演员宿舍,首先向宋民讲述她家的尴尬遭遇,然后她劈面问道:
“闫立秀真的是自愿放弃升学?”
宋民:“他亲口在大会上表的态呀!”
艳艳:“说了些什么?”
宋民:“他说,立志做个好青年,留在农村干革命!”
艳艳:“他说的是真心话?”
宋民:“发自肺腑!说到激动处,他还流下了眼泪。”
艳艳:“虚伪!”
宋民:“不!他是真诚的。”
艳艳:“真诚?你说他真诚?”
宋民:“是呀,他发言不仅慷慨激昂,而且还有实际行动!”
艳艳:“实际行动?”
宋民绘声绘色地说:“啊!那场面太感人啦!”
他边说边做样子,随手取了一张报纸,一点一点撕着……艳艳:“他撕什么?”
宋民:“录取通知书、政审表,还有迁移户口证明信……”
不等宋民说完,她愤怒地说道:“好一个闫立秀!”她匆匆写了一张字条,连同帆布书包往床上一丢:“虚伪!十足的伪君子!”说罢,冲出门外……宋民追出门外:“别冤屈好人!他是真诚的。”说罢回屋,他自言自语:“说他虚伪,我怎么看不出。”
宋民绘声绘色地描述,气得我两手冰冷;他只顾讲叙,哪知道我已是气喘嘘嘘;他叫了两声,我没有答话,他赶忙给我按胸捶背,过了好大一会儿我才迸出两个字:“你呀”说罢,泪如雨下。
宋民连声说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宋民:“小闫啊,我真不是有意的。”
我安慰道:“别说了,这不怨你。”
“你们的故事太感人了,真像一出戏!”
“可惜是悲剧。”
护士走进病房:“谁是病人家属?”
宋民站了起来:“我是。”
护士:“交费。”她将处方递到宋民面前;宋民接过账单,出门而去,我望着宋民背影感慨道:“宋民,我的好兄长!”
此刻,芸姐提着水果快步来到医院,一见她来,我翻身朝里,不想理她。
她走到床边:“还生我的气?”
宋民轻声叫道:“小闫,芸姐看你来啦!”
我瞅瞅芸姐,旋即又转过身去……
芸姐;“小弟,病好些了吗?”
我猛地用被子将头蒙住。
宋民:“你咋能这样呢?芸姐好心来看你……”
芸姐摆手制止:“小弟,你气我、恨我,我能理解;假如有可能挽回,我宁愿离开这里。只要能让你解恨,哪怕骂我一千句、一万句……”
宋民:“芸姐,你没错!为了放‘卫星’,公社不惜一切代价!为了保住红旗,他们不择手段!”
芸姐严肃地:“宋民,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宋民:“我说的是实话。”
芸姐:“那也不许随便说!”
芸姐:“小弟,你要是再不解恨,就打我几下吧!”
我依旧蒙头睡觉,不愿答理她。
宋民:“小闫……”芸姐制止;她将我换下的脏衣服、袜子,一件件地往盆里放,然后端出病房……宋民掀起被子:“你,你给我起来!”
我翻身坐起依旧不语。
“你为什么这样对待她?”
“我恨她!”
“能全怪她吗?”
“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好,我来告诉你!”
芸姐原在某专业庐剧团。五十年代,毛泽东为安徽滁县文工团题了一幅字:“面向农村”。这引起各地市党和政府的高度重视,纷纷下文到各专业艺术团体,要求文艺工作者到农村去,下基层去,为贫下中农服务。该团指导员在会上动员:“根据上级指示,我团要抽调两名演员,同其他文化干部一起下乡辅导公社文娱活动。原则上采取自愿报名……”下面一阵骚动,演员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面面相觑。指导员又说:“考虑到本团演出需要,像芝芸等几位担任主要角色的演员,就不要报名了。”下面又是一阵骚动,继而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主演为什么不要报名?他们比别人特殊?”
“又是先进,又是劳模,关键时刻就更应该带头!”
演员们的目光像刀子样,一齐扫向芸姐;芸姐嚯地站了起来,说道:“指导员,我要求下农村!”
指导员:“刘芝芸同志,你?”
芸姐:“同志们说得对,我是省‘劳模’,又是共青团员,应当起表率作用!”
“桂冠”嘉勉能让人扬名;然而,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光环”又是一种灾难源!为保护典型,区里将芸姐分配到我们公社……此时我才明白,知道错怪她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总觉得对不住王艳艳全家,一想到这,心里就难受、窝火!”
“不要灰心,还可补救嘛。”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应当去见她,说清原因。”
“我说得清吗?”
“能,一定能。”
“她对我误会太深了。”
“是误会总能澄清。”
“她恨死我了!”
宋民:“小闫啊,你错啦!其实她对你还是有感情的。”
我苦笑一下:“还有感情?”
宋民:“想想看,她为什么会把衣服留下?这就叫恨得深爱得切!”
“别开玩笑了。”
“谁开玩笑?我说的是真话。过几天等她气消了,我陪你一起去。”
“有什么用,能说清吗?”
芸姐进门接口说道:“能!我陪你们一起去。”她走进病房,将衣服凉在阳台上。
我被芸姐的真情打动了:“芸姐,你”
芸姐:“宋民说得对,是误会就能澄清。”
我伤感地说:“我现在只想说清事情真相,消除误会,别的也就无所谓了。”
芸姐:“后天就要出发,我和宋民还要参加排练呢。”
我问:“这次下去要演多少天?”
宋民:“巡回演出,大概一个多月吧。”
芸姐:“演出结束,我们一块去见她。”
我说:“我就担心……”
芸姐:“放心,我们三张嘴还能说服不了她一张嘴?”
我感激地点了点头:“芸姐,我对不起你……”
芸姐拍拍我:“安心养病吧。”说罢,同宋民离去。
听了他们一席话,我从悲观中看到一丝希望。我朝门外叫道:“医生!”
一护士进来:“什么事?”
“我要出院!”
初恋,在现实中虽没有结果,但在回忆中它却是朵永不凋谢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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