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闫立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7
|本章字节:8596字
母亲去世不久,四大爷相继病故,接二连三的灾难,给这个破碎的家带来了沉重的打击。治病及丧葬花去了家里的积蓄,父亲变卖了所有值钱的家当,仅剩下两间草房和一张木板床。为了照料三个没娘的孩子,父亲不得不辞去警察工作,一无田,二无地,只好给地主周善昌打“长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旧社会的真实写照。没处在那个年代的人很难想象穷苦人家生活的那份艰辛,经过饔餮不继的人又很难用一个“苦”字来概括当时的生活。
家贫如洗,箪瓢篓空。全家人每天只能喝上两顿稀饭,老人家一碗一碗地端给我们,不让起床,吃了再睡,一是怕衣服单薄受冷,二是担心起来后活动量大叫饿,闹着找他要吃的。父亲总是哄我们:“人是一盘磨,睡倒就不饿。”可实际上整天躺在床上,人还是会饿的,两泡尿一撒,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父亲常常叹息,靠帮别人种田来养活孩子们,恐怕难保性命,能有自己的土地该有多好哇!
是啊,土地是人类的财富之母,农民的命运则与土地血肉相连。千百年来,老百姓祖祖辈辈向往着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但绝大多数人都难以实现这一梦想。孙中山先生早就提出“耕者有其田”的主张,以此唤起民众;“打土豪分田地”成为最富有吸引力的革命口号,然而,这一切最终也只有靠中国共产党人得以实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开展了大规模的土地改革运动,我们家和其他穷苦人一样,实现梦寐以求的愿望,获得了赖以生存的土地。
有了土地,分了耕牛、农具,生活也就有了依靠。哥哥闫立敏长我五岁,弟弟闫立国小我三岁。因为出过“天花”,村上人都喊我“二麻子”。哥哥帮父亲干农活,我放牛,生活虽说清苦,但尚可维持生存。
土改时,我上了扫盲夜校。深夜哥哥总是赶到两里外的汪庄去接我。相依为命的那种骨肉之情铭心刻骨,让我一辈子难以忘怀。
由于刻苦好学,我在全乡脱盲考试中一举夺魁,获得了中国有史以来乃至世界上也是独一无二的文凭“扫盲毕业证书”。四十多年过去了,假如那张“证书”还在的话,也可算得上是一件珍贵的文物了。
去日苦多,转眼哥哥已经十六岁了。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高高的个子结实的身板,已成为父亲庄稼地里的好帮手,犁、耙、耕、种样样拿得起。他忠厚善良,性格非常像父亲,村里不管谁家遇到大事小事他总会过去帮忙。父亲愁苦的脸开始露出笑容,再过两年娶个儿媳妇,这个家也就有希望了。
不知为什么,灾难总是和这个破碎的家过不去。正当父亲到处张罗为哥哥提亲时,灾祸又从天降!
村里闫玉兰家死了一头病猪(黄膘病),按理说病猪肉是不能吃的。可在那个年代,谁家也舍不得把一头死猪扔掉,除了自家食用外,还以便宜的价格卖给乡邻。穷苦人家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猪肉,看到别人买肉,我馋得流口水闹着要吃,父亲拗不过,只好赊了两斤。闻着香喷喷的红烧肉,我们兄弟三人狼吞虎咽,连骨头都舍不得丢,吮了又吮、啃了又啃、嚼了又嚼。
半夜时分,哥哥呕吐不止,脸色发青,两眼发直。父亲连忙找人将他抬到九龙岗矿工医院,但终因食物中毒,抢救无效,不幸身亡。父亲抱着哥哥的尸体嚎啕大哭,痛不欲生。哥哥的拨著短筹,使我们家失去了一根顶梁柱,父亲少了一只得力的臂膀。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老人家几乎走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豆油灯下,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显得更加忧伤、憔悴,他一边抽烟一边落泪,白发人送黑发人何等凄惨!可怜的父亲啊,幼年无知的我害了您,害了可敬的兄长,每当想起此事,我总觉得心酸,后悔不已。
好心的亲友们为了让父亲从悲伤的阴影中解脱出来,轮番邀请他去看戏,每次我总是跟去凑热闹。
离家二里之外,有一简陋的小戏园,紧靠九龙岗火车站,当地人称它“站后戏园”。淮南市“倒七戏”剧团(后改称庐剧,是安徽省最大的地方戏剧种之一,流行于淮河两岸、长江南北、大别山区及皖东一带)正在上演《梁山伯与祝英台》。华丽的戏装,精湛的演技,使我这个刚懂事的孩子看得如痴如迷,而且上了瘾。打那以后,不管刮风下雨,我天天不歇,场场必看。农忙时,我就自个儿来,每天提前到小戏园门口,瞅着来看戏的大人,叔叔长奶奶短的叫着,然后拽着衣襟跟进去。
由看戏到爱戏,两个月下来,我竟然学会了“倒七戏”的一些基本唱腔。什么“老生调”、“小生三七”,还有“二凉”、“寒腔”,我都会哼上几句。晚上看戏,白天教一帮放牛娃唱戏,在我的编排“导演”下,虽***不类,倒也有声有色,玩得开心,唱得高兴。
空中的鸟鸣,清澈的溪流,岸边的野花,芳香的禾苗,陪伴着放牛的牧童、挖野菜的女娃,唱呀、跳呀,那情那景只能在梦中追回,记忆中再现。难忘的童年!难忘的小伙伴!更难忘我当了小伙伴“剧团”的“团长”,尽管是自封的。
戏剧,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我把它当成人生的乐趣、追求的目标,心中萌发了学戏从艺的动机。为实现这一梦想,我大着胆子向父亲提出自己的想法。他摇摇头说:“人家会收你吗?”虽是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我知道他并不反对我去唱戏。
这天散戏后,我鼓起勇气跑到后台。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师傅问道:“你找谁?”
“找团长。”
“有事吗?”
“我想进戏班学唱戏。”
“为什么不上学?”
“家穷,念不起书。老伯伯,收下我吧!”
“学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你们唱的戏调我都会。”
“你会唱?”
“会,不信我给您唱一段。”
“好,唱几句我听听,唱好了就收你。”
“我就唱段《山伯闯帘》吧?”
“行。”
于是,我亮了亮嗓子唱道:
同窗共读整三年,今日为何隔道帘?
贤弟不把珠帘扯,休怪愚兄硬闯帘!
我一边唱,一边用眼瞟老师傅,见他面带笑容双手合拍为我打板眼,我更加觉得自信,一口气唱完。这时,我才发现一些来不及卸妆的演员站在我身前身后,他们头上“网子”、“水纱”还没来得及解下,身上还穿着“水衣”,用“凡士林”和草纸擦脸上的油彩,围在周围听唱。接着我又唱了几段,人群中开始议论:“这孩子唱的虽然调门不准,嗓子、灵感都还不错……”老师傅高兴地拍了拍我的头。
“小家伙跟谁学的?”
“跟你们学的。”
“我们?”
“你们在台上唱,我天天在台下听,学来的。”
“无师自通,很有灵气。家里人同意吗?”
“同意。”
“那好,你先回去吧。等团长回来我向他汇报,明晚来听信吧。”听老师傅的话音,又看到演员们赞许的目光,心想该有个八九不离十吧。一路上我连蹦带跳,唱着戏回到了家。这一夜,我在床上翻来覆去高兴得睡不着觉,心想,自己很快就可以当演员了,不仅能登台唱戏,还可以拿工资养活父亲。想着,想着,我带着甜蜜的微笑进入了梦乡……武场打罢“闹台锣”,“四击头”把我送上台,一捋“髯口”一个“亮相”,就听得台下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一声叫板,武场打了个“叠头”,文场奏罢“过门”,我接口就唱,台下观众一下子站了起来齐声叫好,我高兴得手舞足蹈。正唱得起劲时,忽觉得屁股被重重地敲打了一下。睁眼一看,原来是父亲叫我起床,想起刚才做的梦,不由得哑然失笑。
这天,我再也无心和小伙伴们玩耍了,并向他们宣布:“不跟你们玩了,从明天起我就要进剧团学戏了。”
心中只盼天黑,早去戏园听信,可总觉得今天的太阳走的太慢、太慢。好不容易熬到日落西山,晚饭没顾上吃就直奔小戏园。老师傅见了我,很客气地倒了一杯水递过来。这时,我的心怦怦直跳,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焦急地等待喜讯。然而,老师傅闷头抽烟一言不发。我实在憋不住了,就小声叫道:“老师傅……”他站起身来说:“走,我们出去说。”我跟着他来到前台,这时观众还未进场,戏园子空阔宁静。急不可耐的我,心都快要蹦出来了,几次想问又不好开口。老师傅坐下后对我说:“孩子,团长说了,你的条件不够。”
“是我唱的不好?”
“不是。”
“老师傅,那是为什么呀?”我几乎带着哭腔。
“孩子,别问了,今后还是学点别的手艺吧。”
这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满心热望顷刻成冰,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如同昨天试唱一样,从后台一下子涌来好多人。我猛地跪在老师傅面前:“求求你,收下我吧!”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小青年说道:“小弟弟,别缠着我师傅了,他老人家做不了主呀!”他拉起我继续说:“实话告诉你吧,团长说你脸上有麻子不同意。”我听后,感到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哭得更凶。
老师傅站了起来,挥挥手叫大伙快去化妆。此时,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说:“当个演员要具备很多条件,不光要嗓子好、身段好,五官也要端正,演员是非常讲究扮相的……”我听后失望道:“那我今生永远不能进剧团了?”“想进剧团还有一条路。”我一听,精神为之一振。瞪大眼睛,忙问:“哪条路?”
“凭你的机灵可以学文武场。”
“什么叫文武场?”
“文场是吹、拉、弹、拨。”
“武场呢?”
“打锣鼓家伙。”
“那就不嫌我脸上有麻子吗?”
“文武场在舞台侧面,观众是看不到的。”
脸上麻子,使我的童年在阴影下度过;生理缺陷,饱尝人世间许多辛酸;面貌不佳,遭受多少歧视冷眼。稚嫩的心受到无情的伤害,也给日后人生招来许多不幸,我带着失落和泪水回到家中。
不知是上天有意安排,还是命中注定?就那么巧,二十年后我创建剧团,他们中很多人投我麾下,包括主演花旦戴宏云、拒我于“梨园”大门之外的团长朱玉仙。
三十年河东转河西,这一戏剧性变化可谓是:
昔日被拒在门外,岂料卷土能重来。
小鬼一转变阎王,你方唱罢我登台!
人常说,天才缘于勤奋,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在我看来,也并不完全对,在求艺的道路上,即使十分聪慧的人,如不就师,素质很难提高。